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后来的他, 没有半点相同。
不过, 没有半点相同的又何止是陈三七。
申姜一阶一阶跟在鹿饮溪身后向山径上去。因为腿短又残疾,不像其它人台阶上得容易。谷子不扶她,也不许浮桃扶, 只慢慢跟在她身后走,防着她摔下去时刻准备接住。
茶茶一蹦一跳地跟在鹿饮溪身边, 娇娇女叫苦连天。
一时问:“这山到底高几许啊?”
一时又问:“你们蚩山就没有轿撵吗?”
或:“没有缩地之术吗?还是你不会用?”十分得意道:“我会呀, 不如我带大家上去吧。”
说着就要真的干起来。
谷子一把薅住她, 不让她乱来:“你可快省省吧!”
四个人现在全身还湿漉漉的。
茶茶见鹿饮溪不理她, 也有些讪讪的。一不高兴, 就垮着脸。
大概觉得鹿饮溪很不识相。
鹿饮溪带着四人到了半山便停下来, 那里有一处院落。许多其它氏族山门的子弟已经在那里等着, 三三两两在院中说话。
约有共五十多人。
见到这边最后来的三姐妹,纷纷低语。
“是瀛州赵家的人。”
“架子好大。都等她们呢。”
谷子十分坦荡,向这些微微行礼:“对不住。”
“无妨无妨。”立刻有许多人殷切回礼。也有三三两两地不以为然的。低声骂:“马屁精。她们嫡系可不怎么行的。”
但又人立刻压低了声音说:“是英女的侄女儿们, 英女自己天资就很好又将与天纵奇才的济物山主成为一家人。”
原本翻白眼的人,立刻郑重起来。不再在那里摆脸色了。
甚至还有几个立刻上前来,与谷子几人说话。
人啊。
申姜正要收回目光。便看见,人群中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似乎是熟人,有些意外,可等她掂脚张望,又不见了。
“我这便安排人带几位去沐浴更衣。”鹿饮溪对三人说。
在这里围成一圈的其它子弟们,连忙散开。
又殷切地对谷子说:“我们那里有干净的衣裳。”
谷子客气地谢了他们,只说不用。
蚩山弟子垂首敛目过来引路。这群人才散去了。
申姜不得空去找寻那个人影,只得暂时先算了。不过她动作最快,随弟子去到了一个厢房后,便立刻手脚麻利地换了衣服,头发也随便绑一绑,就出来了。
人群仍然吵闹,像申姜这样不到十岁的,还有四五个。都带着侍人。有一个正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大哭,侍人半跪着轻声抚慰。
申姜在人群中穿行,先还有人跑来与她套近乎。
她阿巴来阿巴去的,做出语言不通智力也有问题的样子。又有传言说,她是‘绝’,大家也就意兴阑珊了。
到底看在面子上,没有说刻薄的话,甚至屈尊教育她:“不要到处乱走,一会儿你家姐姐找不到你。或者冒犯了蚩山更不好了。”
她应付着,转身便走,可找来找去,也并没有见到之前一闪而过的人。
就当她感到失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的时候,突然身后不远处,有人低呼:“那不是水境界米氏吗?”
“她怎么也来了?我听说水境界是从来不到这边来的。”
“天啦。蚩山这次可真是把四海各山门的人都请全了。”
“你们说,蚩山到底想干什么?”
“嘁,还能是想干什么?想称帝吧。”
“听说水境界米家,一代只有一人,代代轮回转世同为一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米氏怎么延续?如果,前任家主死了,去转世了,数月后成了婴儿出世,谁去把这人找回来呢?”
“孤陋寡闻。米家一向是分执事与主家。就像我们有侍人有世仆一样。执事是为侍奉米氏而存在的,自然是由执事去找回主人。”
“啊……那他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米氏转世?”
“反正听说很复杂。这种事是不会告诉外人的。以防止冒名顶替。”
“关于转世之说。我听闻,需有五线浮生。”
“什么呀,我听说转世的米氏见到执事,就会‘醒’。”
“明明是‘五线浮生,耀耀灼目’才有神思转醒。这里面有执事有什么关系?求你不要胡说了。”
“什么是五线浮生”
“就是手、脚、头……”
“嘘嘘嘘……过来了……”
米氏?
