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人。”俞子离道。
“倒也不多。”木巫点了点头,“那便请贵人赴我族地共庆我族中盛事。河母还许允我带走。”
俞子离笑道:“我不请自来,惭愧不已,这河母出嫁怎能寒酸,衣饰头面冷清了不好,便由我叫丫鬟帮她妆扮,你看如何”
“我看河母这般就很好。”木巫咬牙道。
俞子离轻笑:“哪里好?我的丫鬟都比河母体面,巫既供奉河神,未免失于恭敬,过于敷衍,大不诚心。”
木巫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道:“那便有劳贵人了,我族定会好好招待贵人,神仙佳酿虽无,薄酒定有几杯。”
“大善。”俞子离抚掌,“巫长暂去,我收拾收拾与你们同去。”
木巫施礼:“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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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俞子离一言难尽地看着作小厮丫鬟打扮的楼淮祀与卫繁,大为头疼, 他好好一人俊秀公子, 成天为这二人操心这操心那, 满心不悦还少不得苦口婆心:“君子不立危墙,你们这是干什么?”
“栖州皆我子民,这种动不动就将活人沉水嫁河神的恶习简直前所未闻、南丧心病狂, 本官心下哀戚,不忍闲置漠视, 少不得要前去查看究竟。”
卫繁心虚:“老师, 我不是君子。”又讨好一笑, “道长给了我们好些防身的药粉。”
瘦道士蹭在一边跳将起来怒道:“不是送的,不是送的, 是你夫君强要去的。”
卫繁理亏安抚:“道长有要用的药材, 只管去支取。”
瘦道士更加生气了:“你夫郎本就应我, 一应药材贫道都可尽用的。”
卫繁哑然。
楼淮祀护着卫繁,不满道:“出家人四大皆空, 区区药粉还要斤斤计较,看把你给小气的。”
瘦道士捶胸顿足:“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贫道是道士是道士。”
梅萼清看他们热闹, 他是乐见其成的, 道:“楼小友既来了栖州,是当看看栖州的百姓人家,索夷有恶俗,他族亦有各种恶习, 多见见也好。”
俞子离看一眼梅萼清心道:姓楼的小兔崽再不济也是我的师侄,你倒半点不担心。
楼淮祀也斜眼看梅萼清:梅老头这良心,乌漆抹黑的啊,巴不得让多涉险地。
梅萼清左右环顾,惊吓道:“俞郎君与小友为何这般看着老朽,唉哟,老朽胆细可受不得啊。”
楼淮祀叹道:“梅老头你这戏过了点。”
“哈哈哈,下回老朽收着点。”梅萼清笑道。
俞子离懒得与多他们多费口舌,将牛叔留下看守车队,自己又挑了几个身手矫健同去索夷族,约定城门口碰头。
贾先生担忧道:“郎君,兵分两路是否有些不妥,车队诸多工匠,力不壮体不健。”
楼淮祀道:“有牛叔在不打紧,始一虽包得只剩两只眼,也将养好,再者,还有牛鼻子这个大阴人。”
到了三岔口,绿萼等真是泪洒车前,呜呜咽咽地目送自家小娘子乔装打扮随着俞子离一行走远。祭河这种将人往水里扔的祭祀有什么好看的,索夷族又神神叨叨的,能离多远离远离,凑上去做什么?她们娇滴滴的小娘子哦,几时去过这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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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夷族沿河而居,这地方河流密布,一条主河分出无数条枝站似得支河,宽能过两艘渔船,窄得有如水沟,它们交错罗织,将土地切成一块又一块大小不一的碎地,这地人家三四户,那处屋舍七八间,出行极为不便,河道上鲜有架桥,大都横舟拴绳在两岸敲下的木桩上,就是一处简易的浮桥,能过人,能过驴,猪牛马等家畜却是不大好过。
楼淮祀生得俊俏,一身褐麻衣裳,错眼倒似一个俏丽无双的小娘子,他左看右看,嘴又闲,过一座浮桥牵了卫繁的手将她小心护送到对岸,嫌桥不稳,逮了一个索夷族人,道:“你们这桥,过人都乱晃,怕是牛都不敢过,也不正经架座桥来。”那族人眨巴着眼,满脸茫然。
卫繁摇摇他的手:“楼哥……呸,阿楼,他听不懂你说话。”
楼淮祀翻翻眼皮,招来贾先生,可怜老贾老胳膊老腿上下奔走,匆匆过来为他传话。
索夷族人被楼淮祀美色所惑,对着他仗势欺人的模样竟也没生气,还道:“不要牛,我们族人强壮,犁地男的女的都使得。”
楼淮祀道:“你再大力,还能比过牛?蠢货。”
索夷族人答道:“家中也没多少田地,用不着牛,几家合力就能把地翻出来。”
贾先生虽厌栖地,还是说了句公平话:“郎君,你看他们族中,水泽比田地地还要多,好些处还是沼地,种不得,一户人家能分得多少田地?哪用得着牛?”
