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衣小婢女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哭得满脸的鼻涕眼泪, 腿软无力也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领他们去寻人。不等出院子,就见一个身着素衣,髻边簪一朵素白绢花的小娘子匆匆寻来,边寻边轻唤道:“鹊儿,鹊儿……”
碧衣小婢女瞬间似得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往那女子身边扑去,喊道:“小娘子救我。”
楼淮祀皱眉,打量着来人,女要俏一身孝,眼前这个素服小娘子眉目清雅,很有些动人之处,细看甚至有分眼熟,好似在哪见过……拎起手中暖玉球,问道:“这是你的?”
素衣女子怔愣,护了自己的婢女,犹豫几番,不知该如何应答。
楼淮祀冷笑道:“答不上来,八成还是个贼,告与府尹,几棒下去你自会说出来龙去脉。”
素衣女子没想到他这般凶横不讲理,眸中掠过一分惧意,道:“回郎君的话,这个玉球虽在我这处,却不是我的。”
“哦?”这倒出乎楼淮祀的意料,“既不是你,又怎会在你这处,说来说去,还是贼供。”
素衣女子咬了咬唇:“并非如此,郎君容我分说。”
楼淮祀越看越觉这个女子面熟,他自认记性极佳,记人犹强,即便当不得过目不忘,比寻常人却强出不少,眼前这个女子竟是想不起是谁?越想不起来,越不服气,将女子的眉眼看了一遍又一遍,直把素衣女子看得满面通红,羞怯万分。
她羞怯拧身,楼淮祀顿怒,冷声道:“不是要分说吗?还不快说?莫非还要给你煽炉烹茶。”
素衣女子瑟缩一下,面上红晕尽褪,小婢女更是抖得有如雨中雏鸟。
楼淮祀一心二用,边逼问玉球来历,边苦思这女子是何人。素衣女子白着脸,眼中都有了泪意,楼淮祀更添烦躁,他既没拿刀动枪,又没喝令暗卫动手,这般好声好气,还要哭。
素衣女子含泪叙道:“我儿时因爹爹亡故,寄住在寺外借借保国寺的庇护……”
“谁愿意听你的这些陈年旧事,你只把玉球的事说清道明即可。”楼淮祀打断她。
素衣女子哽了哽,只好道:“幼时有一年,冬冷天寒时常有雪,我来寺中取材,撞见一个贵家小郎君,他怜我孤苦,与我糕饼。这玉球便是这位贵家小郎君的。”
楼淮祀少时有一年冬,确实陪着姬冶长住在保国寺,细想想确实遇到过一个落魄人家的小娘子,似乎是爹爹早亡与寡母相依为命,其父寄殡寺中,母女二人住在寺外,一来为守孝,二来借势得份清静。楼淮祀将过往理了一理,确信无误后,又看了看素衣女子的眉眼。虽年岁已长,细细比对依稀还有幼时影子。
不过……
“他送了你玉球?”
素衣女子慢慢摇了摇头,羞愧道:“这玉球是我在寺中草丛处捡起,我识得它,以为是小郎君不小心遗失在道边,便好生收了起来,想着改日再见时,将它还给小郎君。”她苦涩一笑,“谁知……竟再也不曾遇到,这枚玉球便落在我的手中。无奈之下,也得年年借着为我爹爹点长明灯时,寄福玉球,遥愿故人安康。”
“你姓崔?”楼淮祀记了起来,“崔和贞?”
崔和贞双眸星光闪烁,又惊又喜:“郎君是……?”她喜泣道,“ 我竟不曾想还能得见故人,许是天意,这玉球不舍主人,到底回到了郎君身边。这般灵物,郎君切勿再弄丢了。”
“你说这玉球是拣来的?”楼淮祀问。
崔和贞点头:“ 是。”
楼淮祀目光微暗,反手收起暖玉球,道:“既如此,多谢,这玉球是我心爱之物,非同寻常。”
崔和贞笑道:“自当物归原主。 ”她低垂螓首,轻声问道,“郎君可一切安好。”
“我从来安好。”楼淮祀虚应道。
崔和贞还待说什么,碧衣小婢女扯扯她的衣袖,她见自己丫头可怜,有些嗔怪道:“郎君把我的丫头欺负得可怜。 ”
楼淮祀扬眉:“我记得你们母女过得困顿,不过,眼下似另有际遇。”
崔和贞道:“我如今住在亲戚家中,他们积德人家,对我这个孤女照料有加。郎君……”
“你这亲戚倒不错,不知是京中哪户人家?”楼淮祀笑问。
崔和贞些许的迟疑,道:“姓谢,余的还是不提了罢。郎君今日来寺中是?”
