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紫红扑扑的脸,昂头挺胸,委屈回道:“我只嫌热,真是天公不作美,大冬天的,这么烈的毒日头。”
倚兰忙搬台阶,笑哄:“那便先脱了罢,等会就坐车了,小娘子起早犯倦,还能小憩一会呢。”
卫紫借坡下驴,顺从地让倚兰脱了织金雀裘,暗暗舒了口气,好悬没热晕她,后脖子都冒汗了。
卫繁卫素二人却是一色装扮,一个娇俏一个秀致,她们姊妹不过差着几个月的大小,卫繁脸嫩,虽是姐姐,反倒显小。
国夫人一大早看到三个鲜妍明媚的女孩儿家,很是高兴,叮嘱三人好好去做客,又敲打丫环婆子好好伺侯。
为接卫絮回来,一道去的还有她的乳娘青娘子。国夫人看她一眼,搁下茶碗,问道:“絮儿的院子可收拾了没有?这屋子一不住人,几日就飞尘生霉气。”
青娘子低首回道:“回老夫人的话,小娘子去外家做客时就吩咐奴婢们要日日开窗透气,有好日头还要将书拿出来晒晒。奴婢们不敢偷懒耍滑,一日也不敢落下。”
国夫人道:“这便好。你们去罢,别耽搁久去迟了。”
卫繁正从管嬷嬷那要一盏八宝茶汤吃着,嫌里头的胡桃不香,炒制时少了点火候。
管嬷嬷笑道:“这里头又是黄栗又是芝麻,好些浓香之物,这也能吃出一味胡桃欠了火侯?也就二娘子生了一条老饕的舌头。”
国夫人叫小丫头收了卫繁的食具,瞪她道:“大早来白吃我一盏汤,还要挑嘴,快快去吧,讨人嫌。”
卫繁不依,冲着国夫人撒了撒娇,这才笑嘻嘻地跟卫素卫紫一道出门。
卫府早就备好了马车,车去谢府要过闹街,人多挨挤,走得便慢。卫繁在车内坐得无聊,偷偷掀开车帘一角,难得好晴天,街集份外热闹,人声鼎沸,嘈杂声纷乱喧嚣。绿萼、绿俏知她性子跳,不喜坐车,二人取了一包松子,剥出松仁递给她,也好打发时长。
卫府的马车却跟乌龟似得,越走越慢,之后干脆就停了下来。外头婆子一脸为难地过来,道:“小娘子稍安,街集上有人闹事,围了好些人,车一时过不去,要等巡街使过来疏散了人群才能走。”
卫繁好奇:“可知道什么事?”
婆子道:“打发小厮去看了,还不知究底,远打远就见车翻了,碎了好些酒坛子,这都能闻到酒味。”
卫繁抽抽鼻子,果然有酒味,清冽醇香:“还是好酒呢。 ”
绿萼急道:“小娘子还关心酒呢,也不知要耽误到几时,上门作客,迟了总不好。”
卫繁拈一小撮松子仁在嘴里:“我虽不风雅,但也知道赏梅落雪时最佳,你们看外面大日头,梅花都晒蔫了,还有什么看头。马塞车堵,非人力可为,怎能怨怪我们失礼。安心。”想想似有不足,对绿俏说,“绿俏姐姐,你叫婆子去买包酥琼叶,要张老四家的,哥哥说张老四家的最酥脆。”
酥琼叶也就炸得薄脆涂蜜的馒头片,绿俏哭笑不得,领命去车外吩咐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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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这边一株百年老树下,或坐或躺或跪聚着几个乞丐,其中一个小乞儿仰天席地躺在那,垫着头,翘着腿,脚上套的破鞋露出脚趾头,脚趾头上系着一根线,线上拴着一只纸鸢,这纸鸢不过巴掌大小,飞在半高,跟只蛾子似得扑楞着翅膀。
他身边铺着一张破席,躺着一个老乞丐,很是惬意地阖着双目、晒着太阳。另一个乞儿跪坐一边,乱蓬蓬的发,木呆呆的眼,眉毛拧了十八道弯,眼见就能挤出苦汁来。
小乞儿扭头,很是不满他苦大仇深的样子,催道:“怎么停了?快唱,唱好点,不然怎么讨得来钱?”
