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娘说:“你明日洗衣裳,可以与我一道。”
明黛总觉得她有话要说,姑且先应下。
翠娘不敢出来太久,很快就回了。
明黛总共没和她说多久,正要往回走,脚下步子一顿。
秦晁站在数丈开外,仰头叉腰,像在欣赏时而飞过的大雁。
难怪翠娘跑的那么快,是被他吓得。
她走过去,将他上下一扫:“你不是在睡觉?”
秦晁低头看她:“睡够了行不行?”
睡够了?
她出来的这点时间,都不够他入睡的。
何来睡够了?
明黛也不理他,自己往家走。
走出几步,她偷偷回头,果见他跟着回了。
分明是刚刚睡下,然后想到什么,追出来守在边上。
明黛不动声色,继续往家走。
……
第二日,天气果然大好,按照惯例,洗衣的人很多。
明黛驾轻就熟的抱起秦晁的木盆,捞起两人换下的衣裳。
旁边,秦晁一言不发的盯着她,神情复杂。
明黛自昨日谈话后,几乎不主动与他说话。
在秦晁从不自讨没趣的性格加持下,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沉默。
刚跨出门,秦晁欠揍的调调在身后响起:“钱带够了吗?”
明黛回头,理直气壮地翻了他一眼。
有病。
她在心中如此默念,再通过眼神传达。
看着她转身出门,秦晁在心中骂骂咧咧起来。
就不能消停消停吗?一定要往外跑。
……
明黛原以为,翠娘是记挂着洗衣服的活儿。
却没想,她一边洗衣服,一边与她说起了这淮香村的事。
闭合的村落,知根知底,各家的情况,翠娘张口就来。
正说着,边上蹲了几个洗衣的嫂子。
“看,是那个妓子!”
“我昨儿个瞧见了,脸烂了好大一块,是大水冲了青楼伤的。”
“哎,也是个可怜人。”
一个嫂子问:“哎,你说她以前卖过没?”
另一嫂子答:“肯定卖了!我那口子说,老鸨子养的姑娘十四五岁就得卖。她这身段,瞧这也不小了,没卖能便宜秦晁?”
“你家的咋连这个都知道?”
小嫂子一愣:“是啊,他咋知道的?”
继而羞愤:“天杀的,要是他去过那种地方,老娘跟他没完!”
这处刚平,那处又起。
“我记得村南口刘家老小娶得媳妇,也是那种地方出来的,”
“别说,那小媳妇可太会过了。看着白白净净,啥活都能干!去年生了个胖小子,她还跟孩子念诗唱歌呢!”
“那种地方,要讨好男人,就得什么都会。”
“女人还是得看会不会操持日子,甭管哪里出来的,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翠娘怀着身孕,洗衣动作却干练。
“村里偶尔也有买媳妇的。多半出身穷苦人家,过不下去才卖身。”
“你这样的,别说是咱们村,别的村里也有。”
“大家图个新鲜,会念几句。”
“但只要你有心过日子,大家看在眼里,也就没什么了。”
“说到底,最后能懂女人的,还是咱们女人自己。”
翠娘笑了笑,忆起往昔:“其实,我刚来时,也有人对我评头论足。”
“可我不怕,有赵金和我一起过这日子,就没什么挺不过去。”
翠娘忽然四顾左右,神神秘秘凑到明黛耳边。
“都说家丑不外扬,偏偏我家那婆母,逢人就说我坏话。”
“可我行的端坐得正,不像她浑身是心眼!
“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说到我们家,哪个不同情我、数落她的!”
严格论起来,明黛和翠娘甚至算不上熟悉。
但她说起自家的事时,毫不遮掩。
有谈及夫君的甜蜜和幸福,也有谈及婆母时的俏皮情绪。
让人自然而然觉得亲近。
明黛忽然明白了,为何赵金这般爱护她。
这样坚韧可爱的女子,谁舍得不爱?
