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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到了,郭子胜安排了一场山野局,在云头山围了一大片山林,供诸友行猎。
事先扔了些不大灵动的獾子袍子狐狸兔子在林子里,再在山下溪边曲水流觞附庸风雅,美人佳酿自是不可或缺。
赵晋这些日子宿在位于新杨胡同的别苑,郭子胜近来迷上新买的家班,还分了几个青涩的小旦给赵晋。
院子里夜夜吹拉弹唱,戏不断、舞不停,赵晋倒也慢慢品出些热闹滋味。
前段日子清净太狠了,为着个还没出世的东西折磨得自己像个苦行僧。到底这世上任谁的快活都不及自己快活重要。
近来他最宠的一个,是那叫清灵的旦角。
人如其名,又清新又水灵,堪堪及笄,腰只有一捧粗细,蛾眉杏目,端的是秀丽可人。
今儿行猎,他也将人带着,抱在马前共骑一乘,远远缀在郭子胜等人后头。
小旦自小苦练功,甚少出得门,瞧花儿草儿也好奇,见着兔子獐子竟不识得。赵晋胡乱指点,到了避阴处,姑娘大胆转过脸来勾他的带钩。赵晋笑了下,攥住姑娘的手。
他竟拒了。
小旦羞得脸红,埋头在他怀里。
片刻郭子胜等人回来,一副了然神色。赵晋没言语,算是默认。小旦偷眼瞧他,不解他为什么明明没答应,却又不解释。
心里又想,怕是他为了全自己的脸面。孤男寡女在无人的深林中,不发生点什么都奇怪了。
赵晋这人素是不计较脸皮的,他在郭子胜等人面前早是放浪惯了。可他骨子里仍有几分礼教残存,荒郊野外幕天席地暴露自个儿私房事,他自己都瞧不起。
回程时小旦就觉着赵官人似乎有些疏冷。
车里,她爬到他腿上,牵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官人,您今儿怎么不瞧奴家?”
赵晋侧过头,敷衍道:“现在瞧了。”
小旦有点刻意的喘,搂着他脖子紧贴上来,“爷,清灵伺候您呐……前儿伺候的喜燕有什么好的,又肥又蠢,扮上杨贵妃,以为自己就真是美人啦?清灵才是您宝贝心肝儿呐,您不是说,清灵腰细,摆起来最好看吗?您怎么……爷,清灵伺候您啊……”
赵晋抬手,托住美人的下巴。
她尚还知羞,粉面含春,眉眼如画,噙着点滴泪意。她伺候几日,甚至都摸清他喜好什么。男人都喜欢外表纯情内里火热的,榻上要放得开,同时又得装羞涩……
“爷?”颤颤的声音,柔细的像能掐得出水。
赵晋没回应,骤然扬高声音,“停车。”
车子应声停住,福喜的声音从外传进来,“爷,可有什么需要。”
赵晋拎着姑娘领子,身子一倾,就将她拖到车门前,他脸色沉的可怕,简短又干脆地令道;“滚出去。”
小旦怔了下,自打被送到新杨胡同遇着赵晋,她就没见过他发脾气。镇日含着笑,一口一个“心肝儿”“我的乖”,他竟然会对她说“滚出去”?
小旦眨眨眼,眼泪无比迅捷地溢出眼眶,“爷,是清灵做错了吗?清灵求您别生气,清灵给您跪下,任您责罚,您不要赶清灵走,不要被喜燕那贱人蛊惑啊,爷,您是不是听她胡说八道,误会清灵啦?”
“砰”地一声,赵晋抬脚踢掀了侧旁摆放茶杯的矮几,“滚!福喜,把她拖出去,送回郭二爷家,就说爷玩腻了,随他贱卖给谁。”
清灵霎时瞪大了眼睛,都忘了继续哭泣,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她只是不想被同一个班子里的宿敌抢了情郎,她加倍小意体贴的伺候他,究竟哪里错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但她没机会问清楚,福喜在外撩开帘子,这个平时总是堆着笑说客气话的小厮竟然也一瞬就变了脸,他睨着她像睨着块破抹布,一把揪着她手腕就把她拖了出来。
她没站稳,重重跌在车下。她真的哭起来,想攀住车辕问个清楚明白,“爷,您别不要我,清灵哪里错了,求您告诉清灵吧!”