楼淮祀举目远望,确实水道比田地多。
索夷族人挠了挠头,又道:“稻谷不好种哩,春时起秧,要是发水田里秧苗全不得。不过,今岁祭了河,河神息了怒,能有好年。”
“你们这处年年发水?”楼淮祀问道。
“发,多时好几回呢,水也不大,一涨水就淹苗,唉。”索夷族烦恼,过后又忧转喜,“不过,去年就发过两回水,补了秧苗,马虎也尽用。多亏族长与巫祭了河,得了河神大人的庇佑,今岁要是多祭两回,许还能不发水。”
“多祭两回?”楼淮祀冷声,“可着祭得不是你家的女儿?”
索夷族人正色道:“小娃儿不许胡说,家中出了河母是何等荣光?我盼都盼不来,可恨家里的丫头生得不齐整,河神看不中意,真是歹命,投胎都不晓得挑鼻子眼。”
贾先生忍着作呕将话说与楼淮祀与卫繁。
卫繁圆圆的脸上露出无解的迷惑:“自己的骨肉,半点不舍也没有吗?”
贾先生道:“小娘子不知外头有些人,信了什么神佛,别说妻儿,连自己都能整个献上,要肝便挖肝,要心就挖心。”
楼淮祀笑起来:“这等献妻献儿献女的,哪还有心肺可挖。”
再看那索夷族人似是想着祭了河,春汛平静,秧禾得保,再得河神慈悲风也调雨也顺,无涝无虫,等得秋收,卖了粮扯些布换些家伙什,又是一个太平丰年。他越想越是美,咧着嘴几乐出声来,忽地又想起祭河险些被这干外地人坏了事,又恶狠狠道:“我们的河母,你们得好好还来,不然,我与你拼命。”
卫繁道:“你们河母还是不愿嫁。”
“胡说,嫁与河神成了仙,几辈子打灯笼都找不来的好事,她怎会不愿意?定是柳采这个走了心窍的要害女儿的运道。”索夷族人咬牙,“你们可见过柳采这个罪人没?被我们抓住,定要架火烧净他身上的罪孽,免得祸及族里。”
“烧?”卫繁吓了一跳。
“自是要烧死的,叛族是大罪。”索夷族人点头,又道,“柳采恶鬼缠身,死了也不能投胎,巫宽厚,才会引净火烧他。”
“净火?”楼淮祀问。还三脉真火呢。
索夷族人鄙夷道:“我族中净火,你们外乡人哪有幸看过。”
楼淮祀看他这模样,低声与贾先生道:“这别是什么邪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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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楼淮祀对于自己不曾见过不曾听过的新鲜事物那是满腔新奇,与卫繁埋着头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卫繁小声道:“堂姐给我的注释里不曾提过有什么净火, 嗯, 也许我看漏了, 回去细翻翻?”
楼淮祀压声:“到时想个法,把这什么净火弄出来瞧瞧,要是与寻常的火大不同, 拿来做花灯,再捎给舅舅、阿爹阿娘还有岳丈看个奇巧。”
卫繁有些意动, 又担忧:“索夷族看着不大好相与, 他们哪里会给我们?”
“天下万物, 皆利可换,换不到, 那是价不对。”楼淮祀哄她道。
“那也不尽然。”卫繁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还是有好些不能拿利来换, 譬如祖父祖母,阿爹阿娘……”
“那我呢?”楼淮祀跳脚。
卫繁忙道:“我正要说呢, 还有楼哥哥啊,阿兄啊,长公主啊……”
楼淮祀很想问自己为何这般靠后, 奈何前头都是长辈, 不好一争高低长短。卫繁用小指勾了勾他的小指,轻晃几下,两眼弯成月牙,道:“楼哥哥是无价之宝呢。”
楼淮祀对着她的笑靥, 重又高兴起来,嗯,世间万物皆有价,这是亘古不变之理,只这理里没他们。
俞子离边与木巫打些机锋,边留意着他二人,楼小兔崽枉生一张灿若朝阳的脸,肚里却全是坏水,他自己坏就算了,还擅教唆他人,卫繁这般雪雪白的,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染得漆漆黑。出禹京时他向卫家承诺,要护着卫繁,万一回京时,卫繁四肢完好,内里却全是阴损诡说,他无颜见江东父老。
“阿祀,安静些,你这两片嘴皮子就不能停一停?”
