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已至小暑,长安气候渐渐炎热起来。
明黛夏日不喜出门,倒是明媚,回来之后第一次出了门。
她的好友贺采薇,如今已经定亲。
她失踪期间,贺采薇十分担心,可待嫁在即,不好随意走动,如今才终于有了机会。
明黛做了水晶冰糕,送去给休息在家的明靖。
看着明靖案上满满当当的水路图,明黛好奇偏头去看:“阿兄近来都在忙这个?”
明靖看的头晕眼花,抬头见她,方才露了笑,收起图纸:“都是些枯燥无聊的事。”
明黛放下冰糕,嘱咐他莫要累坏身子。
明靖还记着那件事,每次看到明黛,总会心生愧疚。
他笑了笑,也劝她无事可以出去走走散心。
明媚在贺府,自然是上宾待遇,贺采薇见她安然无恙,险些直接跪下来对着老天磕头。
两人一阵私语,关系如从前一般亲密要好。
不多时,有人给明媚送来一封密信。
贺采薇好奇探头去看,不由睁大眼:“这……这是景家?”
两个月内,景家在江南道的布帛与香料生意被山南道的大商全数垄断,几乎已经没有和长安的大单生意。
此外,官府接到信报,从景家在陵州去往申州的商船上,截获了一批尚未来得及投入沔江的药散。进而查出景家借药山和茶园遮掩制药生意,景家所有的药山和茶园都被封查,景珖断臂求生,主动将人全部供出去,还要面临近巨额的罚银。
崛起的时候一鸣惊人,转眼间水深火热,人财两空,陨落时大概也会非常快。
明媚看的满脸笑意,啧啧摇头:“厉害啊。”
贺采薇听得一头雾水,想了想,愕然道:“千万别同我说,一年多前陈府的仇,你还记着呢?”
明媚折起情报,挑眉:“对呀,我就是记仇。”
……
利州,扬水畔。
宽敞气派的马车缓缓停在大门口,所有掌事恭恭敬敬候在门口,等着新东家。
秦晁缓缓走下马车,已有人上前见礼。
“东家,人已经在轩雅阁等您。”
青年目不斜视,右手缓缓负于身后,迈步入内。
昔日高高在上的景家家主,亦曾一掷千金,令整个扬水畔为之惊诧。
而今,他形容落魄,连夜赶路前来,原本雪白的衣领已然发黄。
他只身前来,冷然盯着座中的青年。
“你到底想怎么样?”
秦晁靠在座中,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若你是来求我的,或许应该直接些。”
顿了顿,秦晁幽幽开口,似一把利刃,直接补在景珖胸口
“毕竟,要你身败名裂,葬身深渊的人并不是我,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景珖喉头泛起血腥味,眼眶都红了。
是啊,他当然知道。
凭这个低贱的男人,他怎么可能忽然崛起!
是她……是他从未防备的那个人,在她身边,攫取了所有能置他于死地的机密,然后,悉数告诉了眼前的男人。
景珖笑起来,“秦晁,你真是蠢!”
“你中了她的计,还在此沾沾自喜!?真正拆散你们的是她!真正看不上你的,是明家!”
“她设计让你恨上我,不过是要我们自相残杀!”
他上前一步:“秦晁,你可想将那人追回来?”
座中的男人,眼一动,微微笑起来,仿佛只要谈到她,他都会高兴。
他的表情给了景珖答案。
景珖仿佛看到了希望:“你此刻收手,我们联盟,我可以帮你把她找回来!”
秦晁笑出声来,眼神却沉了。
他像是在看一团死肉,微微倾身:“你要怎么把她找回来?”
说话间,他抬手扯下身后一条垂下的系绳,一张架在他座后的地图倏然展开。
那图纸上,是全国的水路图。
景珖双目圆整,眼中顷刻透出强烈的怒意。
秦晁觉得他这样好看极了,眼神里带了欣赏:“她知道你很多事,唯独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凑巧的是,我知道。”
“我原本没有任何机会,眼下,我该谢谢她,亲手给了我这个机会。”
秦晁拿起面前的香囊,剥出一抹妃色,眼神渐渐温柔。
“所以,我自己,就可以找到他。”
景珖猛地瞪住他:“秦晁——”
那是他筹谋多年的成果,容不得任何人抢走!
