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黛想到那夜入睡时,他让她照吃照睡,并承诺他会解决这些事。
那语气,那句式,仿佛能干出什么惊天伟业。
谁想,又是人证又是物证,甚至还找过里正,到头来就为证明一件事——我合理合法娶了个低贱的妓子。
他准备齐全,解释清楚,官差本就没有确切证据,自然不能再拿人。
可明黛有种御敌一千,自损两千的感觉。
不仅如此。
当秦晁仔仔细细解释完后,周遭议论的声音反而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了然于心的脸。
她的神秘面纱终于揭开,一个毁了脸的妓子。
他们觉得这很合理。
秦晁这样的人,配这样的她,合理到激不起任何议论热情。
是种真相大白后“不过如此”的索然无味。
此刻,明黛觉得什么壳子背在身上都没用。
秦晁的还击,既不响亮,也不痛快。
憋屈,非常憋屈。
而她,受不得这种委屈!
……
一场闹剧,就此终了。
官差沉脸离开,村民尽兴而归。
秦晁挑着嘴角,懒懒的对着里正的背影催促,让他尽快上报县衙。
里正离开的步子走的更快。
翠娘似乎想对明黛说点什么,秦晁偏头看他们夫妻一眼,冷嗤一声。
赵金赶忙拉走了翠娘。
秦晁转头,冲秦心和明黛偏偏头,“愣这做什么?回啊。”
说完,他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
明黛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凉嗖嗖的。
“秦心。”她连名带姓的喊,秦心不由肃然:“嫂、嫂嫂?”
明黛说:“我有些想法,需要你帮我,配合我。”
秦心闻言,挺起胸膛:“嫂嫂尽管说!”
……
秦晁一脚跨进门,才发现人没跟上。
他皱眉,又转回去。刚走出围篱,她已快步回来。
“你……”话没出口,她似一阵风从他身侧刮过,那股淡淡的幽香再度钻入秦晁的鼻间。
他不由想起方才怀中的触感。
少女身形纤秾合度,撞在他身上的曲线,是男人难以把控的诱惑。
还有那股淡香,仿佛天生带来,粗制的衣裳,简陋的环境,都没能磨损这股淡香。
秦晁的指尖轻轻搓两下,转身进屋,一路去了卧房。
她已扯了面纱,沾了水的棉布正在擦拭脸颊上那团暗红。
秦晁微怔。
她似乎也有自己的准备。
至少今日之后,没人会再对她蒙面感到好奇。
秦晁一向敏锐,隐隐感觉房中的气氛压抑。
她在生气。
他不是自讨没趣的性子,站门口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就走。
“站住!”她早已瞥见他立在房门口的身影,几乎他一动,她便开口。
秦晁面无表情回头:“有事?”
她脸上的东西不知用什么涂的,棉布没擦掉多少,晕出一大片。
她死死盯着他,带了哭腔:“这就是你想的法子?”
秦晁细细打量着她——手紧紧拽着棉布,一双眼泛红盈泪。
大概是气极了。
这一刻,秦晁心中微妙的松了一口气。
初见她时,恰逢朱家入赘一事。
她几次三番主动找来,那些他曾听到耳朵起茧心中生厌的劝说,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效果。
她和阿公、秦心不同。
同样一件事,她看的更细,品的更深,所言所行总在他防不胜防之时精准切入,留下不可忽视的痕迹。
他由衷的排斥这种感觉。
此次的事,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他肯定阿公对她说过什么,她知道的比秦心更多。
可由始至终,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秦晁生出一股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防备。
防着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话语,令他心中生出诸如反省,愧疚,还有浓烈不甘与愤怒一类的情绪。
而此刻,她面带羞愤发出质问,秦晁忽然觉得自己高估了她。
到底是小姑娘,那点聪慧和沉稳,哪里敌得过真正的世事险恶和耻辱?
更残酷丑陋的,她怕是想都想不到。
所以,他之前是在防备个什么玩意儿?
第22章
在她的情绪爆发中,秦晁反而冷静下来。
破开最大的未知顾虑,情况渐渐步入他可以掌控的范围。
秦晁笑起来,语气像在哄逗一个不知足的稚子。
“你还想怎样?把人揪出来,一人打一下?”