不止如此。
在翠娘谈及与夫君赵金的种种时,她心里有一种灼热的感觉。
像是埋在心底的东西要破土而出。
“你在想什么?”翠娘用胳膊肘碰她。
明黛下意识说:“我在想你和你的夫君。”
“啊?”翠娘愣住。
明黛连忙道:“别误会,我只是听到你与你夫君恩爱有加时,心里很为你高兴。好像……我也曾这样期待过。”
翠娘迷糊:“好像?”
越说越乱,明黛随口岔开话题。
……
洗完衣裳,开解了明黛,翠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还得赶着回家做饭。
明黛看着三三两两离开的村妇,切身体会了秦晁的“经验之谈”。
犹记上回与秦心来此,她也是被议论。
可那时,她们一通乱猜,语气不善,秦心险些与她们吵起来。
如今,她们仍会议论,但议论的事往往会超出她本身,往别处延伸。
不似从前那般针对,少了些……
明黛在心中搜寻合适的形容,脑中忽然蹦出两个字。
敌意。
少了些敌意。
村中妇人固然清贫辛劳,但在她们眼里,她出身青楼还毁了脸,最后嫁给秦晁。
简直比她们可怜千倍万倍。
而她以这样可怜的姿态出现在她们眼前,或许还是会被轻视。
但以秦晁对她们的了解,她们不会对一个比自己更惨的人生出敌意。
相反,倘若她真的出身清白大户,沦落至此嫁给秦晁。
那么今日落在她身上的非议,会更尖锐,更激烈。
毕竟,买卖青楼妓子常有,坐拥大户千金少见。
这就是他的道理。
他夹缝生存,摸爬滚打得出来的道理。
越得证实,越显悲哀。
明黛眼一动,看到前方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洗个衣裳,秦晁竟然又跟来了。
明黛眼神凝住,一动不动看着他走近。
秦晁闲散踱步走到她面前,扫向她怀中的盆,伸手拿过。
“洗个衣服洗这么久,秦心叫饭了。”
他抱着盆转身就走,明黛默不作声的跟上。
可是秦晁,凡事不只有一面。
你这道理,根本不堪一击。
……
秦晁解决了麻烦,秦心只敢跟阿公说结果,不敢说过程。
其实,秦阿公也没问。
吃完饭,明黛留在秦阿公这头说话,秦晁一个人回了家。
躺在床上,秦晁不断地往门口看。
眼看着日头从正中西斜,天色从明亮变暗,她还没回来。
秦晁烦躁起身,不小心扯动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村中已亮起灯火,秦晁一路过去,却见阿公已睡下,秦心和她都不在。
秦阿公听到响声,问了一句是不是晁哥。
秦晁问起秦心和她的去向。
秦阿公说,秦心忘了打水,她们去后山河边了。
后山河边?
秦晁心中蹭得烧起一股怒火。
这女人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她又不会打水,这么晚乱跑什么!
……
后山的河边,白日里还热热闹闹,此刻只剩沉寂。
明黛养伤期间,因为时常要清理,秦心偶尔也会大晚上来打水。
她今日被官差的架势吓到,原本打算晚上泡澡,结果忘了打。
明黛觉得她一人不安全,遂同行掌灯。
秦心正与明黛说笑,忽然被什么绊倒,朝前一栽!
伴着几声沉响,两桶水全泼了。
同一时间,两个黑影从暗处冲出,一人捂住明黛口鼻,一人抱住她双腿,火速没入黑暗中。
“嫂嫂!嫂嫂!”秦心尖叫着爬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不可以,现在不是慌神的时候!
按照嫂嫂说的做!
……
明黛被丢进草垛里,两个男人甚至等不及捆绑,压着她的手脚就上。
“娘的,秦晁这狗崽子命真好,还有妓子可以玩!”
“他玩,咱们也能玩。老哥你快点!”
“催什么催!等会让你爽个够!”
明黛的身子,他们白日里都见过,穿着衣裳都遮不住的妖!
一个男人扯开一件衣裳,当即开骂:“这娘们怎么穿这么厚!”
