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纨接过汗巾,先擦了脸,这才回头,将她一睃——这半晌阿松衣裳也换了三五身,在他眼前来来回回地晃,薛纨怎能不心知肚明?才练过剑,连气息都是滚烫的,他往井研上一坐,攥着汗巾,灼热的视线从绢花扫到裙摆,“你这幅打扮,有点像华浓别院夜宴那一晚。”
阿松来了精神,“你还记得?”
薛纨把剑拾起来,慢慢擦拭,笑道:“记得。”
华浓别院那一夜,是阿松自认为人生中最美丽、最得意的时刻。她心花怒放,悄悄挪到薛纨身畔,倚在他肩头,“我也记得,你那晚穿的是黑色的,冷不防一出声,吓死人。”
薛纨手腕一翻,擦的雪亮的剑身上依稀映出阿松的面容。阿松但凡有机会,总忍不住要去欣赏自己的美貌,两人不约而同盯了那模糊的人影一瞬,薛纨忽道:“又有点不同。”
阿松疑惑摸脸:“哪里不同?”
薛纨拎起短衫,一面往回走,扭头对她笑道:“那时候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现在却是明珠暗投,追悔莫及了——怎么能一样?”
阿松眉梢倏的一挑,“呸,”她要着恼的,可红唇却不禁噙了笑,“我才不后悔呢!“
薛纨回到室内,换起衣裳,阿松也不躲,光明正大地瞧——当初华浓别院那些人,兴许都比他位高权重,可谁有他这样坚实有力的臂膀,这样光洁英俊的面孔?她想到昨夜,难得脸上漾起红晕,拽起帷帐对他微笑。“这么说,你也觉得我是明珠咯?”她娇滴滴的。
薛纨对阿松招招手,阿松忙不迭放开帷帐走过去。薛纨把她抱起来,滚到床上,他笑看着她,撩起长裙,把她的那只精巧的小丝履脱了下来,在阿松眼前晃了晃。
阿松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忙捂住脑袋,心虚地叫嚷,“别砸我。”
“不后悔?”薛纨反问,笑着将丝履丢开,“你是明珠?”他戏谑地说,“我看你是羊屎球。”
“后悔,我后悔了!”
薛纨学她的语气,“后悔也没用。”
阿松心里甜如蜜,却作出恼怒的样子,愤而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婚后三天,薛纨甚少出门,要说对阿松有多么迷恋以至于忘却凡俗,却也没有,只是闲来练一练剑,在园圃里割几畦菜,打几桶水,全然是一副静下心来过日子的姿态。阿松心里犯嘀咕,追他到了菜圃,问:“你怎么也不出去应酬?”
薛纨道:“应酬什么?”
应酬什么?结了亲,总得有人来庆贺吧?檀道一那些人,有事没事都要三天两头地应酬一番,薛纨也算皇帝近臣,却门可罗雀。不应酬,怎么升官呢?阿松替他焦急,“你送公主和亲,立了好大的功劳,陛下不升你的官吗?”
薛纨摇头,“不知道。”
阿松坐在床头,摇着扇子琢磨起来,“我明天要进宫去谢恩了……”
手中猝然落空,扇子被人抽走了,阿松抬头一看,见薛纨眼神微利看着她。
“你该不会想去皇帝那里替我求官吧?”他似笑非笑的。
阿松心里才冒出这个念头便被他戳破,她忙矢口否认,“我才没那么多事!”咬唇想了想,她烦恼地说:“皇后要狠狠地嘲笑我一通了。”她有些担心,怕自己和皇后的嫌隙连累了薛纨,皇后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
薛纨道:“不要得罪皇后。她现在圣眷正隆,别去自讨没趣。”
阿松满不情愿,“知道了。”
见她乖顺,薛纨脸色缓和了。一摸阿松微敞的颈口,有些粘手,她心里一焦急,就尤其不耐热,薛纨好心替她打起扇子,语气却不容置疑,“我的事我自己会办,你别来捣乱。”
阿松想想还是不甘心,轻轻扯一扯薛纨袖子,“檀道一要往豫州去升官了,你可不能被他压过一头呀。”
“原来如此。”薛纨哈哈一笑,用扇子抬起阿松的下颌,凝视着她明澈如水的双眸,“如果我也离京去那兵荒马乱的地方,你舍得丢下这洛阳的繁华跟我去吗?”
阿松笑容微失,“你要去哪?”
