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沉壁应了,老太君瞧着孙子,半晌才道,“你们几兄弟,你和蓝哥儿年龄最相近,打小也最要好,那会儿还没分家,你和蓝哥儿天天混在一起,你躲我藏的,总喜欢玩那什么猫捉耗子的游戏,家里的东西不知给你两个弄坏了多少。”
“是。”闻若青忆起往事,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若是有可能,你把蓝哥儿带回来吧,”老太君平平静静地说,目光落在大彻堂中央的神像前,看着那一排长明灯,嘴角轻轻抖了抖,“不论生死。”
出了庵门,闻若青叮嘱门口的几个护院:“明儿送少夫人回去的时候一路仔细着。”
说完,他纵身上了马,握住缰绳,转头看向站在拂云庵门口的妻子。
飞絮绵绵,雪帘飘忽,帘后的人玉立如画,似冰天雪地里开出的一朵雪莲,衬着后头的灰檐青瓦,清淡隽永。
他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一句都不必再说。
他回头,扬落马鞭,双腿一夹马腹,迎着风雪往山下疾驰而去。
闻竣立刻在后面跟上。
尹沉壁站在门前,裹紧身上的斗篷,目送那道身影快速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一整天风雪呜咽,傍晚时雪才住了,京都城中银装素裹,永昌侯陈绍在京郊的一座茶坊门外下了马,匆匆进了庭院深处的一间小雅室。
他进了门,对门内端坐的人行了一礼,默不作声地坐到一边。
上首坐的人也半天不说话。
陈绍忍了片刻,出声问道:“王爷,今儿在朝上,您为什么不帮着我说话,还说另有人选……”
怀阳王高炽瞄他一眼,半晌说:“你自己想想,覃王为何在你出列后又要康宁伯出来,和你争这个统帅之权?”
“这……”
“明摆着覃王如今也不太信任你,本王若在朝上替你说话,那不更加深了他的怀疑?”
陈绍释然片刻,又狐疑道:“覃王怎么会……”
“定是你不小心露了马脚,总之不管你怎么做,你去好好打消他的疑心,”高炽道,“如今闻家已不足为虑,交出燕云军的统帅之权是早晚的事,本王马上就要离京了,呆了这么久,王妃也娶了,再不走不像话了。你不把覃王笼络好,本王一走,鞭长莫及,还有谁在朝上为你说话?”
陈绍不安道,“是。”
这时有王府侍卫敲门进来,禀道:“刚闻若青率两千兵马,往西边去了。”
陈绍意外,“圣上……”
高炽冷笑两声,“我看圣上真是病糊涂了,这闻家老六又不是神仙,他一个人去就能挽救燕云军的败势?”
陈绍也跟着笑,“闻家倒台是早晚的事了,还是王爷运筹帷幄,指挥有方。”
“得了,本王也不过借覃王的势再往上面添上一把火罢了。话说回来,”高炽脸色一沉,“你这虎山大营,可得管好了,别到时候出了岔子。”
陈绍笑道:“王爷放心,除了虎啸营的闻若檀和伏虎营的叶昭,其他九个营的都尉,都在我掌握之中,就算我去了西北,也只会老老实实地听我号令。”
“这就好。”高炽颔首,“行了,城门也快关了,你回营里去吧。”
陈绍走后,又有侍卫进来,悄声道:“宫里的消息递出来了。”
高炽听了一阵,脸色阴了下来,“厌弃蒋昭仪?穆停云天亮时从养心殿出来?”
他自言自语两句,阴笑两声,“这么说来,大事不妙啊……也罢,本王这会儿不走,更待何时?”
陈绍出了南边城门,一路思忖着回了虎山大营。
营地四处积了不少雪,卫兵们正在铲雪,陈绍一路溜着马,慢慢在边上巡视着。
没一会儿听见身后一队人马呼啸而来,他回头一看,眉头皱紧了。
那队人马到了他跟前停下来,打头之人一身戎装,撩开披风跳下马来。
“末将参见侯爷!”
“闻四,你来做什么?”陈绍骑在马背上,沉着脸问道。
闻若翡笑道,“今儿正是换防之日,侯爷莫非忘了?”
“本侯当然知道,但你不是两个月前刚换防过一回吗?”陈绍盯着他,“怎么这次又是你来?”
闻若翡无奈道,“平宁侯安排末将来的,侯爷要不问问平宁侯去?”
“罢了,来就来吧,老规矩,呆你营帐里,不许四处走动。”
“末将知晓。”
陈绍想了想,“和你换防的是哪个营?”
