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还在,钱还在,去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还能卷土重来!
可是他能抵的都抵了,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走投无路的秦鼎通,神智仿佛也不清了。
他作了一番手脚,将早就抵押出去的茶庄转身卖给了一位“江州富商”,得了一大笔钱!
解潜成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一直在背后帮秦家的,就是这位“江州富商”。
秦鼎通骗到了钱,立马带着妻子魏氏和长子长女逃离华清县。
可那位“江州富商”也不是傻子。
秦家在华清县的名声连连落败,秦鼎通信用成疑,“江州富商”便留了一手准备。
于是,秦鼎通一家四口刚刚出逃,就被官府抓了回来。
秦家被扣下的货拿不回来,产业都抵押了,眼下又因诈欺陷入官司。
因债主纷纷上门,所以官府先行查封秦家所有产业,只等查明事实后再做处理。
解潜成急得抓耳挠腮,他这一趟全无所获,要怎么跟爹交代!?
……
事发后,解桐当即收回全部人力眼线,只留“江州富商”这个壳子在华清县善后。
等官府核查清楚后,便可以讨要赔偿了。
消息是好消息,但解桐看明黛的眼神,又不一样了。
一面出手帮秦家,一面又暗中搞秦家。
能让解潜成始终觉得对付秦家更直接且简单。
她能想出这个,解桐只当她擅用人心。
可是,诱秦鼎通把抵押过的茶庄高价卖出,卷款出逃,再守株待兔将他抓捕,直接捏住秦家命脉,结束这一局,绝非不擅长生意门道的江娘子能想出的主意。
解桐原本还在意外,直到她无意瞥见江娘子枕边和茶几上摞着的书。
除了十来本生意经,还有一本厚厚的《虞律》,正翻在欺诈罪及处罚那一律。
起初,这位江娘子是真的不懂生意,很多时候还要请教她。
但她一直在学。
秦鼎通真正栽跟头,也是源于她这个主意。
再细想一番,这场较量中,不仅仅靠那些人力物力的安排,还靠决策时的三分赌性。
秦鼎通一心翻盘的念头和穷途末路时的邪念,解潜成想立功的意图和他一贯擅用的手段,都是她们的筹码。
但这三分赌性,既包含下注前的冷静分析,也包含下注后四平八稳的心态。
放在往常,能这样大赚一笔,解桐一定心花怒放飘上天。
但这次,她心中的情绪才刚刚沸腾,就遇冷平复。
比你厉害的人,一定比你更努力。
她不敢再得意松懈,趁解潜成还在陵江那头抓耳挠腮不知怎么交代,赶紧去找父亲进行下一步。
……
其实,但凡收到官府邀约的大商心里都明白,被宰在所难免。
商不与官斗,是亘古不变的硬道理。
他们唯一能做的,是在既成的事实上,将伤害降到最低,将利出挣到最大。
众商抵达时,有人发现岐水解爷今日竟没有带小解爷出席。
身边跟着的,赫然是近来名声大起的嫡长女解桐。
“赵爷,这……”解桐最近一鸣惊人,下头不少人都有倒戈之相。
今日是官府的席面,连花姨娘都没资格来,她却来了。
思及解潜成和秦家那档子事,他们对解桐有着天然的防备。
秦晁却很冷静,甚至对解桐的出现一点都不好奇:“既来之,则安之。”
不多时,宾客满堂,县令红光满面的邀众人入席。
官府要宰割商人,又不想吃相难看,就得叫他们自觉掏钱。
酒过三巡,渐入微醺,县令一改开席时的来者不拒,再有人敬酒时,开始推辞。
聪明人都知道,到开口的时候了。
这时,解爷放下酒盏,当了这个领头人。
可当他一番话说完,除了县令微微怔愣,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解爷表示,天灾当前匹夫有责,大家今日来此,无非是要商讨集资助义救灾一事。