薛纨看了她一瞬,摇头道:“总之不是豫州了。”
翌日,阿松起身时,床畔已经空了,薛纨凌晨进宫应卯,没有惊动她。
阿松有些失望,见时候不早,也不敢耽误,忍着闷热穿上繁复累赘的礼服,叫仆妇去雇了辆车来,往皇后宫中去谢恩。
皇后遵照御医的嘱咐,越是到了临盆之际,越要常在地上走动,一袭宽松的衣裙是淡淡的绯色,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霞光里,用一种悲悯的、冷淡的眼神俯瞰着伏身施礼的阿松。
“薛夫人不必多礼。”她也厌热,把盛满瓜果的瓷盘推开,精神恹恹的,“听说薛府偏远,又少随从,进趟宫真费周折,我特地说了夫人不必进宫谢恩的。”
皇后不想见她。阿松只做不懂,反对她嫣然一笑,“听说赐婚是殿下向陛下进言,妾深感殿下懿德,就算是千里跋涉,也要来谢恩呀。”
“你一个五品官妻,倒也不必……”皇后微微一笑。
“殿下累了吗?”婢女关切道。
皇后点头,婢女扶她落座,招手令御医进来请脉。看她脸色还算红润,御医却紧张不已,如何就寝,如何忌口,事无巨细地叮嘱着婢女,阿松听得昏昏欲睡,正要请辞,皇后却把她叫住了,“替薛夫人也诊一诊。”她对御医道。
檀氏和薛纨成亲不过几天,哪能有喜脉?但联想到檀氏和皇帝等人的风流韵事,御医也不免往歪处想了想。低着头替阿松诊了诊,往她脸上望了望,他对皇后笑道:“薛夫人年轻,虽然在柔然长大,身体却健壮得很。倒是殿下,秉性里有些柔弱,因此怀胎格外的要小心。”
皇后自嘲道:“看来都是命,怪不得人的,”意味深长地看了阿松一眼,“健壮就好,云中那种苦寒地方,想必你也能适应。”
阿松一怔,皇后却故意卖了个关子,便委婉地谢客了,“我去躺一躺。”
阿松辞别了皇后,手里还捧着皇后的恩赐——她不过区区五品官的家眷,所赐的也不过几件银制的簪钗,阿松的心思却不在这簪钗上。
皇后想借故打发她去云中?
“阿娘。”耳朵被人一扯,阿松回过神来,见阿奴对她嘻嘻一笑,抓起案头的乌鞭摆弄起来。太后宠爱他,玩具不计其数,阿奴却独爱赤弟连留的那柄乌鞭,高兴起来,嘴里便冷不丁冒出几个柔然词,阿娘姨娘混喊一气。
阿松搂过阿奴,贴了贴他稚嫩的小脸蛋。
阿奴拍了拍阿松的肚子。自从偶尔见过皇后一次,他便对女人的肚子产生了兴趣。“妹妹,”他念念有词。
阿松心里一动,把他抱起来,小声在阿奴耳畔道:“好阿奴,皇后肚子里的是妹妹吗?”
阖宫上下都异常笃定,皇后这一胎是皇子,可阿奴却坚决点头,“是。”
阿松满肚子的气顿时消散,她噗嗤一笑,捏了捏阿奴的脸蛋,“你真聪明呀,好阿奴。”
阿松特意在宫里盘桓了半日,待到晚霞漫天,才离开宫,途径官署,稍等了片刻,果然见薛纨牵马走了过来,阿松掀起车帘,欢喜地对他招手,“快上车。”
薛纨瞧着霞光下她一张红灿灿的脸,笑道:“上了车,我的马给谁牵?”
阿松道,“那我跟你骑马。”
“那你雇车的钱岂不是白花了?”
“你,”阿松知道他打趣,也作势瞪他一眼,“看你那穷酸样。”
“好好坐你的吧。”
散值时,铜驼街上随处都是朝廷文武官员,薛纨笑着骑在马上,不时对人点头致意,阿松见他不肯造次,也只能隔着车帘跟他嘀嘀咕咕。“皇后现在真丑,腰有水桶那么粗,脸上还有斑,说话有气无力的,我以后怀孕,也会变成这样吗?”
薛纨瞥她一眼,笑道:“你怀孕了,兴许比她还丑。”
阿松啐他一口,余光在薛纨身上扫来扫去,扭过头去,“啊,因为她是柔弱的贵妇人嘛,你向来喜欢这样的女人。”她剜他一眼,想起王氏,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了。
隔着车帘,也瞧不见薛纨的脸色,阿松只当他要恼怒,谁知只听薛纨轻轻一笑,说道:“我官阶低微,当然不及寿阳公和他的长史阔绰了。”
阿松气闷,猛地掀起车帘,正要刺他几句,见薛纨勒住马缰,直视前方。
檀道一站在街边橘树下,正和同僚寒暄,被人一指,他侧过身,冲薛纨拱了拱手。大概是最近诸事遂心,他举手投足间都十分潇洒,带了点意气风发的味道。阿松探究的目光才在他脸上一停,檀道一的视线便投了过来。
他心情好,修长的眉毛下,一双俊目异常明亮。
停了片刻,檀道一对薛纨高声道:“薛将军,别忘了今晚之约。”
薛纨对他点头致意。“你不是盼着我去应酬吗?”他转头对阿松咧嘴一笑,脸色却有些发沉,“我今晚不回去了。檀侍中明日要往豫州去了,得好好给他践行啊。”
第73章 、相迎不道远(九)
又是一晌贪欢。
夏夜的风里带着微醺的醉意, 众人为了给檀道一践行,特地请了女乐。唱的是近来风靡京城的南曲,“粉阵迷魂”、“花妖醉魄”, 酒过三巡,仪态散漫, 各人揽了佳人在怀里窃窃私语。
薛纨不是今夜的主角,索性安稳坐在角落里, 若有所思地审视着檀道一。
两年前在建康欢场, 他还显局促, 这会已经游刃有余了。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 白皙清秀的脸上只见薄红,坐姿依旧端正。
有美人依偎了上来,檀道一含笑摇头, 婉拒的话还没出口, 先有同僚替他摆手了,“檀长史对夫人情有独钟, 从不沾染这些的, 何必惹得人家夫妻不睦?”
