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是知府,他觑着萧复,捻着两缕长须,字斟句酌地吩咐道:“案子出在我陆洲,查明真相陆洲府责无旁贷,你务必将此案查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是。”推官有了主心骨,腰杆挺直了些,小声跟捕头交代了几句。
捕头一摆手,四名捕快把一口薄棺抬了过来,打算把慕容飞的尸首带回陆洲,放到义庄里去。
萧复扔了手中的帕子,长剑指了指棺材。
他身边的一个千户打扮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拦住那推官,“既然确定溺亡,就不必带回义庄了。我家大人与慕容门主同朝为官,又是忘年交,此番既然赶上了,送他回京是人之常情。”
“这……”推官本想说句什么,看看王大人,又闭上了嘴。
王大人道:“萧大人古道热肠,下官不胜感激,劳烦大人了。”
“嗯。”萧复发出一个单音,手中利刃挽起一片剑光,“唰”的一声,插进一旁托着剑鞘的亲卫手中。
“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走,大步朝镇子里去了。
高颜值、低情商,狂傲自负,行事乖张,商澜默默总结了此人给她的第一印象。
原主对萧复的印象其差,商澜翻找记忆时,发现她对他的描述有这样几个关键词:萧阎王,讨人厌,不通人性,相公脸。
相公,在大夏朝是小倌,男姬。
慕容蓝与萧复无直接冲突,不喜欢他的原因有三:一是街头巷尾的传言,二是六扇门和北镇抚司的衙门之争,三是慕容飞和萧复互相看不惯。
商澜凡事讲究证据,不至于因原主的主观印象而对萧复有偏见。
但他如此草率地结束调查,让她很不满意。
不过……
六扇门和北镇抚司在职责上有相交之处,二人同时出现在陆洲,有没有可能为了同一桩案子呢?
还是,根本就是萧复杀了慕容飞?
再不然,纯属巧合?
商澜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这名仵作极可能有问题,由此,应该把其关联的推官和陆洲知府王大人也纳入侦查范围。
她目送几位大人离开,又眼巴巴地看着几个锦衣卫缇骑给慕容飞收了尸,抬着棺材去镇子上了。
上午露过面的两个年轻男子尾随棺材去了。
她也跟着回了客栈。
商澜反复思考过,慕容飞头脑机敏,武功高强,义气相交的朋友也多,如果这个死局他逃脱不了,她一个外来者能做的更加有限。
眼下要紧的是那张仕女图,这也许是解开慕容父女死因的关键,必须保住它,并安全带回京城。
但她也不是见难就退之人,保命虽要紧,该做的必须做完——那两名嫌犯棘手一些,不好跟踪,查查那个仵作绝对没有问题。
回到客栈,在房间里等伙计送洗澡水的时候,她把仕女图拿了出来,拆开装裱,一寸一寸地检查了一遍。
慕容飞算是武将,但于书画一道颇为擅长,尤擅山水画,画仕女图还是头一遭。
画面对角线构图,美人醉卧于牡丹花丛,一手酒壶,一手长剑,容貌美艳,五官与传统国画中的美人并无二致。
线条流畅,人体结构略有偏差,这一点与慕容飞的绘画水平相符。
装裱中无夹带,画面上也没有暗藏的文字和符号。
商澜瞪瞎了眼,也没发现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好累。”
她整理好画幅,用旧衣裳包好,四下逛一圈,干脆地扔到干燥的马桶里了,然后四脚拉叉地摊倒在架子床上。
商澜不明白,既然画里没有任何机关,慕容飞又为何把其挂出来,佯装客栈的中堂画呢?
这样既不是慕容飞的性格,也不符合常理。
“咚咚。”房门被敲响了。
商澜趿拉着鞋子去开门,“伙计吗?”她警惕地问了一句。
“客官,热水来了。”伙计在门外说道。
商澜开了门。
一条手臂从伙计身侧抓过来,简单粗暴地把其扒拉到旁边。
商澜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左腿下意识地飞了起来……
那人个子不高,反应奇快,抓住商澜的脚踝往外一带,商澜顺势抬右脚再踹。这一脚踹实了,那人吃痛,松开手,向后趔趄了一下。
商澜双脚腾空,直直地朝地面摔了下去。
不待她起身,又一个高个男子扑到了。
对方是练家子,臂力强悍,她被死死地按在地面上。
先前的矮个子拍拍胸口的浮土,居高临下地说道:“我们萧大人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商澜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第三个男子冲到房间里,四下翻检一番,又空手出来了。
她松了口气,怒道:“男女授受不亲,还不放开?”
