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裁缝制衣,都是根据客人送来的料子,要求的样式去做。
再好的手艺,也救不了秦晁的审美。
这次,明黛亲自同裁缝画图纸,哪里要多收,哪里要放量,无一不详。
秦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侧耳听着,一个字都没落下,嘴角疯狂上扬。
这时,从门外走来一个妇人。
冬日的衣裳再宽厚,也遮不住孕肚,她手扶着腰走进来,肩上还挂着个包袱。
秦晁抱着手倚在柜台边,妇人一进来便瞧见他:“晁、晁哥?”
见到秦晁,妇人下意识望向他身边的女子。
同时,明黛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了交谈回过头来。
“翠娘?”明黛很是惊喜:“你怎么来县城了?”
此言一出,翠娘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神不大自在的瞄了秦晁一眼,旋即笑道:“才、才来的。”
明黛察觉有异,但见她面色疲惫,肚子比两个月前大了许多,也没多问。
她以为翠娘是来做衣裳的,毕竟年节将至,谁都要置办新衣裳过年。
可顶着这样的冷天在外走动,未免吃力辛苦。
明黛将图纸和布料收拢起来,对翠娘笑道:“你先。”
明黛有多亲和温柔,一旁的秦晁就有多冷漠疏离。
翠娘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急。你先……”
明黛看一眼她的肚子:“你身子不方便,还是不要在外多走动。”
“我已说的差不多了,还剩些细微处斟酌,等你说完,我再同师傅定夺也不迟。”
她隐隐觉得翠娘有些忌惮秦晁,遂看向秦晁,低声问:“我们等一等,好不好?”
秦晁斜眼睨她,没好气笑了一声:“我敢说不好?”
明黛用手肘轻轻拐他一下,秦晁这才站正,不冷不热道:“你先吧,我们等等也好。”
翠娘是真的累,也没再客气,再三道谢后,转而同老裁缝说话。
秦晁拉着明黛到一旁坐着等候。
老裁缝的铺子不似布庄那般大气,也没有茶水点心,秦晁等的无聊,拿过图纸看。
这一看,他嘴角扬起,渐渐露笑。
两套窄袖束腰的圆领袍,算不得款式新奇,却因肩背和腰腿的细节处理,显得格外用心与不同。
她攀过他的肩,搂过她的腰,缠过他的腿,那些有意无意的触碰,原来都在她心中留了痕迹,成为图纸上细致的标注。
秦晁翻来覆去得看,啧啧摇头。
明黛见状,凑过来问:“哪里不好?”
秦晁眼一抬,无限唏嘘:“你真是——”
明黛不解:“嗯?”
他喟叹一声:“——把我都摸透了。真叫人害怕。”
一个“摸”字,他咬的意味深长。
明黛眼神轻动,复又垂下,慢慢抿住唇。
他们已有好好做夫妻的约定,但明黛的态度,更多时候是纵。
纵他的靠近和亲密,纵他不正经的挑逗。
不是她不懂回应,也不是无动于衷。
他们已同塌而眠,偶尔口齿交融,明黛接受这些,就没想过这一生会再与别的男人亲密。
可她越是想要投入眼下的日子,那个被她放弃的选择,便越发沉重垂在心头。
她会在夜里惊醒,也会像此刻一样,毫无预兆心头发堵。
明明该试着给一个甜蜜的回应,却只觉喉头苦涩,半句甜腻话都说不出。
秦晁将她所有神态尽收眼底。
他笑起来,手中图纸对折:“同你耍个趣,羞成这样?”