救国救民,他第一个赞成。
眼下官府面临诸多麻烦,譬如招揽的工人在发水时罹难;陵江捞尸成暴利买卖引百姓闹事;汛期过后县城和百姓面临的损失修补;救灾粮食物资的把控;甚至陵江上犯案的流寇。
在安置罹难工人一事上,官府之前的做法是以银钱堵住悠悠众口。
但无论陵江还是岐水,都是义清县乃至利州的重要水域,若浮尸腐烂生病,后果堪忧。
溺死时间越长,尸体越难辨认。
所以,官府应当主动出面,有偿招工打捞尸体,记下特征供人辨认后,先行安葬。
如此,可杜绝浮尸病变,安抚罹难者家眷,处理暴利捞尸问题。
工人可以是此次涝灾由外地迁入的流民,也可以是本地受灾的百姓。
根据他们的每日劳力来结算报酬,老幼病残另议。
救民最怕养出蠹虫,此法既安置了百姓,也避免了这一顾虑。
救灾即救民,唯有民生安定,官府和百姓都缓过这口气,才有更好的精力来剿灭流寇,处理所有后续问题。
但要实施这些,首先须得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来安置。
岐水畔有一望江山,是座荒山,此处可用来安葬身份不明的罹难百姓。
山上草木繁茂,无论是搭梁建舍还是据木裁棺,都可就地取材。
考虑到荒山埋尸,恐令怨气不散。
解爷觉得,可在山顶建一寺庙,请高僧镇山超度,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安渡寺。
这并非耗钱博噱头。
除了超度亡魂,寺庙本身还可以用来临时安置无家可归的百姓流民。
至于之后如何开荒垦地,自给自足,大可视情况而定。
况且,将一座荒山变得更有价值,对义清县有利无害。
解爷一口气说完,席间久久未有声音。
解爷的话,的确掐着官府目前的痛处,该提的都提到了。
且这番安排极大程度上控制了成本,不说最准确,至少能估摸出个数。
事实上,若是放在往常,官府宰割商人,确有抽油水之嫌。
但这次情况还真不一样。
县令收到消息,新上任的都水监是长安城贵族,贵到不能惹的地步!
而他一双亲妹恰好死于此次涝灾。
如今,这位大人已至羌河。
除了巡察当地水利,督促官府整改修缮不足外,他更关注涝灾后的民情。
羌河之后,就是陵江与岐水。
解爷之法,既能掩藏官府招工一事的失误,也妥善处理了灾后安置问题。
十分彰显义清县官府的悲悯苍生的仁义之心!
而且,钱都是在座各位出的。
县令双目放光:“明日,还请解老爷移步衙门,本官要就此事与解老爷好好商议!”
此话一出,默不作声的大商们纷纷懵了!
姓解的一番细致安排,县令做此表态,等于把他看做了大商之中的总领!
那之后所有事,必定是姓解的带头!
这等于他们一同出钱,却给解家捧了个最大的吆喝!
大意了!
席间,秦晁只字不语,解爷提到望江山时,还看了他一眼。
见他并无恼怒之态,才略略放心。
……
散席后,解爷将赵阳叫上自己的马车。
他知赵阳想买望江山,此前一直拖着没管,今日忽然盯上了这地方,他少不得要解释。
但说来说去,也只是些以大局为重的场面话。
没多久,秦晁披着一身月色回来。
胡飞和孟洋已经打听出原委,正气的咬牙。
“赵爷,今天的主意是解桐为解爷出的!”
“解爷为这件事对她大加赞许,甚至让她帮着集资协助官府的事!”
胡飞是怒,孟洋则是心寒。
“赵爷做了这么多事,不止一次请解爷出面打点官府以便买山。”
“他三推四阻,如今直接盯上了望江山,也不知之前是不是有意为之!”
相较二人的激动,秦晁反常的冷静。
他看着沉沉的夜色,沉沉的笑了一声。
“席间不是说过吗,是为了安渡亡灵。”
……
解桐为解爷出的这一招,让同样是被宰割的解爷成了最风光的人物!
