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比他更急切了。
这困厄,这劫难,因他而起。
这一切原不该发生。至少不应发生在她身上。
因她有孕,因他盼这个孩子,所以世人都知拿她母子来戳他是最痛。
街巷无人,这一片荒芜已久。
前头那间破屋年久失修,因发生过凶案,满门皆死,这些年无人敢靠近此地,更无人敢居住在那间屋。
外头隐约几个人影,似被马蹄声惊着,呼喝着什么,正欲四处逃窜。
赵晋的人行动很快,等他踢开那扇破口踏入,身后的侍卫便无声无息钳制住了院前那几个汉子。
赵晋一步不停,朝院中去。
隐约一声女人的惨叫,特别低,特别细小。
像被人堵着嘴,耐不住那疼,从气管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呜咽。
后面郭子胜赶到了,连滚带爬地从马上溜下来跟进去。
赵晋脚步停在屋门前,原来人到最恐惧的一刻,当真会迟钝,会大脑空白。
他手停在门板上,甚至一时忘了要如何将门推开。
“啪”地一声脆响,伴着男人的笑骂声。
女人只是呜咽,她连个句子、连个字都吐不出。
床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夜里,刺耳极了。
郭子胜顿了顿 ,见赵晋垂着眼,这一瞬像是傻了一般。他来不及问询,急速踢开了屋门。
赵晋的视线很缓慢,一点点的顺着地上丢着的一件袄裙、棉被,朝上看去。
她是什么模样,看不清。
她被一个男人的身影遮住,只见一条极白极嫩的腿垂在床沿上。
他爱她柔媚,爱她小巧的脚丫,每一寸每一毫,他都曾细细抚过。
这一刻,那腿有点陌生。
上头有两条鞭痕,纵横交错。
郭子胜惊住,不敢再朝内看。
崔寻芳这才知道人来,他回转头,瞧见赵晋,一瞬瞳孔猛缩,有些害怕。
可很快,他就换了副模样,勾唇笑了。
他从床上跳下来,将手里的鞭子扬起,拿给赵晋瞧,“哟,来得真快,你赶巧了,正到了最精彩的时候呢。赵官人,你这外房皮肤真细嫩啊,摸一把,滑不溜手,哎哟,可稀罕死我了。”
赵晋默然跨步入内。
崔寻芳握紧鞭子,朝后退了一步。
赵晋没理会他,走到那破败的架子床前,解下袍子盖在柔儿身上。
她闭上眼,不绝的泪珠一串串往下淌。
他俯下身来,解开她嘴上堵着的布条。然后伸出手,将她拥住,缓缓抱起来。
崔寻芳阴笑道:“哎哟,赵官人也会心疼人呐?小娘皮身上细腻,抽几鞭子,直冒血,白的红的,好看吧?”
赵晋垂着眼,一言不发。
郭子胜招手叫人上前,按住了崔寻芳。
崔寻芳知道自己走不脱,从他决心掳走陈柔那一刻,就已经预知结果。
可他不后悔,只要能戳疼了赵晋,哪怕他死,也觉得值。
只是有点可惜,还没来得及做出更精彩的事呢。
要能有赵晋的儿子做垫背好了,最终最终,还是因他没忍住贪色,耽搁了最要紧的。不过……也够了!瞧赵晋这模样,失魂落魄,他没赌错啊,他没赌错!
他狂笑着,被人打了一掌踢了几脚,满嘴是血,仍笑个不绝。
赵晋怀抱陈柔,一步步从院落中走出来。
福喜上前,提着灯照来。
赵晋抱着人,蒙在袍子里,只露出一只坏掉的袖子。
她衣裳应是被人撕烂的,丝丝缕缕挂在身上。没全破,却也不能见人。
双足是赤着的,没有穿鞋。
裙子卷起一小块,小腿上一道鞭痕十分醒目。
福喜只瞧了一眼就心惊,再也不敢多瞧。
赵晋停在马前,他踯躅了。
此刻的她,如何乘马?太过颠簸,怕她受不住。
袍子底下滴滴答答,一阵湿涌。
柔儿掀开染泪的长睫,蹙眉说:“孩子……”
赵晋浑噩地垂下头来望着她,好像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仍在流泪,她并不想哭,不想软弱,可她忍不住,眼泪不受控。
她哑着嗓子又说:“孩子……”
那一团贴附在她身上,以她血肉铸成的东西,仿佛正在推开她,从她体内剥离。
她甚至听见液体流淌的声音,听见生命无声的嚎叫。
赵晋怔了下,转瞬,才震惊地低下头。
他的手,他脚底的石板路上。
滴滴答答,艳红的血。
他双目赤红,抱着她的手在疯狂的发颤。
福喜急道:“爷,送药堂,附近就有个药堂!”