这话,显然是在帮她兜着。
明黛心头微微松缓,正欲开口,一旁传来老裁缝摇头摆手的拒绝
“这位娘子,您也别为难我了,这笔买卖,咱们怕是做不成。”
翠娘有些着急,她手里捧着几片绣样,“薛师傅,您再考虑考虑,价是高了些,但您看看,我的东西不差。”
老裁缝也是无奈:“是,娘子绣工的确了得,可一来,小店客人少有用这类精细绣纹的,二来,即便小店用了你的绣样,娘子你……”
老裁缝扫过她的孕肚:“同样一份工活,您给的工期远比其他绣娘长,小店也耗不起。”
老裁缝显然不是第一次遇上登门自荐的绣娘。
一看对方挺着大肚子,便知她肯定是去过大的铺子。
人家嫌她有孕在身,工期太长,她才选小铺子试水。
拒了翠娘,老裁缝赶忙招呼正经客人,问起明黛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
翠娘有些失落,她收好自己的样布,冲明黛颔首告辞,低着头走了。
明黛挑着几处细则,言简意赅与老裁缝敲定样式,走出铺子时,已见不到翠娘的身影。
她记得上次回村里,正逢上赵金的老娘在村中大闹。
那位老夫人,一直都不喜欢翠娘。
“赵家郎君平日里最紧张翠娘,怎么叫她一个人在城里游荡。”
秦晁安安静静站在明黛身边,难得没有接话。
因为这个小插曲,回去的路上,明黛有些沉默。
秦晁握着她的手,越发觉得这双手放不得。
他明明搓热了,放开一会儿再握住,又冰凉的很。
下了马车,拐进巷子,秦晁和明黛与另一对夫妇不期而遇。
已是冬日,赵金内里还是单薄的衣衫,外罩一件破袄子,还是敞着的。
他小心翼翼扶着翠娘,低声与她说着什么。
此刻的翠娘,周身罩在厚厚的披风里,脸上尽是甜蜜的笑。
哪里还有铺子里见到的半分憔悴?
两方遇上,四个人里只有明黛最吃惊:“翠娘?你们也住这里?”
这回,赵金也看了秦晁一眼,和在铺子里的翠娘反应一样。
明黛心头一动,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双方简单打了招呼,各回各家,明黛瞄见赵金和翠娘的宅子与他们隔了三四户。
是一方很小很小的宅子,与他们住的不能比。
一进门,明黛拉住秦晁。
“你早知道他们也住这来了?”
这段日子,她大多留在家里,偶尔出门,也被秦晁捂得严严实实,不离他身。
且她本就怀着心事,自然无心留意别处。
但秦晁不同,这地方是他选的,左邻右舍必都打听摸底过。
秦晁可能早就与他们打过照面,却没同她讲,以至于她今日见到他们,只有惊讶意外。
果不其然,秦晁抄着手往房里走,“嗯,见过一次。”
明黛紧随其后:“为何不同我说一声?”
秦晁走进堂屋,翻起茶杯倒水喝,冷言冷语:“有什么好说的,又不熟。”
明黛满心无奈。
寻常夫妻,一方在外遇见什么熟人,少不得会在夜间深闺中同另一方念叨几句。
若有必要,还需主动寒暄来往,这本是人情世故。
到了他这里,只有冷漠。
而她隐约能猜出因由。
他在淮香村长大,体验到的人情世故皆透着炎凉,从周围人身上得到大多都是恶意。
而后成为赵阳,身份来回转换,颠簸忙碌,从未真正安定。
他曾将朱家送去的红礼丢在门口。
一边听村里人对他奚落不屑,一边笑着看他们捡走自己不要的东西。
用一种别扭又冷漠的方式维护自己。
如今尘埃落定,从头开始,他却并未完全从过去的状态中超脱出来。
明黛提起茶壶帮他满杯,好声好气道:“是,我们是不熟。可你告诉我一声,我也不至于这般惊讶,徒增尴尬。”
秦晁正要开口,明黛忽然捏住嗓子,学他的语气抢白:“又不熟,有什么好尴尬的!”
她学的惟妙惟俏,那种不屑中透着冷漠的调调尤其生动。
秦晁话都到了嘴边,嘴角抽了两下,别过脸轻笑起来。
她可真是个活宝贝。
明黛挨着他坐下,温柔的语调,像在哄一个执拗的孩子。
“且不谈赵家郎君和翠娘,你既然要安定下来重新营生,不妨试着改一改从前的模样。”
“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问好,一声寒暄的熟稔与热闹。”
“也是偶尔有不便或难处,略尽绵力施以援手,互帮互助的情分。”
“你独来独往高傲冷漠倒是痛快,可人情织就的世道,哪那么容易独善其身?”