在往官府走了几趟后,解爷已与县令商议好集资动工的所有事宜。
解桐也成为解爷的得力助手,帮忙管着不少事。
而这时,解潜成还在陵江西发愁怎么交代秦家的事。
官府的榜文很快发出,挣着来上工的人险些踩破了官府门槛。
只等将山上各方用处规划完毕,便可动工开荒。
正值秋末冬初,夜里寒凉加剧。
两辆马车穿行于夜色之中,于望江山山脚停下。
明黛拢了拢披风,探身下车。
山脚处已经被官府设置了栅栏,等闲者不得入内。
解桐这次出了大风头,不仅解爷看重她,连衙门都很卖她面子。
“县令大人亲自写信去了华清县,已打好招呼,你只管放手做。”解桐说完,搓了搓手。
明黛颔首:“多谢解娘子。”
解桐叹气,摆摆手:“我也说不清,我俩到底谁该谢谁,就当一人帮一把吧。”
她将随行的四个手下派给明黛,只当给她助阵。
明黛笑了笑,带着人走向入山口。
解桐如今做事是真妥帖,不仅将她要的东西准备好了,还贴心的备了座椅。
座椅边一张四方矮几,上面摆着御寒的热酒。
两排落脚灯,将山口处照得亮堂堂。
她站着等了一会儿,静谧的山野之间,镣铐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
两个冷面的衙差押着四人来到望江山脚。
“江娘子,秦鼎通及妻儿都到了。”
因着解桐和解爷的面子,衙役对明黛很客气。
明黛从袖中掏出两粒碎银:“大夜寒天,辛苦两位官爷。”
二人立马露出喜色,“娘子客气了。”
秦鼎通与妻儿并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见什么人。
但当他们抵达目的地,入眼就见一口楠木棺材落在入山口,长女秦明玉吓得缩在魏氏怀中大哭。
魏氏抱着女儿,颤抖着怒吼:“你们想做什么?即便是问案,也该在公堂,还要动私刑不成!”
秦鼎通和长子秦镇宁都被用过刑,已是勉力支撑,只能将女眷护在身后,冷冷盯着衙差和明黛。
两个衙差正要教训,明黛竖手阻止。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见秦家人,不由细细打量起来。
秦鼎通竟生得慈眉善目,妻子魏氏更显瘦弱娇柔。
秦明玉小家碧玉,秦镇宁能称得上是一表人才。
若是不知情的外人来看,真像无辜清白的一家人为奸人所害。
明黛笑起来,那她就当一回奸人。
沉冷夜色中,少女声线亦沁凉寒人。
“伯父与伯母沦落至此,仍极力守护儿女,真叫人感动呢。”
她的称呼一出口,秦鼎通和魏氏都愣住了。
魏氏不解道:“这位娘子,你喊我们什么?”
明黛闻言,忽作恍然状,一拍脑袋:“瞧我,都忘了向伯父伯母介绍自己。”
她朝他们走了几步,灯火将她照得更亮。
“想必伯父伯母忙于打理秦家内外诸事,根本顾不上多年前就被赶出秦家的孩子。”
“但严格来论,无论长辈记不记得起,身为晚辈,若成家立室,总该向长辈告知一声。”
言至于此,明黛叠手作拜。
“侄媳江氏,是秦晁刚过们的新妇,得知伯父伯母今日落难,特来拜见。”
一听“秦晁”这个名字,四人齐齐色变。
这就是秦晁的新妇?不是个青楼毁了脸的可怜妓子吗!?
眼前这个,哪里像可怜妓子!?
魏氏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改方才的娇柔之态,一双眼仿佛要将明黛瞪穿!
“老爷,是秦晁,一定是秦晁这个小畜生在背后害我们!”
“我早说此事离奇,你还不信,你看啊!你看啊!”
“我们要伸冤,我们要伸冤啊!”
“母亲……”秦明玉被魏氏吓到,呆呆地都忘了哭。
“母亲,你别激动!”秦镇宁护住母亲,唯恐对方动私刑。
魏氏忽然推开一双儿女,在地上捡了块石头,狠狠砸向明黛。
“娘子小心!”解桐的手下连忙护住明黛。
两个衙差上前,一个飞快制服魏氏,踹向她膝窝,魏氏吃痛哀嚎,趴倒在地。
“伸冤!我们要伸冤!是你们害我们的!秦晁你个小杂种!”
另外三人跟着想冲过来,另一衙差直接拔刀横在三人面前,“退后!”
明黛笑笑,对魏氏的叱骂无动于衷。
“大冷天的,伯母别白耗这身力气,稍后该使力气时,又没劲了。”
秦鼎通到底是一家之主,此刻他们讨不到一点好,不如乖觉些。
他呵斥魏氏闭嘴,魏氏像是听不见,还在哭着骂。
秦鼎通一咬牙,沉声道:“把她的嘴堵上!”
“父亲!”秦镇宁不能接受,秦明玉开始默默掉眼泪。
衙差看一眼明黛,明黛:“既是伯父吩咐的,照做就是。”
魏氏的嘴被狠狠堵上,丢到一边。
秦镇宁和秦明玉这才得以挣脱,将她搀扶起来,退到秦鼎通身后。
秦鼎通恶狠狠地盯着明黛:“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明黛揣着手,耐心重复:“我已说了,新妇过门,问候长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