申姜从没有在京半夏口中听说过。
去了牢山之后,也从未听闻。
大概是很早的时候,就覆灭的氏族。所以在后世,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
申姜从人缝里,向来人张望过去。顿时愣住。
过来的是个少女,约十三四岁的样子。
头发装扮与在场的人都不大一样,穿的也不是女子常穿的裙子,而是束脚的灯笼裤和软皮靴。上身小袄腰封很细,腰上的着蛐蛐笼一样的东西。不过是金丝线编的。
手腕脚腕上都有一圈红色的血痕。
五线浮生,可能指这些仿佛由皮肤下浮现的红线?
不过这细痕非常淡,若有似无的,还时隐时现,一点也不耀眼。
更令申姜在意的是,她身上的珠宝。
那些琳琅满目宝石,镶嵌在她头上所戴的黄金环上,环宽一指,因宝石起伏大小不一,环的边沿并不平整,更像是有黄金将这些宝石维系在一起形成的环。
阳光下,环身熠熠生辉。
额间正中镶嵌的是一颗金刚石。
当然像其它的宝石一样,没有经过什么现代的切割,制作的手相法更独特,保持了原有的形态之余,又光彩耀眼。
之所以在意,是因所有这些珠宝,申姜是见过的。
就是她继承大宅,搞装修的时候,翻出来那些。
虽然这些宝石都被改制成了别的东西。但原型没有怎么变过。她绝不可认错。
就算是宝石形态过于普通,万物有相似。
那这颗钻石,又怎么说?
这样独特的形态,绝不可有第二个。
当时她看到,里面有些宝石与底座分开,还以为是时代久远,或者铃先生在使用的时候,首饰坏掉了,于是随手放置,并没有修补所至。
可现在却觉得,也许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
铃先生是故意将这些宝石从恶俗的改制首饰上抠下来的。
她收集这些珠宝,有自己的用意。
戴着头箍的少女,注意到申姜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转身向她走过来,半蹲下歪头问她:“这位小娘子,看你的目光,难道认得我吗?”
申姜抬头,仰视这张熟悉的脸。
一时竟然无法言语。
因为她曾亲眼看到,对方被埋在牢山血肉之海中。
[我叫申姜]她写字的手,有些发抖。紧张地盯着对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你也是应蚩山之约来的氏族山门子弟吧。”对方神色如常,申姜两个字对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意意。笑,说:“我是米氏。水境界米氏。”
可申姜看着面前的人时,在她眼中。
这个对自己笑着的,却分明是宋小乔。
当然,面容上来说,并不是完全一样。
说不出来眉眼还是哪里。似乎这张脸,没有了那种与宋妈眉眼相似的感觉。
但除此之外,申姜莫明地肯定,这是宋小乔没有错。或者说,宋小乔就是她没有错。
这时候有个男侍人大步过来,低声对少女说:“主人。我们要先上山去了。”
申姜回头看。
如果刚才还有任何怀疑,那现在,最后一点疑心也消失。
因为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宋分时又是谁?!
看来。大吉梦娘娘当年,并不是凭空捏造了两个孩子给宋家。
宋妈妈养大的,是水境界米氏的主仆。
这件事,宋小乔自己是肯定不知道的。
听刚才那些人说,只有五线浮生,米氏才知道自己是谁。宋小乔身上从来没有过红线。
不过宋小乔在现实死后,会转生成为李敏枝这件事。现在就解释得通了。
那宋分时呢?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他在整件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申姜看着面前的男人。
过去与未来,像是一张大网,把她包裹了起来。
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
也许铃先生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知道得更多。
起码,她似乎在查米氏的事。
除了她,似乎不论是京半夏还是乌台,从没有人提过米氏这个早就淹没的氏族。
那么囚禁铃先生,想尽办法终于杀了她的祟神侍从,会不会是想隐瞒什么其它重要的信息?
这个信息,会不利于它们释放祟神。
申姜怔怔站着。
米氏看她这样,觉得奇怪:“怎么神魂落魄的?你病了吗?”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站起来朗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谷子和茶茶还没有出来,浮桃被申姜赶去帮茶茶了。在场的人都没有应声,只三三两两地说:“她姓赵的。”
米氏便扭头向蚩山弟子的方向大声道:“喂?你们不管管吗?这才几岁,还要人照顾呢。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蚩山弟子对她还算客气。听到她说话,立刻便大步过来。回头见到鹿饮溪也往这来了,连忙垂首退到一边去。
米氏见有人管,这才跟着男执事走了。
申姜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安慰自己,要平心静气。大家一同在蚩山,会常见面。机会多得很。
鹿饮溪伸手向申姜,牵她到路口边,叫申姜与他一道,站在路口的石碑处。
怎么感觉像年轻的爸爸牵着女儿?
