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凉被她这一打岔,收回心神,笑着给卫紫说起白面鬼的诡说奇闻来。
姬冶翻个白眼,又冷哼了一声,哼得楼淮祀都怀疑自己表兄是不是得了风疾,以至鼻塞不通,有事没事哼哼个没完,也不怕哼出不雅物来。还有卫紫,小丫头一点眼力界都没有,缠着姬凉嘟囔着有的没的,耽误了你大姐姐的终身大事其罪非小。
楼淮祀自封月老,不容眼皮子底下的鸳鸯飞了,扬声道:“凉表哥,卫家大娘子还没有面具呢,我们人人都有,只她没有,未免无趣。 ”
姬凉呆了呆,仿佛有理,遂打发小厮去取。姬冶看姬凉不顺眼,凶巴巴道:“多此一举。”将手中的疫鬼面具往卫絮那一递:“拿着。”
卫絮避之不及,哪里肯接,撇头移开目光:“我不要它。”
姬冶佯怒:“你敢不要?”
卫絮红着脸紧抿了一下唇,急道:“这是你私物,我才不要。”这面具是姬冶从自己脸上取下的,戴过用过,她怎能受之。
姬冶本要生气,看卫絮耳尖血红,这才省悟过来,不以为然嘀咕:“还是个古板的小丫头。”
卫絮气道:“强词夺理,本就是你无礼在先。”
楼淮祀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一颗心沉沉往下坠:大事不妙啊,诸行不顺,他这个月老莫不是要迎头就撞乌龙阵?
卫繁盯着楼淮祀阴晴圆缺的脸,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唤:“楼哥哥?”
楼淮祀一本正经问道:“卫妹妹,你看姬凉和姬冶哪个好?哪个有趣?”
卫繁不知究底,瞎琢磨一通,也没比出个好歹,最后悄悄道:“我对他们知之甚少,不知哪个好。有趣得话,还是肥肥有趣。”小肥狗圆乎乎的才有趣,什么姬凉姬冶的,哪及得半分。
楼淮祀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来,竖起一指在唇边道:“嘘,我们说过就算,省得我三表兄听到翻脸,他是属炮仗的,一点就冒火星,炸后蹿得半天高。”
卫繁连连点头,掩唇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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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坠西,夜将至,宫中灯火通明酒宴正酣,京中人家吃罢年夜饭,趁夜色四起在庭中架起燃庭燎,烧旧迎新。
俞子离雅人一个,亲自拾薪架火,在院中升起一丛篝火。他算是侯府贵客,虽家中主人都去赴宴,管事却丝毫不敢怠慢,治下丰盛的酒菜。
岁尽,天不寒,俞子离便让小厮婢女将酒宴摆在院中,伴着庭燎以消残年。又嫌冷清,将谢罪捎带了上。
“还是你好,不知天增岁人增寿,更不知这增也是减,减也是增,世尽又轮回啊。” 俞子离为了谢罪倒了一杯蜜酒,塞进他手里,“男儿郎岂能不饮酒,无酒怎以销愁?快尝尝,饮酒之事,不学即会。”
谢罪灰红色的双眸在火光掩映下,流光溢彩,一汪死水般的面目都好似活了过来,不细看他,少不得要赞一声人间尤物,细打量,只能叹一声可惜。谢罪是给吃就吃,给喝就喝,不知酒、水差别,拿起酒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一时被呛得直咳嗽。
俞子离哈哈大笑,看着谢罪狼狈样,忽忆起自己少时胡闹的时光。那时他父亲尚在人世,深山冷清寂寥,只有鸟雀为伴,好不容易来了个楼长危,他一面愤懑此人分走阿父的心神,一面又为有了玩伴欣喜。
哪知,这个玩伴只知练武看兵书,板着张脸,比他爹还像个糟老头。害得他不得不搜肠刮肚捉弄他博己一乐。
“我师兄面上和气,怎么捉弄也不生气,实则是个心狠的,逗急了,趁我阿爹下山引我爬到屋顶,撤了梯子逼我讨饶。”俞子离笑与谢罪道,“我早就该知他是铁石心肠之人,将一个五六岁数稚童丢到屋顶的,又岂是良善之辈。”
谢罪拿筷子夹了一枚糖霜榛仁,咬得喀吱做响,他样貌虽奇,牙口却生得极好。俞子离说得欢,他吃得欢,酿蟹的蟹壳嚼了嚼,也咽进了肚中。
俞子离自找麻烦打发走了丫环婆子,左右没有伺侯的人,又担心谢罪吃出毛病,只得移过酿蟹帮他剔肉。谢罪以为他要夺食,伸手就挡,凶狠地瞪着俞子离,银发上跳跃的火光都透着愤怒。
“当我自找苦吃。”俞子离哀叹,松开手,剥了自己的那份酿蟹,剔出一碗净肉给谢罪,“从来都是旁人服侍我,几时我侍侯过旁人。你便是有呆症,也得承我的情。”
“那小人代阿罪承郎君的情。”贾先生穿得一身簇新,弓着背站在院门口笑着道。
俞子离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一个半朽老头能承得什么情?”笑了笑,邀道,“同是孤家寡人,贾先生坐下一道吃年夜饭。”
贾先生忙道:“不敢不敢,小人什么身份,哪敢承郎君的先生之称。”
俞子离将桌案一副空置的杯箸移给贾先生:“卫侯唤你先生,我看你应得心安理得,无半分不安。”
贾先生笑道:“丘声先生旷世奇才,小人这等鸡鸣狗盗之徒哪有脸敢在其子面前自封先生老师。”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随口问道,“郎君多留一副碗筷,可还有客至?小人在这,会不会多有打扰?”