压着她的高个男子把她拎了起来。
矮个取出麻绳,一边捆商澜一边鄙夷地说道:“原来是你。”他显然认识原主,又道,“最毒妇人心。”
他不是在指责商澜不给慕容飞收尸,就是想诬赖她杀了养父。
商澜瞪他一眼,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那人也没指望从她这里得到回复,推搡着她离开了客栈。
萧复在客栈后面的二进院子里。
商澜过去时,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正房堂屋里喝凉茶。
矮个上前汇报道:“大人英明,镇上果然多了些牛鬼蛇神,此女乃是慕容飞的养女,今天中午进的镇子,行迹十分可疑。”
萧复放下茶杯,抬了眼,逼视着商澜,说道:“你说说看。”
他的目光极为阴冷,商澜顿时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她挺了挺后背,不卑不亢地解释道:“萧大人,卑职也是被害人,昨日凌晨……”
萧复反应如此之快,这说明他对慕容飞的死因存疑。
商澜对他多了些信心,把大致经过细说一遍,其中不包括仕女图,以及她对两个屋子地面的反侦查处置。
“你说你是被害者,有人证物证吗?”萧复问道。
商澜想了想,“如果萧大人能找到那两个疑犯,定能洗脱卑职的嫌疑。”
“嗤。”萧复嗤笑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就听外面有人说道,“大人,找到两名陌生男子,但都服毒自尽了,下官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商澜笑了笑,不再说话。
那两个人不是她杀的,她被抓了却没有自杀。
虽说这事不能直接证明她的无辜,但能让萧复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对她的怀疑。
“贾小六、贾小七何在?”萧复还是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
贾家兄弟是六扇门的两个捕头,负责江湖中事。
慕容飞此番出差,带的正是他们兄弟。
原主也问过这个问题,慕容飞告诉她,他们在微州查别的案子,他来陆洲有一些私事要办。
这也是原主认为慕容飞要纳妾的一个佐证。
商澜据实以告。
萧复把两条大长腿换了个位置,拿起放在矮几上的长剑,对着商澜的脸蛋比划了一下,说道:“你是六扇门的人,应该知道我的手段。如果不想吃苦头,就千万不要耍花招。”
商澜蹙起眉头,不客气地反驳道:“萧大人须知,我也是受害者,若非为了养父,我早就死遁了,大人不该怀疑我。客栈、沱河边上的李老伯都能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萧复笑了笑,“真话,六扇门的人也有真话么?”
这是什么话!
六扇门怎么了,六扇门的人抱你儿子跳井了,还是杀你全家了?
商澜极为不快,她忍着气,说了句反话,“萧大人急着找替罪羊吗?那我确实合适,就不必刑讯逼供了吧,准备好口供,我签字画押就是。”
骄傲自负的人大多容不得激将,她要赌上一把。
第3章 小庙
萧复轻笑一声,站起身,提着长剑走到商澜身边,“如果你喜欢当替罪羊,我倒不妨成全你。”
商澜对上他的视线,“谢谢,萧大人不过如此。”
“你是唯一一个敢跟这样我说话的女人,当真让人印象深刻。”说到这里,萧复顿了顿,执剑的左手忽然一动,剑光斜斜飞起,朝商澜的右脸划了过去。
商澜心里一惊,想躲,但已然反应不过来了,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叮……”银簪落地,发髻散开,糊了她一脸。
“不错,有点胆色。”萧复转身回去。
商澜睁开眼,“承让。”她甩甩乱发,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又道,“萧大人不信我,我能理解,毕竟有些事说不清楚。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恳请大人允许我祭拜父亲,并给父亲买身寿衣,略尽孝心。”
萧复一抬下巴,“松绑。”
居然这么容易吗?
商澜隐藏好内心的讶异,问给她松绑的矮个亲卫:“我父亲在哪儿?”