“来寺中当然是来烧香拜佛的,不然还能干什么?”楼淮祀答道。
“都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少时三番四次得郎君的接济,不曾报答半分,我一介女流,力单身薄,也不知如何回报。”崔和贞羞愧道。
楼淮祀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有心了,这世上中山狼、怀中蛇遍地都是,得恩不思报,还要反咬一口。如小娘子这般已是世间难得,再说你为我保管了玉球,对我还有恩呢。”
崔和贞一时品不明他的话,强笑道:“当不得郎君之恩。”
楼淮祀双手负在背后,道:“想必你是来为你爹添长明灯的,就不相扰了,告辞。”
崔和贞见他说走就走,千言万语都消在腹中,带着小婢女愣在放生池边,失落与恨意从生,不死心地扬声追了一句:“郎君不看福龟?”
楼淮祀理都不理,转过身后脸上笑意一丝无存,与身边暗卫道:“去去查查这个崔和贞,哼,拿我当傻子哄。”
暗卫应了一声喏,自去查探崔和贞之事。楼淮祀没了游寺的兴致,重又回到香积厨,盯着胖和尚做点心,好不容易等得雪团出笼,满装了食盒,提了就走。
胖和尚擦擦汗,大舒一口气,总算送走了这个活祖宗,刚还好好的,不知怎的又心气不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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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偎着熏笼拿出十二分的专心剪着人胜,嫌小肥犬闹腾,还叫绿俏抱在怀里,不许它再下地分了自己的神。
绿萼几人守在她身边都是提心吊胆的,卫絮画的人胜样子不算精细,于卫繁却是难题。绿蚁帮她描了好几张,全让卫繁给剪坏了。绿萼看卫繁白嫩嫩的手指被剪刀压出深深的一道压痕来,心疼不已,道:“小娘子歇歇吧,都伤了手呢,这大过年的,寻常人家都停了针线剪刀呢,小娘子反倒忙碌上,当心一年不得闲。”
卫繁动动手指,得意道:“这张剪得手顺,一停手就生了。”
绿萼道:“奴婢看先才那张就不错,断处拿浆糊沾上就是。”
“那怎成。”卫繁忙道,“都道人胜能驱鬼镇邪,万一这剪断了的,非但不起作用,反倒招晦气那可如何是好?”
绿俏道:“哪有这讲究,花样的彩胜还贴窗户上呢,有断处也寻常,哪会招邪。”
卫繁驳道:“许人胜不同呢。”
绿萼无奈地笑,由着卫繁下死劲剪人胜,好不容易剪出一张好的,一屋子的丫环比卫繁还要高兴。卫繁笑着拎起人胜,借着窗外春光,越看越是得意,越是得意脸上笑意越盛,越是笑越想到楼淮祀面前献宝,越是等越嫌时长难熬。在屋里绕来绕去好几趟,闻得楼淮祀来,欣喜万分地跑了出去。
气得绿萼一跺,匆忙跟上。
楼淮祀先去拜访了卫询与国夫人,再给自己老丈人岳母拜了拜年,辛苦拎来的糕点还被卫询卫筝劫去了泰半,只剩得几个给他讨好卫繁,卫许想要时,楼淮祀小气劲发作,死也不给。
二人一个急着来,一个急着去,在回廊上撞个正着。楼淮祀见卫繁笑得甜软,心头酥软,迎上去道:“卫妹妹,来尝尝保国寺的糕点。 ”
卫繁也将装着人胜的扁匣递给他:“楼哥哥,快打开看看。”捂捂脸,她这个扁匣嵌着螺钿,贴着银片,很是贵重,她剪的人胜不过箔纸,实在有些匹配不上。
楼淮祀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却觉这张薄薄的人胜胜却宝匣无数,笑问:“卫妹妹亲手剪的?”
卫繁点了点头,道:“你别嫌不好?明岁等我练得熟,再剪好的给你。”
楼淮祀轻笑出声,又摸出暖玉球,问道:“卫妹妹,这可是你的?”
卫繁揉了揉眼,桂叶玉兔暖玉,可不就是她的?又把挂在身上卫絮送的玉球解下,将两个玉球放到一处:“我不小心丢了,怎会在楼哥哥手上?”
楼淮祀见竟有两个玉球,也有几分惊诧:“这个是?”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晚了也短了,回来得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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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这个是我阿姊给的。”卫繁道,又拎起另一个, “这是我旧时的, 还道寻不回来了呢, 楼哥哥你从哪处得来的?”她合拢双手,小心地捧着暖玉球,失而复得之下, 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玉球仿不是一件死物, 而是自己一个故人。如今看他衣衫如旧, 颜色如昨, 久别的挂念俱化为乌有,只想重又藏回枕畔, 好好珍惜。
楼淮祀问道:“你可记得丢在哪处?”