明黛几乎没有挣扎,越挣扎他们越兴奋。
她闭上眼,努力回想零碎闪现过的画面
气派的庭院,四方练武台,她在上头蹲马步。
身着软甲的男人在她面前蹲下,面容模糊。
【黛黛,近身擒拿,靠的是发力角度和巧劲。】
【但要消除威胁,须得谨记这几个穴道,猛力施压!】两个男人体型偏瘦,要合力才能抱起她,可见并不魁梧。
明黛凝神,寻找机会。
男人不耐烦,放弃剥衣服,急不可耐的要亲上来。
明黛眼色一厉,就是现在!
霎时间,已经迫近的嘴又拉远,男人一声痛呼,被踹飞出去。
秦晁一手提灯笼,一手活络腕子,目光阴冷。
另一人拔腿就跑,可四面横栏的草棚,显然不利于逃跑。
随着第二声痛呼,他跟着被放倒。
明黛撑着身子坐起,紧紧拽住领口,急促喘息。
秦晁走到她面前,把灯笼递给她:“还拿的稳吗?”
明黛眼中的凌厉尽数褪去,只剩弱小与可怜。
她的手在抖,还是接过灯笼。
秦晁哑声道:“在这等我,很快回来。”
他把两个人拖出去,少顷,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回来。
他走到草垛前,打横抱起她。
明黛闻到味道,怔怔的看着他。
秦晁大步走出草棚。
“放心,死不了。”
但下半辈子,也很难活得痛快。
第24章 、入v一更
秦晁抱着明黛, 一路不曾停歇。
屋里没人,灯火却一如既往亮着。
秦晁将她放到床上,无意碰到她的手, 冰凉彻骨。
他眼神微黯, 搬出竹屏挡着床, 人退出去。
“我去烧点水。”
外面传来秦晁抱柴烧火的动静, 明黛轻轻抬眼, 快速换下身上的衣裳。
秦晁准备好水, 仔细关好了门窗,又用屏风挡住门的方向, 最后走到屏风边敲了敲:“可以洗了,我就在外面。”
竹屏那头没声音,秦晁迟疑片刻,还是探头看了一眼。
她坐在床上裹着被团, 一动不动。
秦晁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
说不清是因为她平时聪明,关键时刻不识险情蠢笨如猪。
还是因为他从未提醒过她这一点。
慢慢的, 这烦躁又变成懊悔。
他真是高看她了。
她若有脑子,也不会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头脑发热答应嫁给她。
大概看了几本被文人一遍遍润色过的话本子,就以为自己深谙世道。
活该。
烦躁与懊悔渐渐淡去,秦晁平复心情,冷漠的离开。
“你怎么会来?”
少女的声音自竹屏后传来,透着几分沁凉的沙哑。
秦晁当即定在原地。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之前那种防备的感觉又来了。
他更愿意她哭哭啼啼, 或抱怨或懊悔,哪怕立刻离开。
而不是问这种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且等等。
谁规定他必须回答她的问题?
秦晁面色沉稳,继续迈步往外:“再不洗, 水就不烫了。”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她语调低沉,透着坚定。
秦晁只想摔门离去,他已经救回她了,还想怎么样?
可她的话语似两枚钢钉,死死地将他的一双脚定在原地,寸步难行。
“遭人欺辱,不辩白反抗,反而跟着自轻自贱。”
“卑微至极,让人难生敌意,甚至不必用高明的招数来对付你。”
秦晁深吸一口气,换来的却是更混乱的心绪。
平不了。她太会戳人痛处,且一针见血。
“可是佯装的软弱卑微,在消减一两人的敌意时,也滋生了所有人的恶意——你,人人可欺。”
秦晁忽然转身,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人人可欺?”他冷笑倾身,慢慢逼近。
“你看看现在,是谁在欺谁?”
话音刚落,秦晁眸色与气息同时凝住。
昏暗的烛光照亮少女的脸,她肤质太嫩,脸上隐隐浮出那两人的指痕。
那双曾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黑眸,蒙着一层浅浅的泪与他对视。
现在这个情况,是他在欺他。
可自作主张为她套上这个身份的是他,让她遭遇这些的人也是他。
他凭什么欺负她?
就凭她此刻更柔弱无助,是他也能轻易碾死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