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陡然一片寂静,乐安,侍女们,车驾旁的侍卫,当然还有跟在乐安车驾后面,注意到动静早就停下的其他贵人们的车马,全都寂静了下来。
而这一片寂静中,少年丝毫未察觉般,脸上的笑反而更灿烂了。
眼睛更是直直地盯着乐安的双眼。
随即,那双红润的唇再度张开,道:
“若是缺的话,您看我怎么样?”
第13章 昭君落雁,白鹭惊刀……
四下里静悄悄的,忽然“咣当”一声,震醒了所有人,一看,却是乐安马车旁边一护卫,刀掉在了地上……
没人关心护卫的刀掉不掉。
众人又默默把视线转回去。
转回去,便见日光下少年灼人的容颜熠熠生辉,配上他那灿烂的笑,几可与日光争辉,不开口便是天上地下第一美少年,开口——
“在下身康体健,略通文墨,稍解风情,身家清白,祖上八代无作奸犯科之辈,秉性淳朴,自幼及今从无不良嗜好,不□□,不赌博,不酗酒,无家累,无欠债,无仇敌。”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但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四下里依旧静悄悄,众人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恍如木头桩子。
“所以公主,您要不要……郑重考虑一下?”少年又眨眨眼,眼角含笑,嘴角含羞,而满身满脸,似乎都写着大大的“真诚”二字。
“好啊。”
“嗯——欸?”
少年红唇微张,黑白分明的双眼圆睁。
“公主,您是说……会考虑一下吗?”
“不是。”乐安摇摇头。
少年肉眼可见地沮丧了些,双肩下垂,眉眼委屈巴巴地耷拉下来,仿佛大风摧折的水中蒲苇,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乐安又仔仔细细看他委屈巴巴的脸,和即便垮下双肩,背脊微弯,也依旧如松如竹的身躯。
满意点头。
“我是说,好啊。”
“我府上正缺个驸马,我觉得,你不错。”
少年眨眨眼。
又眨眨眼。
红唇缓缓张开——
“咣当!”
又一声震响,少年,乐安,以及宛如泥雕木塑的其余所有人等,都朝声音望去。
仍旧是那位护卫。
再度惊掉了刀。
*
依旧无人在意刀。
人们的视线再度转回去。
便见华丽的马车之上,那位金尊玉贵的乐安公主,又发话了。
“不过,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声调悠悠,慢条斯理,仿佛逗弄地上打滚的小猫儿。
小猫儿.睢鹭少年闻言,两眼巴巴:
“回答错误的话,您会改变主意吗?”
“不会,这些问题没有对错之分。”她又看少年一眼,“不过,若你回答完问题突然扯下□□,说你这张脸也是伪装的,那,倒是极有可能会变。”
闻言,睢鹭立刻自信地揪住自己的脸颊。
白玉似的手指揪着白玉似的肌肤,几乎是立刻,脸颊上便泛起一道红痕,若是离近了,还能看到那红痕和透明皮肤之下浅浅细细的血管。
少年把自己被揪红的一边脸扭过来给乐安看。
又拍拍胸膛道:“公主您放心,这张脸,如假包换。”
乐安:好吧,她信了。
不过少年还有问题,“公主,还有一个问题——”
他疑惑地又真诚地发问:
“□□是何物?如人皮一样的面具?戴上这种面具便能立刻改换人容貌吗?若是的话,嗯……哪里有卖?”
“哦,话本子上看到的。”乐安摊摊手,“现实中,大概约莫估计肯定是没有的吧。”
“啊?”
睢鹭傻眼了,看着乐安的眼神仿佛控诉戏弄猫咪的无良主子。
“咳咳。“乐安轻咳两声。
”好了,现在,该我提问了,我希望你如实回答。”乐安道。
“好。”少年道。
她望着睢鹭的眼睛,睢鹭也回望着她的眼睛。
“你多大年纪?”
“差三年及冠。”
“家中可有定下婚配?”
“未有。”
“为何?”
“父母早逝,无心于此。”
“那为何此时又想?”
“漂泊多年,倦鸟栖枝。”
“栖息过后再飞走?”
“不,人苦不知足,切不可既平陇,复望蜀。”
“你知道我是何人?”