矮个亲卫道:“在小庙里。”
商澜捡起发簪,捋捋乱发转身就走,将迈一步,又转了回来,说道,“大哥,如果方便,请借我十两银子,回京后一定如数奉还。”
矮个为难地看看萧复。
萧复道:“你去找萧诚支五百两,给她。明日一早带她去陆洲,到她说的客栈看看。”
“是。”矮个拱了拱手。
商澜鞠了一躬,“多谢萧大人成全。”只要他肯帮忙、肯查案,其他的她都可以不计较。
……
一更时分,锦衣卫千户黎兵从刘家镇赶了回来。
他禀报道:“大人英明,慕容门主的确不是溺亡,而是伤在脑后,婴儿拳头大小的一个凹陷,伤势足以致命。依卑职愚见,他口鼻里的泥沙应该是伪造的。”
萧复的视线从书本上挪开,看向黎兵。
黎兵继续说道:“慕容蓝父女确实在六福客栈住过,慕容飞在客栈短暂休息片刻,中午离开。慕容蓝留在客栈等人,差不多一更过半,六福的伙计给天字四号房的客人送过茶水,那时慕容蓝的房间亮着灯,慕容飞未归。”
“今天早上,伙计给她送洗漱用水时发现人不见了,但马车还在。卑职查过窝棚里,也问了李姓老伯,她确实没有撒谎。”
“也就是说,慕容飞确实死于他杀,但你调查的事实并不能洗脱慕容蓝谋杀慕容飞的嫌疑。”萧复放下书,拿起折扇扇了扇,“说说你的看法?”
黎兵道:“众所周知,慕容飞的武功在京城能排前三,慕容蓝虽习武,但也只比普通人略强。她身世凄惨,如果没有慕容飞,她现在就是一个人人轻贱的妓子。只要人性尚存,就绝不会这般丧心病狂。”
萧复摇摇头,“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首先,慕容蓝是养女,年轻漂亮,慕容飞若起了色心,慕容蓝定逃不出其掌控,与人里应外合亦顺理成章。其次,慕容飞伤在头部,身上没有外伤,大抵是偷袭所致。能偷袭慕容飞的八成是熟人,慕容蓝的嫌疑依然不小。”
“派人盯着她,身边一刻不能离人,一方面防止被人灭口,另一方面看看有没有人与她联络。”
黎兵信服地点点头,“还是大人思虑周全,卑职这就交代下去。”
萧复满意地拿起书,挥挥手,让黎兵下去了。
小客栈里。
商澜问掌柜:“我的房间还给我留着呢吧。”
“留着呢,留着呢。”商澜好好地回来了,掌柜也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姑娘家家的也是可怜,没事儿了吧?”
这是个善良的中年男人,眼里的悲悯做不得假。
商澜能猜到萧复的一些想法,她不认为自己没事了,却也不想吓唬掌柜,就岔开了话题,问道:“我来的时候没瞧见镇上有香烛铺子,掌柜知道哪里可以买到寿衣吗?”夏天湿热,再放一天尸体就太臭了,必须马上换上寿衣。
掌柜道:“咱们镇子小,没那样的铺子,一般不是去城里,就是去镇西头的老邱家。邱老大会打棺材,寿衣香烛也常有预备,我让我家老三带你走一趟吧。”
商澜谢过,假托上茅房,回房瞄了一眼仕女图,梳好长发,这才跟掌柜的三儿子出了门。
大约两刻钟后,她抱着一大盆杂物,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镇东头的小庙里。
小庙极小,只有一间正房。
矮个高个两名亲卫在小庙外面的石磨上安坐,一人捏着一只酒壶,石磨上摆着一盘卤肉和一盘油炸花生米,喝得有滋有味。
“哟,居然敢这个时候来。”矮个亲卫放下酒杯,不阴不阳地说了她一句。
“让你们费心了,二位大哥贵姓?”商澜不介意他们的态度,目光落在屋子里面。
微风荡过去,隐隐有臭味溢了出来。
慕容飞的尸体在棺材板上,头朝西,脚朝东,身上蒙着一大块白色麻布。
头顶一盏长明灯,香炉里燃着三炷长香,丝丝缕缕的烟气在闷热的空气里缭绕蒸腾着。
“大哥不敢当,我叫王力,叫我老王就行了,那位李强,老李。”矮个的王力快言快语地介绍了一遍。
“老王,老李。”商澜也不客气,把买来的东西放到庙里的供桌上,拜了拜土地爷,又端着刚买来的木盆往水井的方向去了。
“我曹,这丫头要给慕容飞净身?”老王捂着鼻子进了庙里,从商澜带的东西里拎起几条棉帕子。
老李也有些不解,“不是说授受不亲吗?”他还记得压住商澜时,后者说的话。
“啧,江湖儿女,真是……啧啧啧,江湖儿女也做不到这个份儿上吧,疯了疯了疯了。”老王念念有词地溜达回来,捏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好好地压了压惊。
他声音不小,正往回走的商澜听得一清二楚,遂道:“死者为大,总不能让父亲这般狼狈地上路。你们要是愿意帮我擦,我感谢你们八辈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