说实话,他现在的样子,比那些人更欠打。
明黛稍稍平复情绪,背过身擦泪。
“你的事,阿公已同我说过,你也应当猜得到阿公会说。”
明黛走到他面前,微微仰头与他对视。
“所以,我们之间,大可不必再装傻充愣。”
秦晁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心想,总算挑破了。
……
秦晁八岁那年,被秦阿公接到淮香村。
他出身于华清县商户秦府,是三公子秦汇海妾侍所生。
他的生母范氏相貌极美,聪明解人意,深得秦汇海宠爱,也令正妻朱氏依然恨之入骨。
秦员外一共三子。
长子秦鼎通才能不俗,次子秦达昌不学无术。
三子秦汇海聪明有野心,一直与秦鼎通明争暗斗,争夺家产。
秦员外病重去世,府中内斗激化。
秦汇海死在外出行商的路上,秦家家业终被秦鼎通收入囊中。
大局一定,府中的风向立马变了。
府中皆是墙头草,全反过来欺压此前与大房斗得最厉害的三房。
朱氏发卖所有姬妾,独留范氏。
她知秦达昌觊觎范氏美色,企图用范氏先讨好二房,再借二房的好话,请秦鼎通容下她们孤儿寡母。
某日深夜,秦达昌在朱氏的安排下,进到范氏房中。
范氏抵抗不从,被秦晁撞见,少年扑上去咬烂了二伯的耳朵。
秦达昌好色,但在男女之事上一直被正妻曹氏管的很死。
此事一出,曹氏恨不得亲手弄死范氏。
秦达昌伤成这样,朱氏算盘没打响,还得把自己干净的摘出来。
只能送范氏和秦晁去死。
重重压迫下,秦晁和母亲仿佛已走到绝路。
然而,秦汇海意外身故时,已有传言是秦鼎通暗害手足。
秦家是商贾出身,来往都是生意人。
生意场上,无论暗地里多少肮脏交错,明面上必须光鲜无污。
秦汇海已死,孤儿寡母不成气候,秦鼎通无谓在此刻赶尽杀绝。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主母魏氏给范氏定了个偷盗罪,因被二爷发现,引诱不成,加害未遂。
秦晁年纪虽小,但行事残忍,可见范氏教导不利,魏氏让他搬去庄子。
范氏死于被卖的第二日,秦晁却没去秦家的庄子。
秦阿公早年曾受过范氏恩惠,他闻讯而来,与秦鼎通一番商议,以长辈身份带走了秦晁。
秦晁走时,没有要秦家任何东西,只带走了母亲的书。
……
这些年来,无论是秦阿公还是秦晁,从未主动招惹过秦家。
但有些人并未忘了秦晁。
朱氏年轻守寡,被心中嫉恨磋磨,也早早去了,留下儿子秦镇业。
秦汇海早年还有一妾杨氏,因难产而死,留下庶子秦定方。
二人学无所成,经商无能,处处受挫,不约而同盯上了秦晁。
淮香村的屋子和田地,是范氏当年为秦阿公准备的。
秦阿公受之有愧,一直没动。
直到秦晁来到淮香村,房子和田地顺理成章给了他。
可没多久,秦阿公发现不对劲。
秦晁时常被陌生的□□打脚踢,仿佛泄愤。
他的房子会被人趁夜涂污。
村民还在好奇秦晁的来历,被涂污的房子给了他们答案
他是私生子,母亲不守妇道,下贱至极。
他离经叛道残害亲眷,被赶出家门。
于是无人敢靠近他。
后来,秦晁学会打架,身上很少带伤。
他一遍又一遍刷墙,夜间布下的捕兽陷阱,曾抓到两个舞文弄墨的“小贼”。
但日子并没有变好。
秦阿公送秦晁去读书,希望他走仕途。
可他的书会被人撕碎,课业会被偷走烧成灰烬。
数年光阴一晃而过,秦晁没能学成文才,反倒把母亲的书卖了个干净。
读不了书,还能务农。
但秦晁那两块地,总会被人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破坏。
于是,他把田也买了,去县城务工。
然后有了流连烟花柳巷的传闻。
如今谈到秦晁,村中无人不叹息摇头。
除了长得好些,一无是处。
……
成亲前的那晚,明黛从秦阿公口中听到这一切,不寒而栗。
人心的阴暗一旦成形,极易失去控制,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恶事。
他们其实并不要秦晁死,甚至不敢光明正大的做。
他们寄人篱下前路无光,便要将秦晁的前路一并泼得漆黑。
靠着碾碎秦晁做人的尊严和希望,慰藉自己不如人意的生活。
可他们再不如意,仍然可以借着秦家的势头轻易搅乱秦晁的人生。
秦晁无父无母,没有背景和出路,他是蝼蚁,是发泄的玩意儿。
只能裹挟于他们的折磨和玩弄中,寸步前行。
秦阿公所说,尚且是他看到的,知道的。
但秦晁二十年的人生,远不止他口中所说这些。
或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经历的更多。
秦阿公气秦晁轻易放弃,恨秦家人的阴狠,也悔自己的无能为力。
倘若他稍有能力庇护这个孩子,他会比现在走得更好。
他也本该走的很好!
