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妻——赫连菲菲
时间:2021-01-27 09:03:57

  不过他倒也没挑剔,斯文而快速地用餐。
  她这时才朝他看过去,他袍子都湿透了,适才扔在屏风架子上,此刻赤着精壮的上半身,肩头处绑着纱布,上头还有深沉的血色。
  背上斑驳的伤痕,新旧深浅不一。她记得他原本就伤过,被疯马撞到车厢,为了护住她,他将整个脊背狠狠砸在地上。
  旧痕之外又有新伤,可见他这些日子过得多苦。
  外头雷雨一直不停,空气凉凉的沁得人忍不住想钻进被子。
  柔儿踯躅了片刻,咬咬牙,再次走出房门。
  回来时,手里多了件衣裳。
  不敢吵醒家人,在大厅里拿了件陈兴出门才穿的半旧袍子。
  她走到他身侧,无声将衣裳放在他身旁的椅上。
  才要抽回手去,赵晋擒住她手腕。她指尖微凉,被他掌心覆住,收紧握住,拇指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数下。想说句谢谢她将孩子照看的这样好,也想问句他的到来是不是吓着她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她眸色如水,盈盈映着波光。
  短暂的对视,她瞧不透他幽暗眼底溢出的情绪是什么,如今得了自由,亦无须绞尽脑汁去猜、去思量。
  她转动手腕,挣开了他的钳制。
  他没纠缠,笑着松开她,拿起那件衣裳,有些嫌弃,迟迟不肯披上肩。
  柔儿顿了下,意会过来,“是我哥的,洗过,干净的。”
  他扬扬眉,给她个赞许的眼神。
  不管眼前他面对的状况多糟糕,情势对他多不利,骨子里那点傲气仍不肯放下,连口吃的都要跟她讨,还来嫌弃她抱过来的衣裳不干净。
  他披上袍子,陈兴生得瘦削、也没他这么高,这衣裳袖子有点短,身上也有点紧。他这人,虽镇日酒色里泡着,不知为何身上的腱子肉却是挺紧实的。她撩了眼他的腹部,又忙把目光移开。
  赵晋勾唇笑了笑,换了个柔和些的话题,“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
  柔儿点点头,退开一点儿,在桌畔站着,一只手掌轻轻扶着桌沿,觉得自己走得太远也不好,可又不愿意与他太近距离站着……
  赵晋靠在椅背上,朝她扬扬下巴,“你再退,可就撞墙上了,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这话恁地耳熟。
  那年正月初六他来,就这么逗她……就在那晚,她做了他的女人。那时怎知柔情皆是假,她满心欢喜,以为遇着了良人。她曾想过的,要一辈子服侍他,待他好。
  赵晋眯眼瞧着她,见她脸色由红转白,眼底那点粼粼波光也弱了。
  他若肯认真研究一个人,就能从对方的眼神中洞穿了他的内心。他本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他发觉自己其实从来没在意过她的意愿,也没认真猜度过她是怎么想的。
  因他得到的太轻易,付出的代价也太少。且他那样骄傲出众,她不愿意留在他身边,那他就可以放手,从来没有什么人,值得他苦苦挽留。
  气氛冷下来,他不再说话,也不再逗弄她。初初重逢的热情就在这沉默的一分一秒中消散而去。他唇上还残存着被她啮咬的刺痛,片刻之前,他还拥她在怀,还与她亲吻。可此刻什么都没有,一切柔情早知是假意,就连那片刻余温,也不过是他强行夺来的。他和她之间,除了那个孩子,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柔儿觉得若是再不说点什么,自己就要崩溃了,她轻声道:“城中四处都在通缉……你如今安全么?”
  问完这句,她就垂下眼睛。知道自己问的是句废话。他能找到这里来,准确无误地摸进她房里,说明许多事都在他掌控之内。各州府都这样戒备森严,他来去自如,岂能护不得他自个儿的周全?