檀道一称谢, 凑过身正对同僚耳语, 忽而那狭长微翘的眼尾一斜, 眸光投在薛纨脸上。
薛纨知道他刁钻, 忙将冷笑一敛, 敷衍地对他举了举杯。
“薛将军, ”檀道一走了过来, 按住了薛纨的肩头。一张口,酒气喷在薛纨脸上,手却很稳, 极亮的眸子将薛纨稍一打量,他便笑了,随即不由分说将薛纨拖到人群中,“薛将军送亲回来半年了,怎么也不讲一讲在柔然的英雄事迹?”
薛纨还不至于被众人炯炯双目一盯,便吓得要慌神。他把玩着耳杯,笑道:“檀长史好奇?”
“有点好奇。”
想探他的口风?薛纨暗自一笑,却不肯让檀道一如愿,只望着他喟然叹了一声,“虽然吃了些苦头,也是职责所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不过么……”他冲檀道一眨眨眼,有点调侃的,“临走时,公主殿下让我传口信给檀长史,说她很想念你呢!”
众人碍着智容的身份,不敢发声,只掩着脸闷笑。檀道一被薛纨揶揄,面不改色道:“殿下为了社稷和百姓,背井离乡,远嫁柔然,将军可不要拿她来说笑。”
“长史说的是。”薛纨回忆了一会,赞道:“漠北广袤,鹰击长空,倒也别有一番风光。”
檀道一酒杯停在唇边,不知想起了什么,默然微笑。没等到下文,他瞟薛纨一眼,“可汗想必盛情招待了将军?”
“说来话长,”薛纨道,“等下次和檀长史重聚,再细细说吧。”
“下次?”檀道一挑着眉呵呵一笑,似有些遗憾,“那不知是几时了。”
“哦?”薛纨揣摩着他的语气,抿了口酒。
酒席散时,已经月上中天了,众官们东倒西歪地来告辞,檀道一彬彬有礼地挨个道了谢,等人走光,他一起身,不禁踉跄了一下。
“长史当心。”薛纨扶了他一把。
檀道一定睛看了看薛纨,“将军还没走?”
“我送送长史。”
檀道一难掩诧异,笑起来,“将军今天缘何这样多情?”
“长史说笑么?”薛纨观察檀道一神态,也拿不准他是真醉假醉,便没有多说,只顺势起身,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酒楼。夜深了,暑气散去,沁凉的月光投在空寂的御街上。檀道一轻轻透口气,掸了掸袖子。夜风吹拂着青色的官袍下摆,他有些懒散地站着,目光在长街游移,仿佛在思索下一个去处。
“长史今晚尽兴吗?”没人了,薛纨倒有了闲聊的兴致。
“尽兴。”檀道一负手对薛纨笑,“薛将军不尽兴,是有心事?还是惦记着家人呐?”
薛纨轻哂。这个人,再作态,骨子里仍旧是狭隘偏执。他不想跟檀道一谈论自己仅有的那位“家人”,抬一抬手,薛纨道:“檀长史,走吧。”
“不必了。”檀道一推开他,脸色骤然冷了,“这点酒,我还不至于就醉了。”
“慢着。”薛纨按住檀道一的肩膀,两人脸冲脸,薛纨才若无其事地对檀道一笑了笑,“陛下有旨,命檀长史出发前,先进宫去面圣。看这会天也快亮了,长史没醉,就索性跟我进宫去吧。”他说的客气,一手却按在了腰刀上。
檀道一眸光一闪,身形僵住。他果然没醉,只一瞬,便明白了,冷笑道:“你今晚,是特地来盯着我的。怎么?怕我弃官私逃回建康?”
“弃官?我看你大概不舍得。”薛纨嗤笑,“不过么,勾结王玄鹤使苦肉计,掩人耳目帮谢氏离京,我倒真怕你这一去不复返了。”
檀道一思忖了一会,点头道:“我只以为武将坦荡直率,原来你的疑心病比陛下还甚。”不慌不忙地对薛纨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将军陪我进宫吧。”上马之后,心思急转,面上却一派平静,松松挽着缰绳,在月色中徜徉。
在宫门处不过等了须臾,便得闻皇帝传召。二人进御殿,依次拜见了,檀道一余光一扫,见皇帝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了案后,黎明的天色尚且晦暗,煌煌的烛光在人脸上一晃,映照出皇帝隐隐有些阴沉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