……
朱家女看上秦晁,逼他入赘,秦阿公怀疑过是那边的人暗中安排。
但他们连应对朱家的能力都没有,更别提与秦家抗衡。
但世事就是这么凑巧。
华清县与义清县隔着一条陵江。
陵江一带水域忽遭封锁,往来受阻,原因还不明。
封锁一事影响了整个利州的商户,秦鼎通必然恼火。
秦家人皆仰他鼻息存活,秦鼎通不如意,他们也都如履薄冰。
许是这些原因加在一起,那边消停了一阵。
当秦晁意外逃出朱家重获自由时,明黛出现了。
成亲一事,是秦心挑头,秦阿公没有想过。
但他还是被秦心无意一句话打动
明黛看着出身不凡,倘若嫁给秦晁,无异于秦晁的贵人。
这也是秦晁二十年的人生中,最需要,也最欠缺的。
明黛答应成亲,秦阿公欣喜不已。
可惜,成亲还没几日,那边又开始动作了。
流言污蔑,暗中鬼祟,都是管用的伎俩。
秦晁或许习以为常,但他的新妇未必受得了。
要么,她忍辱负重留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和秦晁一同被骚扰。
要么,她羞恼离开,秦晁先是被逐,再是合离,坐实无能一说。
……
两人对视许久,浓黑如墨的眼里只有对方。
半晌,秦晁先移开目光。
“有话就说,眼睛瞪这么大,能瞪出字来?”
明黛脚下步子一动,追上他移开的目光。
秦晁只觉鼻间香动,她的一双眼又在眼前,融入几分讥诮。
“秦晁,你自己没有尊严,就要身边的人跟你一样不要尊严吗?”
秦晁宛如听了个笑话,扑哧一声,笑得肩都在抖。
“折腾半天,是为这个哭?”
明黛将他的言行举止尽收眼中,拆分成一段一段,细细品鉴。
秦晁拎着茶壶倒水,潺潺水声将男人的声音润的低沉醇厚。
“既然你都知道,还答应了这门亲事,那我不妨跟你说个实话。”
他仰头大饮一口,似品酒般咂咂嘴:“你最好的选择,是尽快找到家人离开这里。若实在要留下,这种身份或许会让你更好过些。”
明黛皱眉:“为何?”
秦晁垂眼,笑声收拢:“经验之谈。”
第23章
官差才刚走出淮香村,明黛的“身份”已经传遍。
当天下午,翠娘又来了。
她徘徊不敢入,撞见秦晁出门,她吓得装作路过。
秦晁略一思索,侧身看向堂屋里端坐饮水的人,在门上轻叩两下。
“有人找你。”
明黛出门时,秦晁又进屋睡觉去了。
他人在村里时,浑身上下都写着无所事事。
除了吃就是睡。
明黛想,要将他摸明白,还是走出这村子。
……
翠娘来找明黛,是为报官的事。
她和赵金商量过,原本是她先来问清楚,如有必要再报官。
可不知怎么的,里正就带着官差来了。
明黛不曾有孕,但也知翠娘现在不可大动情绪。
“谣言难辨真假,你们也是一片好心,既已澄清,就算了。”
翠娘也不知说什么好,犹豫半晌,她试探得问:“你明日洗衣裳吗?”
明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