  赵晋“嗯”了声,“尚好,你不必担心。”
  他顿了顿,道:“需不需送几个乳母来,安安她现在……”他目光似有若无地刮过她前襟起伏处,喉结滚了滚,别开眼,不自在地咳了声。
  他对女人一向是游刃有余,可也仅限于两厢情愿的情况下。面对一个百般戒备、生怕被他占了便宜去的兔子,他真还有点不习惯。
  柔儿听懂了,脸上刷地红了一片,低着头道:“我嫂子……我兄嫂的孩子,也才一岁。我……”她没法哺喂孩子,从生产过后接连病着,常时吃着药,尤其刚回家那段日子,镇日昏沉沉的不清醒,多亏家人帮忙带着安安,不然她自己真不知要怎么熬过来。
  这个话题显然不大适合正在划清界限的一对男女。两人都有点尴尬,柔儿收紧手臂环住了胸口,可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倒叫他心里一紧,喉结也跟着滚动了一下。
  他伸指敲击着桌面,侧过头瞧着外头的凄风冷雨,声音听来疏淡,“我来瞧瞧安安,坐会儿就走。时辰不早,你若是困倦,自行去睡吧。”
  说完,又加了一句,“你也不必别扭,我不是为了找你来的。”
  不是为了她,只是想来瞧瞧孩子。
  她何尝不知道,是为了安安,他们才会有今晚这场尴尬的碰面。
  柔儿点点头,扯开唇角想笑一笑。可她其实真没什么心情,她本是有许多话想问的,他妻妾们惨死,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外头到处在捉拿他,他逃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有没有把握脱困,有没有法子为自己脱罪。会不会被抓回去,会不会被人连累。
  她想知道的太多,可她哪有资格去问他这些话。
  她拖着步子朝床前走。
  手刚触到帐帘,蓦地一阵风吹起她裙摆。她僵住动作,心里已有感知。凉丝丝的雨滴,一点点溅在裙下露出一截的小腿上。
  她转过头,——适才还坐在旁边的男人不见了。
  就一转身的功夫,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肩背上的伤浸了雨水,她本该拿出些伤药来替他换上。
  他受了那么多苦,能不能逃过这一劫也不知,他冒死出现在她房里,不怕她喊起来,出卖了他么?
  她缓缓跪下去,伏在床沿汹涌地流着泪。
  她明明是盼着他好的,为什么见了面却待他这样差。
  他虎落平阳,正是最需要人关怀的时候。
  他家人都没了,能抚慰他的又有谁。
  她真的不知怎么才好。感情这种东西,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了。
  好累,也好难过。
  ——
  赵晋来的悄无声息,清早陈兴发觉自己那件袍子不见了,还嘟囔着说“见鬼了”。柔儿垂头扒着饭,心虚地没有接话。
  林顺目光幽幽定在她身上,见她眼下有点泛青,明显是没睡好。他拍了拍陈兴的肩,“今儿我回趟老家,你在这守着,关好门户,若有人打门,问清楚再开。”
  陈兴笑他“啰嗦”,林顺对柔儿点点走,披上斗笠走了出去。
  他没有立即离开。
  他对陈柔很了解,她但凡有什么心事都瞒不过他。
  她心虚的时候就不敢瞧人,一说谎耳朵会红,再有她的嘴唇……好像有点肿。
  他不确定,来到西边窗下,蹲下来瞧着地上墙上的痕迹。
  雨太大,就是有什么也冲刷掉了。
  他轻轻推开一点窗,用手护着开合处,防止发出声响。
  窗沿上靠里侧,有一点非常细小、不易发觉的血迹。
  他用指头抹了下,雨点落下来,很快将他指尖上的痕迹也冲刷掉了。
  他心里沉沉的,在窗前蹲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
  为护着赵晋行藏不露,陈柔不与他们明言说他来过,也能理解。
  可理解是理解,他却总觉得心里不痛快。
  陈柔说,她如今已是自由身。那么,不管那男人再怎么有苦衷,深夜闯入一个女人的闺房,就是不应该。
  ——
  赵晋骑马往回走。
  他如今藏身在云城郊外一个农户家中。
  往来欹县足足需用二个时辰。
  饶是戴着斗笠,给风一吹,衣裳也湿透了。
  他跳下马,在天亮前回到院子里。
  一推门,却见里头坐着个人。
  “赵爷,您去哪儿了?”
  清脆的女声,带着几分急切。
  赵晋扬眉笑笑,“你怎么在这儿?”
  迎出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梳着麻花辫子,身量颇高,腰轻腿健,穿着劲装,是个练武之人。
  少女抿了抿唇,瞧他一眼,然后转身跨出门,“瞧您淋的,我去给您打点热水来。”她行事动作飞快,赵晋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消失在门外。
  听见屋里的动静,隔壁走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见事赵晋,忙招呼外头的人叫去知会“大当家”,他上前来抱怨道:“赵官人,可叫我们好找,昨晚上我们兄弟几个,差点把庄子翻个个儿,您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还以为,您给人抓了呢。”
  赵晋笑了笑,他去瞧安安,为确保她们的安全,他跟谁都没声张,怕泄了机关。
  “有点事,出去办了一趟。”他轻描淡写,朝里走,脱去身上不舒服的袍子,拉开衣橱拿了件新的出来。
  适才那女孩儿捧着一盆热水又进来了,一眼撞见他正在更衣,羞得连通红,忙撂下盆子跑了。
  那汉子瞧着女孩去的方向摇摇头,转过身来替赵晋把门带上,隔着屏风还在唠叨,“赵官人近期还是先别单独行动,有什么事儿,把我们喊着,或是喊上如虹陪着您,也比您单独一个儿安全些。如虹拳脚功夫还是过得去的。”
  赵晋拿了只手巾,浸水将脸上擦了一遍,余下的温水浇在身上,简单冲洗一番。他没答话,坐在炕前对镜撕掉已经泡的不成样子的纱布,露出被洞穿的肩伤。
  那汉子不再唠叨了,忙去柜里取了疮药来,“如虹,如虹!”他高声喊适才那姑娘的名字。
  赵晋道:“我这个样子,叫她进来合适吗?”他可没穿上衣,康如虹是个大姑娘,再怎么不拘小节也不能如此吧?