赵晋像被人从梦中惊醒,他飞速转身,紧紧抱着她,翻上马背冲了出去。
顾不上了。颠不颠簸。
顾不上了,要惩罚谁,要让谁付出代价。
他的心是空的,这一瞬什么都没法去想。
适才看见了什么,经过什么,心底如何挣扎,都忘了,一点也忆不起。
他得救她,得救他们的骨肉。
要她活着,要她的孩子活着。
活着,就这么卑微的愿望啊。
活着就这么难。那年大涝,庄稼颗粒无收,娘亲病了,嫂子在孕中,她偷偷省下口粮,塞到嫂子碗里。她背着人,饿的肚子骨碌碌的响,那时她向上天祈愿,说只要有人能给她和家人一口饭吃,她愿为那人肝脑涂地,做什么都行。
那时她只想活着,想自己和家人能活下去而已。
后来,后来那个拯救了她的人,当真出现了。
听说省城一个大商人要找个阴命女人生孩子。天大的好事落在她头上,她濒死的家人终于能活下来。
她盼着新生,盼着还愿。
初见时,她在灯下挑起眼帘,瞧见他,把那个男人的影子烙在心里。
她告诉自己,这是她的恩人,她余生的一切,都将属于他,她只能用自己尚嫌稚嫩的身体去报答,用她一腔热忱和真心报答。
她想对他好。
知恩图报,不过是这么简单纯粹的人之常情。
可人的贪欲,当真说不准。哪怕是她这么单纯质朴的姑娘,也会被近在眼前的诱惑迷失了本心。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言行里也掺了假?
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纯粹了?
赵晋紧紧抱着她,他那条左臂伤后一直不大使得上力,但他抱她抱得很紧,很稳,即便他此刻栽倒、滑下马去,也一定能用这条伤臂裹住她将她护着。
他勒紧缰绳,一瞬都不放松。
转角马蹄打滑,驱使马匹的力量太大,速度太快了。
福喜跟不上,眼看赵晋纵马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大声朝那背影道:“西边第二条街第四家!平安药堂!”
他不确定赵晋有没有听清楚。他的声音混在响亮的啼声中,听来却是空落落的。
他见过很多残忍的事,也亲手做过不少。虽然他还年轻,但赵晋身边的人,没人手上不沾血。
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适才瞧见的那抹殷红可怖。
没人比他更清楚赵晋多盼这个孩子。
若是出了意外,若是没了……他不敢想,赵晋会做出什么。
三姨娘故去那年,赵宅死了多少人。
二姨娘想害陈姑娘的肚子,最后自缢而亡,回报官人的时候,他连眼都没眨,吩咐将尸身随意埋了,仿佛自幼相伴的情分也不过是烟云一场,根本不值得在意。
赵晋从来没有觉得,有一条街是这样漫长。
耳畔疾呼的风,伴着踏在地面上沉重的马蹄声响,嘈嘈杂杂,盖不住心跳的鼓噪。
怀里的人是那么安静,安静得没发出任何声息。
她乖巧的伏在他怀中,一如往昔,乖得像只黏人的猫,倚靠在他身上,柔软而纤细。
他曾喟叹姑娘的服顺体贴,喜欢她的温柔小意。跟跋扈的四姨娘、无趣的大姨娘、太妖媚的花娘子等人相比,她纯情可人,像朵清新的沾着露珠的野草,他尝腻了那些或名贵或冶艳的品种,偶然一试这等不加修饰的鲜活,也觉野趣十足,新鲜甘美。
热闹的日子过倦,一时兴起,试试小院双依影,对窗话家常,烟火气十足的日子,他也能过上一阵,待心里头那些烦乱事了了,就觉得无趣起来。他近来又开始流连欢场,已经有几日不曾步入她的院子。
这一刻他的心情是什么。
太复杂,无法言说。
转过弯,他终于看见那药堂招摇的旗。
他抱着人滚下马,——脚步踉跄,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支撑才没有跌倒,他抱着她,靠近药堂大门。
身后的侍从终于赶上来,将门拍得山响。
里头的人慢慢吞吞,喝骂:“谁啊,大半夜让不让人睡觉?”