苦脸乞丐翻翻死鱼眼,拣起一根筷子,移过一个破碗,半死不活地唱道:“被天席地,何用高床?褴褛春秋,何必紫裳?残羹饱腹,何佐醴尝?死生无定,何思虚妄?千秋月在,何望北邙?四海为家,我自在逍遥,哇哈哈,哈哈哈……”再哈就染上哭腔了。
小乞儿听罢,抬起头扫他一眼:“唉!未解其中之落拓自在。”
苦脸乞丐翻翻眼皮,不吱声。
躺着的老乞丐笑:“好了,就你事多,不要为难他了。再说,你这小调东拉西扯,乱七八糟,尽是自欺之语。”
“怎么就自欺了?堪破人世万物,洒脱不羁,天地任尔畅游……再说了,三年臭要饭,皇帝也不换!”
“我老祖宗跟乞丐也差不离了,你问他老人家换不换?”老乞丐冷哼,顿了顿,“好香的酒。”
小乞儿马上怂恿:“前头送酒的车翻了,倾了好些酒,让老李去抢些残酒来,怎么样?老李你悄没声地去,趁乱一哄而上,抢了就走,头也不回。”
老乞丐瞪他:“不好。老李,去沽些酒来,要玉楼春。”
老李整个都酸皱成烂李子了,掏掏破袖烂衣兜,苦巴巴道:“小的身上一个子也没有啊。”
老乞丐摸摸身上,也是一个子也没有,他也不睁眼,对小乞儿道:“好外孙,你外祖父年纪大了,该你孝敬奉养了。”
小乞儿撇撇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又是可惜又是不舍地掂了掂,往空中一抛,便见一道黑影掠过,抄走了银子,燕子似得进了一边酒楼。
老乞丐微启双目,吃惊,问小乞儿:“这锭银子也是你乞索来的?这禹京百姓如今已这般富裕?”
小乞儿笑道:“哪里!遇见一个呆傻二愣子,隔三岔五给我送银子。可惜,他好似学乖了,连着几日没来寻我,害我少了一项进益。”
“这又是哪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在当散财童子?”
“您老也认识,就是江平侯,卫家的小世子。”小乞儿笑起来,他生得一双凤目,又风流又灵动。一边笑一边挪过去,蹲一边促狭地看着老乞丐。
卫家百年也就只出一个好的,结果被某人的小老婆给药死了。
老乞丐一愣,微哼一声:“尽是些败家的不肖子孙。”
一边的老李跪坐在那抖如筛糠,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摇摇欲坠,眼看着它要掉了,眼看着它又长回去了,眼看着又要掉了,摇一摇,咦?竟然还在脖子上长着呢。意外之喜啊!
黑衣人去而复返,过来深揖一礼,恭恭敬敬地奉上玉楼春酒,再一个飞身重又隐在身后重楼画阁之中。小乞儿看着他的背影,夸道:“我堂兄身手又好,生得又俊俏,唉!跟在五舅舅身边可惜了。”
老乞丐扬眉:“你意思我儿子还配不上你这堂兄?”
小乞儿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酒盏,兜在手上跟老乞丐讨酒,解释道:“外祖父怎么老误会我?一个堂兄,一个舅舅,手心和手背,都是肉嘛。只是五舅舅无所谓,我堂兄还要娶亲呢,要不您老给做主?”
老乞丐白他一眼,饮了一口酒,赞道:“好酒,不输……可惜没有佐酒之物。”
小乞儿拍拍胸膛,笑道:“外祖父放心,我来我来,我去乞索点吃的来。”他两眼溜瞍了一遍,落在街中马车上,看看装点纹饰,显是贵家女郎的车驾。
老乞丐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他蹿了出去,惊问老李:“他这是要跟贵家女眷乞索?”