“这次轮到虎啸营。”
陈绍在马上翻了个白眼。好吧,去了一个闻若檀,来了一个闻若翡,这闻家的人,就跟钉子似的杵在他这虎山大营里,真是碍眼得很。
他哼了一声,纵马离开。
闻若翡进了三哥的营帐。
闻若檀笑道:“怎么说服平宁侯的?”
“原本要换防过来的是神策营,我跟神策营的都尉李浮说好了,平宁侯一般不管这事。”
闻若翡面色严肃,“三哥,我时间不多,详情就不跟你细说了,萧山大营没什么事了,过去后你再找玄策营的都尉聊聊便好,他手头没什么把柄,不过算是个心思正的。”
闻若檀点头,“行,那我过去了。”
他走后,闻若翡自袖中摸出一张虎山大营的布防图及武官名册摊开,在账内点了灯,又取出一叠秘报,细细对照着看了起来。
闻若青西出京都后,领着人马日夜兼程,一路餐风露宿,自青州北上,经过定州、陈州,两日后终于到了雍州境内。
雍州军都督闻若玄亲自挑选了一批战马,交由六弟带去。
闻若青休整半日,把两千兵马和两千匹战马交由校尉邱川在后头带领着,自己领着闻竣和章远,连夜越过天阴山,泅水渡过胡阳江,进入充洲。
因边关局势紧张,充洲的居民已有不少南下去了雍州,三人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寻了间食肆坐下,闻竣一直走到街道尽头,才在一家酒馆里买到了三大皮囊的烧刀子酒。
闻若青倒了一碗给章远。
章远喝了一口,大声呛咳起来。
闻若青笑道:“如何?”
章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闻若青咕嘟嘟灌下一碗,眼光落在远方,“快了。”
出了市集,三人打马行了一个多时辰,渐渐不见人烟,道边时不时闪过一棵胡杨树,在落日余晖中张扬着孤寂干枯的枝干。
风刮了过来,卷起尘沙往人脸上扑。
高远天幕下是空旷的原野,苍凉而又寂静,马蹄翻起泥沙和碎石,大地是广袤无垠的,但也是单调乏味的。
天边一丝霞光却是妖娆艳丽,于苍穹尽头挑起一抹瑰丽炫目的色彩。
最后一线光亮消失于地平线后,暗夜里寒风肆虐,呼啸着穿过厚厚的衣衫,人像是赤身裸.体奔走于天地间,接受千仞凌迟。
三人驶到一处土台之时,闻若青勒住缰绳,道:“在这儿歇吧。”
闻竣找了背风处生起火来。
章远这时也不觉得那烧刀子酒呛人了,一口一口地喝着,窝在火堆边发着抖。
闻若青笔直坐在土台上,朝着远方瞭望。
章远站起身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什么?”
前方很远的地方,黑暗中有隐隐的光亮在闪烁,像是从天际中坠下的启明星,一点、两点、三点。
“是烽火。”闻若青回答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汩汩流动起来,胸腔中心脏勃勃跳动。
闻竣喂完了马,又从马背上搬下毯子,铺在火堆旁的空地上。
闻若青转回头,笑道,“睡一会儿吧,一个时辰后继续赶路,天亮之时能赶到营里。”
章远虽是第一次来西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但毕竟从小接受过严苛的训练,这时也渐渐适应了,倒在火堆边沉沉睡去。
一个时辰后闻若青叫醒他,三人收拾了东西,上马继续赶路。
越过无边黑暗,长夜终于过去,天边泛起蒙蒙的灰,地平线上已经能望见黑压压的营帐顶端,如黑云一般一片挨着一片,长长地延伸开去,看不到边际。
几处土坡之上的瞭望台高高耸立,三人振作精神,往中心那处瞭望台的方位飞驰而去。
前方远远驭马奔来几个人,风驰电掣,迎着曙光破风而来。
领头的人一身银色铠甲,猩红披风,到了不远处,骏马扬蹄一声长嘶,他手中一杆银枪重重顿在地上,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天际第一缕晨光映在他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上,刚毅俊秀的眉眼,颀长矫健的身姿,整个人似比初升的骄阳更加耀眼。
少年人醇厚而洪亮的语声压过风声稳稳传来。
“六叔!好久不见!”