“大梁乐安公主,李臻。”
“你明白何为驸马?”
“说文曰:驸,副马也,后人段玉裁注,副者贰也,非正驾车皆为副马,意即天子所乘正车外,随侧而行的形式规制相等的副车,以作遮掩保护之功。后因常有尚公主者任驸马都尉,是以称其驸马。”
“所以?”
“所以,公主为正,为君;驸马为副,为臣。而君臣需相济,正副需相和。”
乐安笑了。
“你有一副好口才。”
睢鹭也笑:
“不敢,句句肺腑。”
“我可不需要你的肺腑。”
“臣知晓,公主需要我的脸。”
这就臣了,真会打蛇随棍上。
而且,哪里只需要脸,其实她还需要身子,和声音来着。
乐安心里默默道,不过这话就不必说出来了,不然,显得她多不矜持呀,哼哼。
于是——“你上前来。”她兴致盎然道。
“稍等。”睢鹭道,“上前的话,且容在下再整理一番。”
乐安:“?”
少年不解释,咧嘴一笑。
随即躬身弯腰,撩起衣袍,露出衣袍下用麻绳紧紧绑缚着的修长小腿,随即,手往右边小腿一探——
一柄刀锋雪亮的匕首豁然抽出。
“唰!”乐安车驾两旁的护卫齐齐出刀。
“不必紧张。”乐安挥挥手,问那乖乖拔出腿间匕首的少年,“你腿上绑这个做什么?”总不能她不答应他做驸马的话,就拿刀逼着她答应?
睢鹭双手将匕首放在手心呈上。
闻言无辜又理直气壮地道:“自然是防身。公主,男人孤身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乐安:……
她想反驳来着,但一看他那脸,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男人的确要好好保护自个儿来着。
尤其是他这样的男人。
“好吧,善于保护自己的男人,你上前来,让我看看。”
睢鹭抿唇一笑,乖乖上前。
当然,掌心上的匕首被乐安的护卫统领拿走了,拿走时,以防万一,护卫统领还十分谨慎称职地将他全身又搜查了一遍,以防他来个虚实之计。
乐安的护卫统领是个边关退下来的将军,身高体壮,手劲儿贼大,搜身也没什么特别技巧,这在外面也不能让脱衣服,就只能大巴掌贴上去摸,摸衣服下面有没有再藏着匕首之类的金属硬物。
护卫统领朝他伸出手时,睢鹭眼神微闪,但随即又坦然展开双臂,任他搜查。
自然是搜查不出什么的。
证明了清白的睢鹭终于可以走上前。
离乐安更近了一些。
近到即便他不眨眼,乐安也看得清那纤长如鸦羽的睫毛。
没有乐安吩咐,他便没有继续上前,就在马车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静静任乐安打量。
乐安打量了好一会儿。
而后——
“怎么样,”睫毛精又扇动起他的睫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公主,还满意您所看到的吗?”
*
答案当然是满意的。
睢鹭其人,最叫人信赖的,便是他的脸。
*
一行人已经在路上耽搁了许久。
大慈恩寺下山的路就一条,虽然很宽广,但架不住乐安的车驾也大,四匹马一字排开,剩余的道路便仅可供路人行走,其他贵人们的车马虽然不像乐安的那般排场,却也不是这么点空能通过的,因此乐安的车一停,后面便跟着停了一长溜儿,眼看已经引发交通堵塞。
作为一个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人儿,乐安自然不会继续此等扰民之事。
于是——
“上车吧。”
她朝下勾勾手指,对少年道。
虽然四下里已经够寂静了,但这句话一出,霎时空气仿佛更静了一些。
虽然本朝风气开放,虽然本朝公主们常有放浪形骸之举,但,初初相见的陌生男女,几句话就私自定下婚事,三两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钻马车……