俞子离摆摆手:“无客,这杯箸是我为你口中的丘声先生留的。”
贾先生一杯酒在口中,真是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心道:你为死人留着座,也不说一声。我这不是与死去的丘声先生争食?万一他老人家不高兴,半夜找我的麻烦,我这把快要进棺材的老骨头,怕是连新年的晨光都见不到。
俞子离道:“我是百无楚忌之人,人死化土,还指望我爹化鬼陪我过年?不过添个念想,少些冷清。”
贾先生勉强一笑,道:“这这这……久客不至,不是更添廖落?”
俞子离随口道:“不是等了你这客到。”
贾先生听后哈哈大笑:“不速之客亦为客,有理有理。”谢罪半点没被他们呱呱的笑声所扰,一心一意吃着蟹肉,贾先生看他喜欢,挽了衣袖动手帮他剥壳。
俞子离留意了一下,这回谢罪竟是乖巧坐那,没有露出半点凶相,便道:“都道他有呆症,不与外通,我看他还是几分明白。”
贾先生叹道:“孤狼养熟了还知嘴下留情,何况人乎?”
俞子离点头:“言之有理。”与贾先生对饮了一杯酒,“阿罪身世多苦难,有这呆症,未必不是好事一桩。饿时吃,困时睡,人之至简乃是大道。”
贾先生摇头:“诶……郎君此言差矣啊!肉体凡胎本无大道,何来至简?人活在世,图一存,图一乐!无知无觉,何幸?”
俞子离笑起来,拿筷子敲桌道:“是你对,是你有理。”
“唉! 只人世坎坷,难得一乐啊。”贾先生笑着举杯。
俞子离回了一杯,道:“不尽然,今岁冷清,我还是得此一乐。”
贾先生揪着胡须跟着笑,笑罢,摸了摸仍在苦吃的谢罪,心道:几时你也能得一乐,不枉为人红尘死生一趟。
“我听贾先生似有乡音,不知故籍何地?”俞子离问道。
“栖州。”贾先生眯起眼。
“云栖啊……”俞子离停下执箸的手,取杯饮了一口酒。
“云栖之地,其州地平天高,遍布水泽,多生草木,春生氤氲,冬起凉雾。”贾先生嘬了口酒,似有怀念,“极美之地,极恶之在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就问粗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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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都说故土难离。游子远行身边还要带一撮家乡土,才无水土不服之忧, 我离栖州时, 却是恨不得焚香净身, 不携故土一粒泥尘。”
俞子离脸色凝重:“我阿父在世时,跟我提及百州,也说云栖地是恶地, 木草丰美却又滋生着各种毒虫,水泽鱼生又横行各样恶兽。”
“正是, 栖州毒物遍地, 冬时天暖无寒雪, 毒蚊一年四季长生,甚至能叮咬死人。”贾先生摇头悲叹, “可叹, 毒物再毒, 伤人性命亦是有限。云栖最毒的恰恰是人,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 人穷到只能苟活,便无廉耻善恶之心,栖州穷者作恶, 富者不仁, 仁者不存。”
“竟到如此地步。”俞子离讶异。
“何尝不是。”贾先生苦笑,“栖州恶民悍又懒,家中缸中无米,先卖祖产, 祖产卖尽,便卖家什,家什无可卖,就卖妻儿。其有一村,村民不思耕种,也不愿张网捕鱼,郎君可知他们以何为生?”