老李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老乞丐想了想:“这是不是有登徒子之嫌?”
老李更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拖出去打折两腿也是轻的……这一说,好似心生期待,心里痒痒的。别说,是真的痒,老李惊恐地从衣缝翻出一只虱子揩死在甲缝间。
还是让姓楼的混赖子打折两条腿去吧。
第10章
卫家的婆子眼珠子都快落地上了,大半辈子活下来,没见这么大胆的乞儿,竟敢趋进侯府车驾过来行乞。
这婆子惊归惊,指使下人拦人,扫了几眼小乞儿,发现这小乞儿虽邋遢肮脏,生得却异常俊俏,以为是什么家族落的落魄子弟,无奈出来行乞,暗道可惜,摸出几个铜板叫小厮递给乞儿,道:“近大年,看你可怜与你几个铜板,快走罢,别惊了贵人讨一顿打。”
乞儿捻着几枚铜钿,不肯走,反赖了上来,还笑道:“大娘心善,再舍几个,您老不知我上有残腿老父,上上有垂老阿公,这缺衣少食的,都不知该如何越冬。”
婆子难得发次善心,没得好,倒被乞儿缠上,骂道:“哟,这是看婆子我笑嘻嘻的,当我没有金刚怒目,我舍你铜钱好叫得顿饱饭,你倒讹上我养你祖宗三代?没有,没有,再歪缠棍棒打你出去。”
乞儿挨骂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拿出了小纸鸢:“那大娘给贵人买只纸鸢,您老看,秀巧奇珍,整个禹京也是独一个,别看它巴掌大小,却能乘风而上,直入九天。也不贵,十两足矣。”
“放屁。”婆子生气骂道,“你腌臜人拿的腌臜物,还想卖十两?十两都能买匹瘪肚子马,去去去,别满嘴胡咧咧。”
乞儿笑道:“大娘又不是贵人,焉知贵人不舍得花钱买纸鸢?”
卫繁在车内早已好奇不已,巴掌大小又能飞上天的纸鸢,她还真不曾见过,绿萼绿俏一个不防,卫繁已探身掀开车帘一角。
乞儿顿时怔愣在那,车帘后半露出一张脸来,小女娘年岁尚小,一张俏脸欺霜赛雪,溜圆的双眸拘着天真雀跃,鲜红的菱唇噙着一点笑意,两点梨涡若隐若现。她看上去粉扑扑、雪嫩嫩的,如初雪,如新芽……可她又是温热的,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你要卖我纸鸢?”卫繁一无所觉,只是狐疑地看着乞儿,怀疑他是不是骗人的。
乞儿飞快地回过神来,拾起袖子将自己脏兮兮的脸来回抹了好把,露出如画昳丽的眉目来。
卫繁眨了眨眼,有点发傻,迷迷糊糊想:这年头,乞儿都生得这般俊俏?什么潘安卫玠宋文公,她虽没见过,想来也差不离就这模样。
乞儿趁机趴到车辕前,冲她露齿一笑:“我不卖纸鸢。”
卫繁皱眉,不知怎得有点生气:“你刚才还在和婆子说要卖我纸鸢。”
“这是我无意间得的,我想拿它换点吃的。”乞儿用手托着纸鸢,看着卫繁道。那蝶形纸鸢一点大,却是栩栩如生,微风过,两翅轻扇,好似要脱手飞去。
卫繁爱极了这只纸鸢,拿吃食换它好似有些欺人,便软声道:“要不,我还是买下吧?”