那也是他走到她面前唯一的途径!
秦晁微微抬首:“恨吗?可惜,你现在没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只有机会……求求我。”
景珖死死咬牙,在男人冷冽带笑的眼神里,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曾经,他也在这里向他下跪,求他救出牢狱中的妻子。
他已没有退路了。
他从没防备的那个女人,已经把他的命脉交给了眼前这个男人。
静谧的房中,传来两声沉响,高挺的男人,膝盖先后落地。
秦晁握着香囊,笑意不减:“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毕竟,重新找回她之前,你还是有些用处的。
……
六月下旬,大暑已过。
不知是不是接连受伤的原因,明黛伤好以后,身体变得很虚。
炎炎夏日,竟生了热病。接连发热,浑身酸疼。
明玄叹道:“以前也不曾这样虚弱过,怕是回来之后一直赖在府中,都不曾走动活络的原因。”
明媚也觉得是这样:“姐姐夏日不喜出门,不如等气候凉快些,让姐姐去练齐射吧!”
明玄笑笑,爽快答应。
房中,明黛烧的昏昏沉沉,竟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春。梦。
梦里,她一直在同一个男人纠缠。
热病的热与痛,同梦中的热与痛微妙的契合,她于梦中惊醒。
长孙蕙紧张的凑上来:“黛娘?怎么了?”
发热的酸痛再度袭来,明黛蹙眉摇头:“没事……”
……
明媚再次收到信报时,整个人都懵了。
没动静了。
只差一口气,景家就能彻底落败了!
可是那个男人竟没动静了!不仅如此,他还消失了!
景家原本残败的局面,似乎又开始一点点回拢。
明媚将书信揉成团,疑窦丛生,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同一时间,江州。
明程巡视归来,见到了那个等了他一下午的年轻人。
青年身边的包袱已摊开,里面放着成堆的地契和文书,还有一张厚厚的地图。
他跪在地上,身姿笔挺,房中明明无人,他就一直跪着等。
时隔数月,他给人的感觉太不同了。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明程将他扶起来,眼见他的右手微微能动,却无法照常使用。
秦晁眼神深沉的看着明程,开门见山。
“我带来自己的一切,只想向将军换一个机会。”
……
八月初,朝中来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制科考试?”明黛好奇的问:“就是那个在常科之外,同为科举的制科考试?”
明靖近来忙的脚不沾地,难得休沐得空,挽起袖子,亲自为妹妹制弓箭。
说起他近来忙的事,明黛和明媚都颇为关心。
“是。”
明媚笑一声:“就是那个杂色军的考试呀。”
明靖睹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明媚:“我又没说错,常科生一贯鄙夷制科生,觉得他们出身不纯,是靠机遇的杂色军。”
明黛捏着果脯咬了一口,笑着摇头。
明媚瞄见,探头看她:“我说错什么了?”
明黛忍笑:“没什么。”
明媚指她:“阿兄,她笑我!”
明靖的回应也是笑。
明媚:“你们到底笑什么!”
明黛吃完果脯,冲她招手:“来,坐这。”
明媚蹬蹬跑过去,挨着她坐下。
明黛提壶倒茶,缓缓道:“制科考试,比常科取士范围更广,也比常科考试更难。”
“常科考试后,中榜者须得再一次经过吏部的考试,才会得到相应职位,高位者少有,多半要经历多年磨炼才能上升。”
“但制科考试,本就是圣人为挑选急需的人才专门设立,若在制科考试高中,说是天子门生也不为过,且不必再经历考试,由圣人直接赐予官位,还多半都是位高权重的官职。纵观前朝,便有无数将相之才取于制科。”
“我倒觉得,称制科为杂色的人,分明是冒酸水。”
明媚恍然:“那圣人为何要在常科考试结束后,再开制科考试啊?”