楼淮祀顿了顿,看木巫看过来,应道:“是,郎君。”
木巫被风霜岁月侵蚀的眼睛快要干枯了般,他深深地看了眼楼淮祀:“贵人的童子童女真是俊秀非常。”
俞子离微微一笑,衣带当风,似要乘风而去,谪仙之姿高高在上,衬得凡间众人有如泥尘。索夷一族看得心旌动摇,拿不准这个所谓的贵人到底何方神圣。栖州的官都不大像官,栖州的几个大姓也跟匪盗头子一般,鲜有如俞子离这般飘逸超然,连身边带着的丫头小厮都像娇养出来的。
木巫在索夷族说一不二,在俞子离面前碰了两三次软钉子,恼怒非常又发作不得,人老成精,他虽然不知俞子离的来历,却极为忌惮。
索夷一族因着地碎,大都无院落,因着地潮,抬屋离地半尺,底下悬空,为排水四周又挖出污水沟,连着河道,各种污水全都往沟里一倒,流向河中,散发着阵阵恶臭。
木巫独占一片地,七八间屋舍,顶着盖着稻草顶,空地上有一尊石塑,雕刻粗糙,辨不清男女,应当有些年月了,又是烟熏又是火燎,漆黑光滑,石塑前摆了几样供品,好几个索夷族人趴在那嚎陶大哭。
楼淮祀与卫繁面面相觑,耳听这些人哭得伤心欲绝,嘴里又念念有词,时不时拿头抢地呯呯嗑头。
这时木巫将他们一这行人一丢,自己跑去石像前颤颤微微跪下,连磕几个头后立起身,冲着渐渐围拢来的索夷族人呜哩哇啦一阵说,索夷族人听罢,转忧为喜,齐声高喊起来。
贾先生道:“他们庆贺河母失而复得,河神有妻不再发怒,又得太平华年。”
楼淮祀跟活吞一只苍蝇一般,他自问心肠不算好,旁人生死作恶不惹到自己身上,懒怠管时也就漠之。可眼前这些人,他们不过寻常百姓,成日只为生计奔波,他们许不偷不抢,甚至算得上一良民。
可这些人却在庆贺一个人的死。
一身盛装的柳渔儿面如死灰的站在人群中,她不想死,她不愿做祭品沉水,她不愿嫁河神祈得风调雨顺。她恨他们。
木巫又跑来要人。
俞子离不慌不忙道:“巫长不必惊慌,吉时到,我为河母送嫁。”
木巫无奈,恶狠狠地瞪俞子离一眼,回去与索夷族族长商量祭河之事。索夷族族长似对木巫言听计从,边听木巫的吩咐,边恨恨地看了俞子离一眼,显是对河母在他们手上很是气愤。
楼淮祀又逮了个索夷族人,将一个肉饼给他,好奇问道:“你们族长管什么?”
那人接过肉饼掰开看了看,两眼一亮,道:“管田里耕种,也管打渔卖鱼。”
楼淮祀笑嘻嘻又问:“那你们是族长权大还是巫长权大?”
那人奇怪地看了楼淮祀一眼,将饼塞进嘴里:“巫长掌着净火,管祭河,管责罚,管天气。”
“天气如何管?”
“巫长是半仙,能知天雨天晴。”那人道。
楼淮祀扬眉,一指俞子离:“这算得什么,我们郎君也知晓。”
索夷族人一惊,摇摇头当他吹牛夸口,道:“胡说胡说,你们郎君怎会看天。”
贾先生笑笑,一指梅萼清:“这位老丈也会。”天晴天雨,乡间好些老农也能看天象,说个八九不离十。
索夷族人想了想,骄傲道:“我们巫长还有净火。”
楼淮祀又塞一个肉饼给他:“净火是什么?”
索夷族人冷哼一声:“净火乃是神火,遇水不熄灭,能辨罪孽,无木也能烧身焚净。”
楼淮祀微睁着眼,激道:“别是你胡扯诳我们外地人。”
索夷族人顿时生了气,道:“反正你们要看祭河,明日自能看个分明。”说完,揣着肉饼走了。
楼淮祀托着下巴,问贾先生与梅萼清:“老贾,梅老头你们可曾见过这什么净火?”
贾先生想了半天,道:“我离乡太久,记不大清,真有这般奇火,要是见过应有印象……这……大许是不曾见。”
梅萼清也道:“惭愧,我管着泽栖的一亩三分地,他处却是知之甚少啊。”
再偷偷问柳渔儿,柳渔儿脸上闪过一丝恐惧,道:“真个有净火,每每祭河,河母坐的小舟边上都有一圈火在水上的烧,说是河神迎娶的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