今日过后,乐安仗势欺人的名声之外,恐怕又要再加个放浪淫奔了。
而原本美名享誉全京城的睢鹭,这一上,就也成了为攀龙附凤而连脸面都彻底不要的浪荡子。
众人瞪大了眼睛,却连视线都不敢再乱瞟,只仿佛石化一般看着刚刚说出惊人之语的乐安公主,和乐安公主的马车。
也有人看着少年。
看着这个看上去光风霁月,不沾凡尘,却偏偏做出最世俗、最为人所鄙之事的少年。
少年轻轻眨眨眼。
随即,轻笑了一下。
没有看众目睽睽之下那无数异样的目光,他背脊笔直,脚步轻快,眼睛直直看着前方的乐安
一直往前走。
直到距离车辕只有一步之遥,距离马车里的乐安只有两臂远时,才含着笑,微微俯首,以只有乐安能听到的声音道:
“遵命,公主殿下。”
说罢。
少年单手扶辕,腰身提纵,登时,整个人便如鹞子翻身,白鹭掠水,弹跳而起再应声而落,身形稳住时,人已在马车上。
乐安:……
那通自我介绍(或者说自我夸耀)里,别的真假先不说,起码身康体健这点是确凿无疑了。
尤其,腰真不错。
第14章 公主,我选您真是选对了……
乐安的马车很宽大。
车厢间距接近一丈,对角距离更是遥远,睢鹭上了车,坐到了离乐安最远的对角。
两人的距离比之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时,反倒更远了。
车帘放下后,外面的一切便都远去了,车轮开始辘辘向前滚动,车厢里,名义上似乎已成未婚夫妻,但实际仍旧十分陌生的两人相对无言。
车里不止乐安和睢鹭两人,还有乐安随身的四个侍女,此时正乐安左边两个,右边两个,分坐在乐安边上,而神情,皆有些难以描述。
比如冬梅姑姑就不明白了。
怎么这马车一磕绊的功夫,她家公主就多出个小驸马来了?
虽说小伙子长得的确俊地吓人,但她家公主是谁?那可是她家公主啊!是什么阿猫阿狗想攀附就能攀附得上的吗?!
更何况,冬梅姑姑仔仔细细琢磨着方才两人对话,好家伙,这小伙子压根掩饰都不带掩饰一下的,就差明说“公主我是奔着您权大势大才想当您驸马对您本人没一点真心”了。
就冲这一点,管他长地再俊,在冬梅姑姑这里都不合格。
可偏偏她家公主点头了……
冬梅姑姑不懂,但冬梅姑姑大受震撼。
大受震撼的冬梅姑姑不好驳了自家公主面子,眼看着三言两语成了她家公主未来驸马的小子上了车,别的不好做,眼神儿却十分到位,盯睢鹭的眼神活像老母鸡盯黄鼠狼。
许是冬梅姑姑虎视眈眈和其他侍女一言难尽的眼神起了效果。
上了车的睢鹭并不像在下面时那么轻佻肆意、侃侃而谈,反而双唇紧闭,双手平放膝前,宛如闺阁小姐一般规规矩矩。
不,也不是那么规矩。
他的眼睛直直盯着乐安,丝毫不知避讳。
冬梅姑姑看得眉头直跳,正寻思着要不要教教这未来的“小驸马”规矩,乐安开口了。
“看好了吗?什么感想?”
乐安倚在马车厢壁上,姿态随意,甚至半边身子窝在冬梅姑姑怀里,她似乎没有察觉到侍女们各异的神态,也没有注意少年直白的打量,她就那般半躺着,任他看,没有生气,没有避让,更没一丝羞窘,仿佛殿上的金刚佛像,任世人如何打量,金刚或微笑或怒目,并不改易。
她仍穿着那身明红的衣衫,在光线较为昏暗的马车里,那亮色的衫子却显得愈发耀眼,也映衬地她眉眼明丽,唇红肤白,而稍显昏暗的光线,则同时把她身上的那一丝年龄感,也模糊暧昧了些许。
一眼看去,只觉得是个美人。
“看好了。”睢鹭终于收敛了视线,两眼弯弯,道:“公主真是个美人,臣有福了。”
乐安神色丝毫未动:“看来你不仅口才好,嘴还挺甜。”
“不是嘴甜,”睢鹭眨眨眼,“是真心话。”
“嗯嗯。”乐安敷衍地点点头,“真心话。”
“所以,臣有些好奇。”睢鹭又道。
乐安:“好奇什么?”
“好奇公主为何会如此轻易答应臣的请求。”
乐安:“轻易?”
睢鹭点头,随即,撑起下巴,视线又黏在乐安身上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