第095章 云峰营 坐在中间的闻若丹……
闻若青驻马笑道:“两年不见, 砚哥儿,你长大了。”
闻竣拉着章远跳下马,拱手行礼, “世子。”
闻嘉砚对两人笑了笑, 目光移回六叔脸上,“六叔来得真快, 走吧, 五叔正等着您。”
众人执缰前行,过了大营门口,马背上行了半个多时辰, 方才到了中心的云峰大营。
元隆关的这处军营, 是整个西北大营的枢纽, 而云峰大营则是枢纽中的心脏, 以云峰大营为中心, 数不清的营帐围着一个个的校场延绵开去, 望不到边际。
一路旌旗猎猎,阳光投在远处巍峨耸立的元隆关城墙上, 城墙高约十丈, 雄伟厚重, 横亘延绵于天地之间。
城墙往左随着渐高的地势向上延展着,一直到奇云山脉的起势处, 往右则是一马平川,在看不见的远处才随着高低错落的丘陵起伏伸展。
此时正是士兵换防的时候,远远望去墙梯上人员如蚂蚁般渺小, 行动之间却是井然有序,来来往往丝毫不乱。
闻若青问闻嘉砚,“情况如何?”
“昨日晚刚刚打退一波进攻, 现兀拖暂时退回二十里外,正整军休整。”
闻若青点点头,见已到了云峰大营的中军大帐外,便收缰下马,叮嘱闻竣和章远先在外头等一会儿。
闻嘉砚对两人道:“六叔的营帐已经备好,就在旁边,我领你们两个先过去。”
营帐前的卫兵撩起帐帘,闻若青深吸一口气,略略低头,弯腰进了中军大帐。
大帐内还燃着灯烛,显见里头的人昨晚一夜未眠,角落里置着炭盆,不过这会儿盆里碳块已经燃尽,帐里的人也不去管它。
大帐中间的长桌前围着两个人,那两人听见响动,直起身子退开一步,坐在中间的闻若丹抬起头来。
闻若青上前两步,“五哥!”
闻若丹笑着站起身来,“好啊,你小子终于来了。”
他衣衫凌乱,头发更凌乱,随随便便地披了一件狐裘,起身的时候,狐裘落到了地上,他一面系衣带,一面弯腰去拾地上的衣服。
闻若青笑道,“怎么这副鬼样子?”一面说,一面把吏部的调令文书递给他。
“你五嫂走了后,我就是这副鬼样子,”闻若丹接过文书随意瞄了一眼,也笑道,“女人不在身边嘛,你懂的。”
闻若丹的五官不像他弟弟那样俊美,显得有些平淡,但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眼睛的形状仿似桃花花瓣,眼尾上挑的弧度有些勾人,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便生动了起来。
他的这种笑,在不同的人眼里也是不一样的。
在好些女人的眼里,他一笑便如江南三月间的春江水岸,和风拂柳,浸着化不开的缠绵和温柔。
在他的同僚和下属眼里,他的笑则有些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揣测其含义,时不时还透着些许凉薄的意味。
在他的敌人眼里,他笑起来便如泼皮无赖一般让人厌憎。
而在他的兄弟们眼里,他的笑与闻若翡暖如春风的笑不同,有时候轻佻地想让人给他一拳。
帐内的两人闻若青都是认识的,一人是云麾将军姜辰,一人是军师李溪,两人都是燕云军里的元老了。
那两人与闻若青相互见了礼,端详他一阵,都笑道,“两年不见,六爷看着有些不一样了。”
闻若丹意味深长地说,“当然不一样了,两年前他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嘛,是个……男人了。”
闻若青没理他,走到桌前,直接拿起茶壶灌了两口浓茶。
“连夜赶来的吧,走,带你去你的营帐里休息休息。”闻若丹拍拍弟弟的肩膀,又对姜辰和李溪道,“咱们呆会儿再谈。”
闻若青摇头,“五哥,你若这会儿得空,把工匠营里的赵师傅叫过来吧。”
闻若丹打量着他,“怎么,又要鼓捣些什么?”
闻若青离开西北大营之前,时不时爱晃到工匠营里去,与赵师傅是老熟人了,知道他对火器很有些研究。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图纸,道:“这种手铳是怀明研究出来的,时间紧迫,赶快让赵师傅试着做一做。”
闻若丹好奇地拿过那张图纸,姜辰和李溪也凑了过来。
片刻后闻若丹的脸色变了,唇角绽出一丝笑意,在他身边多年的李溪看了他一眼,看出了年轻将帅这抹笑意后面的兴奋和激动。
“好东西啊!”闻若丹瞅着弟弟,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你知道你带来的是什么?”
闻若青脸色很沉静,“试试看才知道。”
闻若丹转头吩咐帐口的卫兵,“去,快去把赵师傅叫来,把火铳营的王都尉也叫来。”
闻若青这才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五哥,”他问道,“赤雁关失陷后,你有没有派人去过燕回山?”
闻若丹面不改色地回过头来,很干脆地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