明黛:“那就要看,圣人设立的制科考纲中,偏向什么了。”
明靖摇摇头:“未必。”
明黛和明媚看向明靖。
明靖:“圣人在朝上,有时也会受制约,所以,圣人欲达成目的,未必会全数公开。”
“他可能会设立百来个科目,取十来人,可他真正要取得那科人才,只有一个。”
明媚歪头:“我懂了!圣人未免旁人干扰,索性把机会都放出来,一副给所有人机会的样子,大家争相放人进来,最后只是给圣人所需做陪衬罢了!”
明靖笑了笑,“差不离了。”弓箭做的差不多,“来,给我搭把手。”
明媚按住明黛:“我来。”
明黛使不上力,就在一旁给他们加油,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
元德帝开制科考试,果然惹来许多人的关注。
制科考试可以是寒门士子,也可以是已经在朝为官者为自己争取机会再上一层楼,范围极广。
所以,制科考试也相当的难。
所以,制科考试结果出来以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敕头,一时间成为了整个长安城的焦点。
圣人对其十分满意,于殿上授予他江淮转运使之位。
据说,这位风头远超常科状元郎的状元,一走出宫门,便接到了各家权贵送来的帖子。
然而,他看也不看,拨开人群,很快不见踪影。
也是这一日,楚绪宁慌不择路的找到明靖,两人一阵低语后,一向从容镇定的明靖,抵达家门时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郡主可在府上?”
奴人道:“夫人今日带两位郡主去玉兰苑练齐射了。”
玉兰苑是长安城外一处颇受权贵喜爱的游玩之地。
如今已入秋,黛娘总算不像酷暑时那般不爱出门,长孙蕙和明玄有意让她活络身子,所以带她和明媚出门了。
明靖一拳砸在掌上,先发了一封书信到江州,然后骑马赶往玉兰苑。
……
深秋时节,出外走动者不如春日里的多,却也不算冷清。
明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摸过弓箭了,她觉得骨头都硬了,连弓都拉不开。
长孙蕙笑着摇头,“你还真是退步许多。”
以前在江南,明程教她们防身术和齐射时,她们学的多带劲儿!
明黛,“多练练就好了。”
长孙蕙柔声道:“也不是要你练得天下无敌,但身上得有力气,身体才好。”
明黛点头:“女儿明白。”
说完,明黛转头看了一旁:“媚娘怎么还没回来?”
长孙蕙蹙眉:“这丫头,不会又打着更衣的幌子偷懒溜了吧。”
明黛笑起来:“母亲教了半晌也累了,不如先喝口茶歇歇,我去寻一寻媚娘。”
长孙蕙没好气睹她一眼:“怕是你也想偷偷懒吧。”
明黛赧然:“母亲英明。”
长孙蕙笑起来,“罢了,歇一歇吧。”
她派了两个护卫跟着明黛。
彼时,玉兰苑的喜盈阁内,热闹的庆贺声音早已戛然而止。
几个大汉惊诧的盯着明媚,健硕的身子堵着大门不许她走。
“嫂子?你怎么在这里!?”
明媚蹙眉,随行护卫已上前隔开他们。
“放肆,郡主面前休得无礼!”
郡、郡主?
胡飞和孟洋对视一眼,靠外席位上的兄弟们更是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这两人怎么管人家郡主叫嫂子啊!
这姑娘天仙一般,可不是能招惹的主!
有几个兄弟探头看向最里面的席位,那一袭竹帘之后,男人身影稳若泰山,似乎毫不在意外面发生的事。
明媚心情很糟糕。原本她更衣完毕,想顺道来喜盈阁要些吃食酒水送去射台那边。
没想到竟被一群粗汉子拦住,再看外间这些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三教九流!
明媚没有耐心留给他们,她身边两个护卫亦已拔刀。
“让开!”
胡飞和孟洋都愣住了。
嫂、嫂子不是这样的。
难道……难道当初真的是嫂子抛弃了晁哥,所以让晁哥变成那样?
“嫂子,你这是为什么啊……”
明媚耐心用尽,正欲唤人动手,一个要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都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