车子毫不犹豫地驶开,速度飞快。她追不上,扑倒在街心上。
无数讥笑的嘲弄的好奇的目光朝她望来。她忆起自己此刻的模样决不可给外人瞧见,她环抱住自己,在街心紧缩成一团。
福喜有些不忍,叹了口气,上前低声道:“清姑娘,您起来吧,爷向来行事没有转圜,你就是哭瞎了眼,死在他跟前也没有用。我劝您啊,还是回去跟郭二爷求求情,看能不能把您卖个好人家吧。”
他经手过不知多少这样被厌弃的姑娘,甚至有的只是笑得露齿不漂亮,赵晋也能立时就翻脸。他虽已习惯替爷处理这些琐事,但每回面对这些哭得梨花带雨苦苦追诉旧情的姑娘,他还是有些唏嘘。
清灵姑娘就像阵偶然飘过的风,轻柔地吹起赵晋一片衣摆,却很快就了无痕迹的拂过去了。
九月初,天彻底凉下来。赵晋在青山楼瞧账本,发财缩头缩脑地上了楼。
“爷,姑娘肚子里的小少爷,都会动了,适才踢了姑娘一脚,吓了姑娘一跳呢。”
他含笑复述着柔儿的近况,今儿他来,还是新来那钱厨娘劝他来寻爷的,说姑娘如今大肚子,正是需爷多关怀的时候,若是多思多忧吃不下饭,肚子里的孩子也长不好。发财等人跟了陈柔,自然也盼着她能得宠,她身边的人,也能被高看一眼,行事说话都有体面。
发财跟金凤商议过后,就瞒着柔儿过来了。时间久了,他们也能瞧出来,陈柔姑娘面皮薄,从来不肯拉下脸先来找爷。等着爷放下手里那些花花娘子,轮到想到她的时候,还不定又过多少日子了。
赵晋不说话,发财笑了几声气氛就变得有点尴尬。
赵晋将他晾着,将账本慢慢都瞧了一回,才把他提溜过来问话。
“她叫你来的?”上回的事他也有点尴尬。再一个他若是常去,免不得有走火的时候。
发财挠挠头,鼓起勇气睁眼说瞎话,“可不是?爷那日去了,姑娘就日日惦念,时常吩咐厨上做爷喜欢的吃食,每晚摆好了炕桌候着。一日日爷不来,姑娘饭也吃不下,眼瞧着都瘦了,人也憔悴。”
“混账!”赵晋“啪”地将账本扔在桌上,“连你也敢来爷跟前卖弄聪明,敢情你们个个当爷是傻子,由得你们糊弄。”
他虽不大知道陈柔喜好,但她性情如何,他了解的。
他多月不在,她忙着帮娘家开铺子,钻研点心,种花绣花。原来荒芜的院落有了生机,窗下一丛丛花香馥郁。
她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脸皮薄,根本张不开嘴,怎可能跟下人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多半,只会闷声不响的任由日子流水般涌过吧。
但他听闻她肚子里那块肉会动了,他的心还是不免有些雀跃。
这雀跃藏在板起的面孔之后,用怒气遮掩。
发财吓得跪下去,哭着抹泪哀求,“我们几个当下人的,固然知道不该做主子的主,可瞧着爷跟姑娘分明柔情蜜意,真心盼着爷跟姑娘好,况因着姑娘怀胎不易,见天儿喝着那么苦的药,一个人闷在屋里也没人能陪陪说话儿,奴才们心疼,想着爷若是肯来坐坐,姑娘身上不便,心里也好受些。是奴才错了,千不该万不该耍这种坏心眼,还到爷跟前来现眼,奴才错了,爷要打要罚,奴才一句都不敢辩。”
赵晋默了一会儿,等拿捏得差不多了,才叫起。
“你们姑娘纵仆欺主,真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他斥了句,厉色站起身。
发财见他朝楼下走,忙弓腰小跑,亦步亦趋的跟着。
赵晋不理会他,又到吉祥楼去查了近期的帐。
眼看天就要黑,发财跟了一小天,也不见爷答复是罚是不罚。他直挺挺站在日头下,眼瞧着日暮西垂,天就要黑了。
发财有点灰心,怪自己不该自作主张。姑娘恼了爷尚讨不到好去,他这个当奴才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想着要劝动主人。
姑娘自个儿都不急,他这算不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正胡思乱想着,赵晋步下来了。
天已黑沉下去,隐隐瞧似要落雨。福喜跟发财打个眼色,示意他这就上前去请示。
发财在街边跪下来,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爷您抽奴才一鞭子吧,您别不说话,奴才心里害怕啊。”
到底年纪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出来。
赵晋嫌弃地踢了他一脚,“瞧你那贱骨头,别在这丢人现眼。”
他说完就跨上车,将帘子放了下来。
发财哭丧着脸,朝福喜摊手示意还没明白爷这是什么意思。
福喜摇摇头,有些无奈,对车夫说了句,“走吧,去月牙胡同。”
发财怔了怔,两眼立时亮了起来。
金凤正在替柔儿量尺寸,她肚子有点显怀了,吉祥楼送来那些衣裳做的宽大,多是孕后期穿用的,如今还没胖许多,原来的衣裳改松一号尺寸就能穿。
她刚洗过澡,这样凉的天,还嚷着说热,沁在温水里泡上一刻多钟,肌肤都泡得软软的。抹了滋润的香膏,又绞干头发,只发梢还有点潮湿,不时滴下颗小小的水珠。
赵晋撩帘进来,看见一个背影。
细窄的肩,细细的胳膊掩在宽大的袖子里。
她身量小巧,尤其瘦削,隔几日不见,变化竟不小,臀儿依稀丰满起来了,略有挺翘。
赵晋倚在门边抱臂瞧她,转过半圈,给金凤拿着软尺量上围。
金凤瞧了眼寸数,笑着打趣道:“姑娘越发丰润了,瞧这儿扣子都快崩开了。”
话音刚落,金凤余光瞥见个人影,转过头来,见赵晋对她比了个手势。
金凤正准备点头悄声退出去,就被柔儿发觉了。她朝门口看去,一眼瞥见赵晋,穿了身银白蓝纹金线袍子,松鹤文格外稳重。颜色柔和,也衬他肤色。若是不识此人,便假称是高门公子,怕也有人信的。
他一来,屋里就显得局促起来。
一时没有合适的开场白,赵晋命人把发财拎过来,端着茶也不瞧主仆几人,只道:“你叫他自己说,他做过什么。”
发财又痛哭了一回,把自己编排陈柔姑娘相思成疾一事尽数说了。得罪姑娘顶多骂几句,姑娘心善,多半不会下重手。可爷万万得罪不得,因此赵晋叫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
柔儿给他说的脸通红,什么“茶饭不思念着爷”“睡梦中也要喊爷的名字”“瞧见爷爱吃的糕点便落泪”“数着日子算着爷又几日没来了”……
这些事情,他竟敢说是她做的?