门刚被从内打开一条小缝,外头那些凶神恶煞的侍从就撞开了门。
开门的不过是个守屋子的小伙计,一瞧眼前这黑压压一片人,和面色阴沉的赵晋,吓得腿直打颤。
福喜喘着道:“烦请你,喊你们大夫起来,替我家奶奶瞧瞧。”
很快,那郎中趿着鞋到了。
赵晋将人放在对着门的椅子上,站在她面前替她遮住拂过来的北风。
郎中一瞧她裙摆,就知是怎么了。
他有点为难:“这,该请个稳婆过来,夫人与小可男女有别,小可看不了这……”
“诊脉。”赵晋一直未吭声,骤然开口,声音又沉又哑。
郎中没听清,疑惑地抬起头,福喜上前,一脚踢在郎中膝弯,“叫你诊脉,废什么话?快给她看看,叫你看你就看!”
福喜说完,又朝身后一个侍从打眼色,示意去请稳婆。
郎中吓得不轻,白着脸握住柔儿的手,他蹙眉按了一会儿,又朝下瞧她血染的裙子,哆哆嗦嗦道:“夫人要生产了,只怕、只怕等不得……”
等不得稳婆过来。
赵晋知道。
他知道,那个她拼命想要保住、想多留在肚子里几天的孩子,此刻就必须出来。
保不住了……
不足月,诞下来,是生是死,谁说得清?
“劈一块地方出来,你有婆娘么,接生,现在,就在这儿。”
他下令,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
郎中跪地道:“这位爷,小可、小可没接过生,小可不敢保。不过,不过小可可先替这位夫人施针,先止住血。夫人这模样脱力,只怕……生不出来,小可有个法子,针施在痛穴,把她……激醒过来,然后用以续力之药……就是、许是有点伤身体……”
关键时刻激发力量,必然是虎狼之药。
痛穴施针,一向是牢狱酷刑,八尺汉子都受不住,要用在这么弱小柔软的她身上吗?
可是,除此外,还有旁的法子?
任她这么流血,等血流干……
任那孩子憋死在母体,她也活不成。
赵晋两手在袖底攥成拳,启唇,吐出一字,“可。”
郎中连滚带爬去喊人来,很快辟出一块地,——不过就是在厅中竖了个屏风。
人影映在屏风上。
唯瞧不出她的轮廓。
她躺在那,脸色苍白,十分安静。
她早就晕去了。
移开袍子,郎中夫妇瞧见她身上的伤,手都颤了。
什么人对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下得去这种手。
她肚兜都破了,上衣遮不住私隐。裙子勉强还完整,亵裤也是整齐的。可推开裙子,还是瞧见腿上有伤。
数一数,七道鞭痕。
七条鲜明的印子。
这么细软的身段,这么娇美的人,怎么有人狠得下心肠,这样待她。
郎中不敢多瞧,给柔儿盖着衣袍,先行施针止血。
泥炉上小伙计在熬药,以往外头的药如何敢入她口,可此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根本没选择。
药端过来,不等赵晋吩咐,就有个侍从上前试饮了一口。
非常苦,非常烫,侍从脸色狰狞,朝他点了点头。
无毒,可用。
那苦又烫的药,被灌入她娇嫩的嗓子。
她好像呛了一下,微微咳了声。
赵晋攥紧拳头,紧紧盯着屏风上的影子,好像瞥见一丛青丝微动。
她醒了,但意识是模糊的,睁开眼,双瞳没有焦距。
郎中狠下心肠,刺入第一根痛针。
柔儿手臂下意识一缩,睁大眼睛发出一声呜咽。
赵晋靠近屏风,他瞧见一个侧脸从枕上仰起又落下。
像被捉到岸上的鱼,跳跃摆尾。
他想象了一下那痛度,没有想完,就听里头又传出一声。
呼声频密起来。
郎中不敢再留在里面,躬身溜出来,道:“夫人发动了,就要生产,爷……敢问若是有个急情,留、留大人?还是……”
赵晋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盼着这孩子平安落地。这样凶险的状况,他想都不敢想。
里头的人揪住身上的被子,挣得一头汗。她疼得不行,太痛太痛了。
她不知道该喊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知道孩子正在挣扎着朝外走,像是要将她肚子破开。
“爷、爷?还请您示下,情况凶险、实在凶险……”
赵晋抿着唇,他不想答这样的问题。
他想要个孩子,但没想过这孩子的生命要拿它母亲的性命去换。
陈柔才十七,好日子一天都没过过。
她就死在这里,像具被用完就弃的躯壳?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个年轻美好的女孩子。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要个跟他有血脉牵连的骨肉,想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有人承继。想要这世上有一个值得他用心爱护的人。想要一个解他苦闷的伴、一个能带给他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