卫繁只顾着高兴, 随口道:“去大姐姐外祖母家弄丢的, 大姐姐过意不去,依着样子寻了一个新的给我。”
楼淮祀暗道:崔和贞果然该死, 其心可诛。若非自已记性不差,又识得卫妹妹,她半真半假的掺和假说, 难保不会轻信了她, 以为自己送出去的心爱之物被人弃若敝履丢在道边,以自己的心性怕是要怀恨在心。
“卫妹妹可记得你的玉球是哪来的?”楼淮祀笑问。
卫繁坐在栏台上,托着腮想了半天,只模糊记得去了趟保国寺, 回来就有了暖玉球:“那次去保国寺还是爹爹偷偷带我去的,说去寺中赏雪,我那时半大不小的,哪知是不是好景,反倒挨了冻,回来病了好天。祖父就埋怨爹爹糊涂,还骂保国寺邪气重。”
“原来如此。”楼淮祀忍了忍,没忍住笑出声来。
“楼哥哥,你笑什么?”卫繁又是笑又是不解,问道。
楼淮祀冲她一眨眼,轻声道:“你闭眼。”
卫繁对他依赖有加,听话地合上双目。楼淮祀看她羽睫乖乖地合在那,羽毛一般,从怀里取出一物,轻轻放到卫繁的手心,再冲她合拢的睫毛上轻吹一口气。
卫繁双睫一抖,忙睁开来,先冲着捉弄她的楼淮祀皱了皱鼻子,这才低头看向手心圆溜溜的一个玉球,与自己的那个大小、镂纹、玉色一般无二,只里头却不是玉兔,而是一把小玉弓,弓张箭悬,因着袖珍圆润,无有兵器之势,倒觉得可爱讨喜。
“这……”
“这玉球本是一对。是同一块玉上雕镂出来的,外头的桂叶看似相同,实则有所差异。”楼淮祀将两个玉球合在一处,原来一个枝多叶少,一个叶繁枝稀,合二便是一株月桂。“这块暖玉是我娘亲嫁妆里头的。”
“那我的玉球岂不是楼哥哥的?”卫繁看着楼淮祀,似有什么浮影在眼前掠过,想抓又抓不住。
楼淮祀低笑出声,将两只玉球又交换了一下,道:“玉兔桂叶当算卫妹妹的,你不是拿了一个肉包子换了去。”
卫繁蓦得睁大眼,眼前乱飞的浮影慢慢凝成景,她忽然记起,自己随阿爹去保国寺赏雪,他爹穿着厚厚的裘衣,与一个和尚在那附庸风雅,冻得鼻尖发红还还要在草亭中品茶。一僧一侯,冻得面青手僵,谁也不肯先行开口进厢房取暖,生怕自己成了俗人。
她百无聊赖,腹中又饥,惦起藏着的两个肉包,想着佛门不好食用荤腥之物,撇开丫环,偷偷溜出屋,躲在老树下偷吃。
然后,然后……
树上坐着一个无赖子,诓去了她的一个肉包子:“那个小郎君是楼哥哥?”咬咬牙,“楼哥哥骗了我的包子不算,还骗我说你是狐仙。”
楼淮祀见她总算记起来,抚掌笑道:“我几时骗你了?肉包子是我拿玉球换的,狐仙是先喊的,怎算是我骗你。”
卫繁不由掩住脸,只觉自己脸上一片滚烫,烫得快要滴下血来,张开一点指缝,偷偷看了一眼楼淮祀。好似又回到了儿时,落雪簌簌落在她身上,钻进她的后颈,冷得她一个激灵,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喷嚏,纳闷抬头,想看是什么扫落了树上的积雪。
这一抬头,她看见一个玉琢雪捏,好看得似仙似妖的小郎君躲在树上,他的双眸比星还亮,他的双唇比花还艳……她有些发傻看着他身上一尘不染的狐裘,问他:“你是不是偷溜下山的狐仙?”
然后,“狐仙”骗走了她一个肉包子,还嫌味不佳。
楼淮祀不可自抑地笑出声来。他那时陪着姬冶住在寺庙,姬冶病病歪歪的,冷不得热不得,闷不得吹不得,姬冶被关得暴跳如雷,保国寺的和尚尽出馊点子,跑来给姬冶念经以图他能平心静气。姬冶气得拔剑就要宰了那秃驴,偏那秃驴是个以身饲虎修功德,姬冶拔剑,他挺着脖子就迎了上去。
唉!姬冶那时还小,被吓了一跳,急忙弃剑,硬是被秃驴将了一军,老实听起经来。
这如何相陪?割十碗八碗血给姬冶,他眉毛都不皱一下,陪着听和尚念经?还不如死了算了,为此,他不得不溜之大吉,满寺乱逛。姬冶本就听经听得愈发暴躁,见不得他悠闲,非要强拉他一道,那日他为了躲姬冶,爬到树上藏了起来。追兵没等来,倒来了个穿得白嫩滚圆的小丫头。
他初时分外诧异,这小丫头一看便是显贵人家娇养的小女儿,身边竟连一个丫环也没跟着,缩在树下还有点鬼鬼祟祟,正当他疑惑之际,鼻端闻到肉香,立时恍然大悟。暗想:这定是我辈中人,在寺中偷着吃肉,怪道跟做贼似得。
他故意团了一团积雪掷向她,引得她仰起头看个究竟。她生得娇软乖巧,蓬蓬软软的圆脸颊,黑而亮的杏核眼,因着吃惊睁大的双眸满满是与世无争的天真稚气,她是这般无害、柔软,能被团成一团兜在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