对于突然多了个‘慈父’申姜很有些不自在,佯装没事,想不着痕迹地把手缩回来,但没有成功。对方握得很松,但她一动,却又立刻握紧。
于是偷摸抬头看,却见鹿饮溪一直垂眸看着自己。
目光有些幽深。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申姜腹诽。
低头看看自己全身,很正常。
干嘛啊?
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鹿饮溪和赵氏,应该没什么仇吧?
“那个侍女帮你梳的头?”鹿饮溪问。
申姜拍拍胸膛,示意他,是自己亲自梳的。她只是腿残疾,又不是手残疾了。只是不会说话,又不是弱智无法自理。难道扎个马尾还扎不好吗?
鹿饮溪看着她许久,半蹲下来。
她默默后退了一步。
干嘛?
鹿饮溪叫她转身,解开她那个马尾,仔细地帮她把头发分成两撮,重新梳成童髻。可没有绑带。左右看看,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一个带着海棠金粒的红符带,把髻绑定。
起身后,低头看看申姜退出去远离自己的那一步,面无表情说:“衣发不整,为大不敬,侍女若不顶用,便当换一个。以后若是找不到人梳头,自于我说。”
[公子实在客气了]我找你梳头?我没事吧?对于他突然殷勤,申姜感觉不大妙。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但自己不知道。
难道,他发现自己有什么价值,可以拉拢利用吗?
说起来,英女与济物山成了一家,那在外人眼中,赵氏多了济物为辅,大概地位又更高了一层。
何况,英女可了不得。天资过人。前途不可限量。
“你知道不知道,你说话实在很像个大人。”鹿饮溪突然说:“我听你阿姐说话,不似你这般。”
[写字的缘故]申姜还算镇定。
她对京半夏很有信心,赵家的神祇都看不出她有异样。区区一个鹿饮溪能看得出来就见鬼了。
别说鹿饮溪了,即使是见蚩山神,她现在心里也并不害怕。更多的是好奇。
“也是,说话与书写,是有不同。”鹿饮溪说完,便没有再说话。
好一会儿谷子与茶茶总算是出来。
这五十多人,要先去神祠拜过蚩山神,再去听天楼听安排。
大家都是家神有宗神的人,到了新的地方要长久呆着,便应该先拜会本地的神祇。这是礼仪。
“不过是走个过场。”人群中有人在说。
因侍人不可以同行,浮桃便先跟着蚩山的仆役走了。
在蚩山弟子的指挥下,所有氏族与山门子弟,列成一长排。
赵氏为尊,三姐妹在最前列,之后是钱氏、孙氏、李氏。再往后是各山门,由地盘大小做为排序。孙氏看到申姜和谷子,就像看不见一样。谷子冷哼,拉着申姜站到最前面,也不去理孙氏的人。
奉着祭颂文穿着祭祀服的大祭祀师,带着祭祀侍人缓慢从山中出现,祭祀者将手中的黄纸一人一张发给众人,所以人手心向上,双手奉着这张黄纸,跟着这些祭祀师,向山顶去。
一开始队伍还算是整齐。后来申姜便慢慢落后了。
她腿短,又瘸,一阶一阶上去,双手还要奉着纸,所以慢得很。
谷子想帮她,也没办法帮。就慢慢地走吧。
原本是想,既然落在后面,那时不时干脆再歇一歇。
可一回头,自己身后,是压队的鹿饮溪。只好默默叹气算了。
他干嘛啊?
赵家神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现身出来。走在她身边。
申姜吓了一跳。
他就这样出现,会不会被本地神祇视为挑衅?
可对方默不出声,闭目而行,有些诡异。也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她便干脆当不知道的。
队伍终于到达云海之上的山巅。
和赵家神祇住的湖不同。蚩山神的神祠又大又气派。
队伍里有人低声惊呼:“这是不是灵石修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