秦晁慢慢转过头,望向身边笑意盈盈的少女,眼中情绪渐起。
他一直知道,他的江娘子擅长讲戳人心窝的话,也最懂得拿捏。
可经历这么多事,他还是轻易就被她打动,甚至在脑子里生出一副诡异又有趣的画面
他一辈子都没改这幅脾气,旁人觉得他不近人情,不懂事故。
一直到老,都是个无人敢亲近的怪老头。
可大家又都羡慕他。
因为他有一位不可多得的温柔贤妻。
貌美睿智,善解人意,左邻右舍、来往友人、子孙儿女无不亲近敬爱。
连路过的孩童,看到江阿婆都要露出大大的笑,张着小手臂扑棱棱向她奔来。
无人喜欢他这个怪老头也没关系,因为所有人都喜欢的江阿婆,心中只有怪老头。
秦晁被自己脑中的幻想触动,忽然想与她即刻白头。
他迫不及待想去见证,他们的确相携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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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11.04 二更】
大门被人叩响, 秦晁思绪被打断。
灶房里的秦心听到声音,举着大勺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提了一篮子鸡蛋的赵金。
赵金心知自己冒昧叨扰, 很是尴尬:“秦妹子,我和娘子在附近赁了屋子,知道晁哥儿也搬来这里,所以来跟晁哥儿打个招呼, 也同秦阿公问声好。”
秦阿公和秦心在村里甚少与人来往,家里很少来客。
秦心正愣着, 一只凉凉的手将她举着大勺的手按下。
明黛笑嗔:“哪有举着大勺迎客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将人打出去。”
秦心反应过来,连忙把大勺背到身后, 冲赵金傻笑。
明黛让她回厨房去忙, 转头请赵金进屋。
赵金早就听妻子说过,秦家这位娘子何其温柔可亲,眼下才算真正领会。
然跨进院门,瞧见抱着手倚在门口满脸冷漠的秦晁, 赵金就笑不出来了。
他局促的同他打招呼:“晁、晁哥儿, 阿公还好吧。”
阿公正在房中歇息,随着赵金到来, 小院里热闹起来。
秦心正在做饭,秦阿公留他吃饭。
赵金客气推拒, 只道翠娘还在家中等她,眼神则瞄向秦晁夫妇。
这是有话想说。
秦晁与明黛对视一眼, 目露了然。
他们将阿公送回房中休息,招呼赵金在堂屋说话。
面对秦晁,赵金始终有愧。
一直以来, 他和淮香村很多人都一样,对秦晁的那些流言深信不疑。
当初里正和官兵去找明黛,也是他们两口子偷偷报的官。
他们以为秦阿公和秦晁真的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
而今,随着秦晁一家搬离淮香村,关于秦晁和秦家的事,不知由哪个起头,在村中传开。
大家这才知道,秦晁一直都被秦家那群丧心病狂之人欺压折磨。
上他家捣乱的人,散播他不好言论的人,都是秦家的。
秦晁一直忍着,竟也等到了反击的一日。
就在不久之前,秦家被查封,死的死,关的关,连秦鼎通弑亲夺产的事情都被查了出来。
听到这些,明黛有些意外,悄悄望向秦晁。
他坐在一旁,垂着眼,明黛瞧不见他眼中情绪。
赵金又道:“以前是我糊涂。晁哥儿,江娘子,我在这给你们赔个不是。”
明黛想,他今日应当不是专程来冰释前嫌赔不是的。
果不其然,赵金见秦晁态度平静,并无为难之意,大着胆子说起了来意
“是这样,年关将近,我们这行当还有最后一波热乎生意,所以进来我都住在县城。”
“翠娘月份大了,让她在家我不大放心,她也念叨着我,这才来县城与我同住。”
“可我白日都要上工,实在顾不上她。”
“刚巧你们就在附近,我厚着脸皮来,是想请晁哥儿和江娘子帮个忙。”
说到关键处,赵金还是有些难为情,他想请他们平日里多留意一下翠娘那头。
她一个待产妇人独自留在家中,万一有什么事,好歹有熟人帮衬。
秦晁嗤的一声笑了,微微后仰,手臂扶上明黛的腰:“赵哥这事儿,还是同我娘子说罢。”
“我一个大男人,帮你照看媳妇儿,传出去不好。”
明黛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秦晁松开手,这才道:“我说话直,赵哥别在意。”
赵金有求于人,又知秦晁是什么性子,和气道:“是是,此事还要麻烦江娘子。”
明黛想到前一刻与秦晁聊得话,转眼看他。
秦晁的目光本就在她身上,见她瞄自己,低声笑起来:“人问你呢,你看我干什么。”
明黛心下大定。
秦晁这人,执拗起来是真拗不动。
他们是夫妻,是一家人,他若不高兴答应,她也不能当着赵金的面驳了他去亲近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