乞儿摇摇头:“不行,只能以物易物。”
卫府的婆子丫环在旁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去咬死这臭乞丐,真是胆大包天、蹬鼻子上脸的,还以物易物,要个饭还这么多事。随行的管事有些眼力见,这乞儿有些不寻常,不由想起一来人,当下心里打个突,摁下一旁抖着两条胳膊要打人的护卫。
卫繁想要纸鸢,又不想委屈了这个生得俊俏的乞儿,车内有的一包松子被她吃了大半,只剩下一小把,正为难间,婆子捧着一包刚出炉的酥琼叶过来请功。卫繁两眼一亮,接过略有些烫手的酥琼叶,唔,薄脆透亮,又香又甜,还撒着些桂花呢!悄悄咽一口口水,红着脸,试探问:“那,我拿酥琼叶跟你换?”
乞儿看她这馋嘴模样,不由笑起来,却道:“这好像是张老四家的酥琼叶,正宗的却是张老三家的?”
卫繁哪知道这些:“是吗?”
“这酥琼叶原只一家铺子,店主姓张行四,炸得一手酥脆香甜的酥琼叶,如今他已过世,家业就叫两个儿子刮分了。一子精乖承了铺子,一子憨傻承了手艺。小娘子手里这份,看似不错,终究欠了火侯少了点风味啊。”
卫繁点头,大为佩服道:“原来如此!你知道得好多啊。”溜一眼旁边的婆子,那婆子心领神会,颠颠地跑去重买一份。
乞儿将纸鸢递送过去,又想接过卫繁手中的酥琼叶。一边绿萼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先行拿在手上,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递给乞儿,顺手再拿过纸鸢。
真是个刁钻的丫头!乞儿笑接过酥琼叶,拿起一片吃了一口:“罢,这份差了点人意的我便收了。小娘子另吃好的,如何?”
婆子笑骂:“好个会点口头便宜的乞索儿,说得好似两份酥琼叶似你买的。你这讹也讹了,好处也得了,纸鸢也卖,别再赖着了,快走。”
乞儿还想说什么,忽闻马行兵戈声,探头一看,只见前头凑热闹起哄的行人作鸟兽散,纷纷往两边避让。
婆子念了声佛:“巡街使可算来教训那些个闹市生乱的,最好全抓了蹲牢子去。”
乞儿眼尖,眼瞅两个一身劲装、面容冷肃的巡街使似往自己这边来,转身便走,边走边回头冲卫繁灿然一笑:“琼叶之恩不敢相忘,他日必思回报,小娘子可莫要忘了啊。”
卫繁捧着手里精巧的纸鸢,怔怔看俊俏的乞儿跑远,转眼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竟生丝丝怆然,顾盼相逢,画楼万重,以后怕是再见不到了,那乞儿生得又俊,人又有趣,唉……
绿萼与绿俏才不管她的发呆,手忙脚乱把她塞回马车中。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的,露了半边脸也算露,果然跟谢家犯冲,回回去谢家都要生点事,回去定要采点柚子叶,煮了热汤,去去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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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儿逃蹿出没多久,眼看就要被两个玄衣人撵上,越发脚底生风,一道烟似得往街边老树下溜,见着老乞丐,真是喜出望外:“外祖父,外祖父,您还管不管您老女婿的?您看看他的爪牙,追着我撵。”
姬景元仍旧自在闲逸地席坐在老树下,追来的玄衣人忙不迭稽首:“小人不知上皇在此,多有惊扰,罪该万死。”
“你们将军又下了什么死令?”
玄衣人见问便答:“回上皇,将军有令:若是楼淮祀顽劣,不肯束手,敲断双腿带回即可。”
乞儿楼淮祀倒吸一口凉气,吃着酥琼叶,目露怀疑:“这般心狠手辣,是父子是还是死生仇敌啊?我别是你们将军捡来的吧。你们得给我说清楚,事关身世,马虎不得!”
其中一个玄衣人掀了掀眼皮:“将军稍后亲至,小郎君最好慎言。”再胡言乱语,腿骨能给你寸寸敲断。
楼淮祀忙躲到姬景元背后:“外祖父,您老可得为我张目。”又小声抱怨,“您怎么挑得女婿,打儿子跟打……”再说下去,好像把自己给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