  汉子笑了笑,“是我傻了,原想着姑娘家比咱们大老爷们儿手轻。”
  适才还说人家拳脚功夫厉害,转瞬又说手轻。对方什么意思,赵晋不是不明白。但他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收,什么菜都能咽的,他这人眼光高得很,绝不会为着一时空虚饥不择食。
  汉子替他换了药,重新绑了一重纱布。
  等一切忙完,天已亮了。
  赵晋侧躺在床上歇了会儿。
  等他再醒来时,都到了正午了。外头桌上摆满了酒菜,康如虹笑盈盈迎上来,“赵官人,您醒啦?饿了吧?您这一觉可算睡好了,前几天您总是刚阖眼就醒了,我都不敢吵着您。”
  她边说,边替他把靴子拿过来,蹲在地上要替他穿。
  赵晋有一瞬怔,抬手揉了揉额角道:“福喜呢?”
  康如虹笑道:“您忘啦,您不是吩咐他去杨家寨了吗?”
  赵晋点头:“嗯,不必你费心,我自己来吧。”
  女孩儿眼底闪过一抹失落,但很快又挤出个笑脸,“您背上有伤,可不好弯腰,您别跟我客气,咱们不是自己人吗?”
  赵晋没吭声,靴子总算穿好,姑娘又去后头端了盆子过来,“您别费神了,我给您拿着,您就这样随便洗洗,您身上伤重,我怕您来回折腾碰着伤处。”
  赵晋笑了下,抬起头来,“这怎么好意思?这在我们家里,都是丫鬟做的。康小姐未免太客气了。”
  天色见晴,南窗外头日头正好,晴亮的阳光照进来,衬得他那张俊颜,越发的清隽迷人。康如虹见不得他的笑,他一笑,她的心就乱跳得像只不安分的兔子。她忙垂下头,红着脸道:“这有什么?咱们都是江湖中人,同舟共济,是讲道义的,您跟我叔伯都是老相识,按理……”
  “按理,”赵晋接过话头,那笑容中丝毫不存在欣喜,眼底是冷的,嘴唇牵起讥诮的弧度,“我与你伯父是朋友,你该唤我声世叔。做侄女儿的,这样不合适。康小姐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客气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要越过她离去。她心里急切,跟着站起身,咬着唇道:“您慢些,您身上有伤。”
  他挑挑眉,“赵某此刻要去方便,康小姐难不成要跟来看看?”
  他用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说出这么轻佻恶毒的话。她怔了一瞬,眼底泛起一层水雾,再也不敢看他,扭头捂住嘴跑了出去。
  帘子轻晃,滴溜溜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声响。他脸上的笑容收了,露出几分倦色和厌烦来。
  好在,他想着,也不必藏匿太久,这一切很快就能解决掉了……
 
 
第57章 
  欹县大街上冷冷清清, 天刚擦黑,就家家闭户,店铺都歇了生意, 林顺出来抓药,走了好几家药堂才遇着一个尚开着门儿的。
  他揣着药包, 沿墙根往回走。
  推开小院门,就闻见里头撕心裂肺的哭声。
  林氏抱着壮壮,坐在床沿上, “阿柔, 要不给我吧?你歇一会儿。”
  柔儿抱着安安不放手,摇头道:“嫂子, 您帮我喂养她, 已经够受累了。况且这会儿她难受,我帮不上什么,就想多抱抱她。”
  林顺没进屋, 在西边厨房门前递过药,交代陈婆子, “两样药,每样二钱,四碗水煎成一碗。”
  陈婆子点点头,林顺又道:“这药苦的很, 怕她吃不进,我再去街角那家糖点铺子瞧瞧有没有麦芽糖, 回来一道熬成水,容易喂些。”他说完就又折身出了院子。
  如今附近各县镇都在实行宵禁, 夜晚不准百姓出门, 不许在街上游荡乱晃, 相邻镇上已经抓了好几个,说被怀疑是乱党,进了衙门大狱,先打几十板子再审。
  陈婆子追出来喊他:“顺子,大晚上别出去了,灌不进就慢慢想法子,怕洒了多熬点就是了。”
  林顺头也不回:“没事儿大娘,我一会儿就回。”
  他径自朝外走。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林顺回来了,手里捏着油纸包,里头是几块牛乳色的方形麦芽糖。
  陈婆子熬好药,又端了碗糖水,走出厨房,抬眼见着个黑影蹲在南边窗口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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