柔儿气红了脸,咬牙道:“你胡闹!”
发财跪着连连磕头,说自个儿再也不敢了。
赵晋抬抬手,把他撵出去,转过脸来,俯身探过来,“怎么,想爷想出病来了?他说的就算不全是真,总有一半是真的吧?”
柔儿下意识就想啐他,强行忍住了,绞着手道:“我没有的,爷不要听他胡说。”
赵晋低笑一声,“往往身边的人最知道你想什么。有道是当局者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柔儿给他逗得说不出话,想要辩解,从何辩解?说从来不想他,从来没叫人给他准备吃的,这些话说出去,等同于告诉他她不在意他心里没他。她支支吾吾闹得脸通红。
赵晋瞧她丰润白腻得发着光,像颗饱满的夜明珠。
他不在的日子,她显然过的也不错,滋养得越发艳丽起来。
那补药方子多半能催得胃口大开,柔儿也觉着自己近来圆润了不少。兜儿里头还有点发涨,像金凤说的,扣子都快崩开了……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赧然。他目光无遮无挡的掠过她白细的颈子,锁骨……她懊恼起来,寝衣怎不是高领的,是圆领呢?
他视线下移,然后停留住了。
喉结滚了滚,未反应过来,就发觉自己已经伸手过去。
掂在手里,颇有分量。
像颗成熟的桃子……嗯,确实像,桃尖都是粉的。
柔儿蹙眉,怕他又像那晚惹出事来。她都不好意思再深夜请大夫过来了。
她按了下肚子,轻轻“哎”了声。
赵晋注意力果然被她转移过去,他嘴唇紧抿,站起身绕过炕桌过来扶住她,沉声道:“孩子怎么了?”
柔儿没计较他问的是孩子不是自己,她已经放下,并且十分容易的就接受一切对待。
她抬眼小声附在他耳旁道:“它、它刚才动了一下。”
赵晋眼底全是掩不住的光芒,他温声说:“真的?我摸摸看。”
他的掌心隔衣贴在她腹上,摒气敛声,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那块肉再有反应。
他失望极了,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还坚持贴在上面。
金凤换了热茶进来,柔儿一慌就想站起身,就在这时,赵晋感受到那软软的皮下,有个非常奇妙的东西极轻微极轻微的在掌心内滑动了一下。
他悚得收回手,下一秒意识到刚才那是什么,他又贴上去,不准柔儿起身。他将脸颊也贴上去,要听见他骨肉的声音。
柔儿脸涨得通红,浑身的不自在。
但此刻在关注着孩子的,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她是母亲,他是父亲。他们之间,好像突然有了比男女之情更深厚微妙的关系。
从此有所牵绊,再也不是毫无瓜葛。
柔儿躺在他怀里瞧着雕花的屋顶。她突然很矛盾。知道他不是良人,曾想过等到恩怨两清,她是否能求个自由身。
可如今,这个孩子在她身上孕育越久,她越对它有感情。她真能放下它,一个人走吗?
她又能为了它,甘心留在他身边吗?
——
柔儿在屋前喝汤的时候,发财慌忙来报,说府里的四姨娘派人送礼来了。
上回她派人来,架走柔儿,绑了金凤。如今柔儿是孕妇,若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金凤急得不行,“姑娘,要不先知会爷一声?”
柔儿饮尽碗里的汤,还慢条斯理地吃了颗栗子糖,不等她答话,几个婆子就推开发财带着人进了院子。
柔儿缓缓起身,调整衣襟,好好护住肚子,“几位嬷嬷是稀客,不知四姨娘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