“愿听其详。”俞子离执起酒壶为他添酒。
贾先生枯瘦的脸上挤出一个讥讽的笑意:“他们无有营生,便生儿女来卖,饥一顿饱一顿堪堪将子女养到四五岁,与牙婆串通一气,便如牛羊出栏。男童若是侥天之幸,逢着哪家无后收养义子,得一个改天换地,不幸者只能为奴为厮;女童又要可怜十分,为奴为婢已是有幸,大都卖与烟花柳巷,假母买去打骂得听话,给衣给食,教琴学唱,待到十二三岁,梅子青青,便可倚门迎客。色衰之时,也是运消身残之时。”
俞子离倒吸一口凉气:“虎毒尚不食子,他们岂非畜牲不如。”
贾先生呵呵一笑:“不然怎说是极恶之地?卖儿卖女的,更有占了水泊为匪为寇的,他们可非什么义士,是富也劫穷也掠,若无所得还要杀人泄愤。”
“当地官员竟无一丝管束之力?”俞子离皱眉。
“云栖乃贬斥之地,州官也好明府也罢,大都有了错处或不得君心亦或无有后台,才被外放到栖州为官,这一脚入泥坑,能拔出腿来都是万幸之事,哪还敢建功。大都龟缩个四年,离任而去,这来来往往、去去来来,不过过客,寒来暑往匆匆几载,栖州仍是又恶又乱,无有一丝更改。”贾先生长长一叹。
“上皇可算明君,今上也有图治之心,竟弃云栖这般境地。”俞子离跟着摇头。
“一来怕是鞭长莫及,二来栖州多沼疫,三来无有产析啊。 ”
“不该啊。”俞子离道,“水乡泽国大多利于种稻,十里九泽不便行路却也可架浮桥,天下九洲自有其理,怎会有无用之地?”
贾先生嘿嘿一笑:“郎君未曾亲到云栖,不见当地的恶鼍,身长几丈,满口利齿,被咬一口,一条腿都能撕了去。除却恶鼍又有长虫,棱背白环,咬你一口,除非当机立断,剜肉求生,不然几无生还。偏偏那长虫子咬人疼痛不显,好些人有所觉时,已经无力回天,只能等死,人没死透,家中就在坟地里刨好坑,等得咽气,土一掩就此了事。”
“果然险地。”俞子离轻叹。
“恶地不宜居,但凡有点手段的或举家搬迁,或投奔外地亲眷,或如小人一般离弃故土。一来二去,这云栖地剩的无非贫、恶、赖,越发不可收拾。”贾先生许是觉得酒淡无味,浇了一杯在庭燎,引得火光猛蹿半尺。
“先生可曾回过故地?”俞子离问道。
贾先生摇了摇头,挟一块鱼肉剔去鱼刺放到谢罪碟中,惨然道:“纵饮了栖州水,我却无意回故地。我是兄嫂养大的,兄长染病离世后,是寡嫂含辛茹苦给我衣食。我家嫂嫂是个善心的,在栖州,心善之人活不长久。当年,我家中虽不富裕,倒也能度日,衣不好却不单,食不精却饱腹,祖上留下一点薄产,嫂嫂手巧做得好鞋,刨去家用,还得一些节余供我念书。”
“有一日,天下大雨,外头有人敲门,家嫂透过门缝见有一女子容色惨白,似患急症,又苦声哀求,想得个避雨栖身之所。家嫂眼看暴雨倾盆,四野一片汪洋,实在走不得道,就起了怜悯之心,将那女子引进家中。”
“这一引倒将黑白二使引进了家中,那女子是水贼的饵子,专在田庄看哪户人家院舍齐整,再装病乞水入内,偷窥屋里头有无劫掠之处。过得几日,一伙贼人摸进家中,将钱粮一扫而空,贼首心狠,劫财不留命,家嫂,家侄,才三四岁光景的小侄女无一活命,皆被割喉。贼首又怕厉鬼索命,划破双目,好叫他们死后无目识人。”
贾先生凄声道:“那日我在街集卖了一幅无骨荷花,主顾大方,竟给 了一吊钱。我心中着实欢喜,兴冲冲给家里割了一刀肉,给侄儿买了块糕,给我那小侄女儿买了一钱糖,又给家嫂裁了几尺布,家嫂长年手压针线,自己却无新衣新鞋。我置买得齐全,高高兴兴地家去,想着侄儿家嫂欢喜的模样,独个在路上都笑出声来。谁知等得进村,只见邻舍村人纷纷目光游移,面露同情,小院被人围个水泄不通,里正保长满脸凄然……”
俞子离不由露出不忍之色。
“那伙贼光明正大进得村来,村人见了无一人张目,为求自保皆避入家中关门闭户。这便也罢,各人自扫门前雪,哪求他们顾及邻家瓦上霜。只恨恶邻,生怕波及自己,竟为贼人引路……可笑那户人家,还曾到我家借银。”
贾先生弃杯道:“这等故土有何可恋之处?我架柴化了家嫂侄儿侄女,连着爹娘兄长祖父祖母的尸骨都刨出化灰,并作一块装进坛中,背在身后离了栖州。”
“上苍若有知,唯愿家中老少……”贾先生笑敬天地三杯酒,“来世为人再不投生这云栖故地。”
俞子离叹:“是我之过,勾起先生伤心事。”
贾先生笑道:“无妨,经年旧事,烟尽尘消,想必家中老少早在地底团聚,抑或投胎富贵人家。”他转头轻抚了一下谢罪,“当初识得谢夫人,未尝无有移情之故,他们好似寡嫂侄儿,而今,也就阿罪令小人牵肠挂肚。”
俞子离道:“卫家虽是富贵闲人,却是言出必行,他们既接了谢罪在家中,自会用心照顾。卫放少年心性又跳脱,却生得炽热心肠,人又呆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者,世上并无几人,卫放却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