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声音拔高,下巴一扬:
“当年,是我主动与齐庸言和离的。”
念念不忘留在过去的,从来都是齐庸言,而不是她。
说罢,乐安便转身离去。
却在走出房门时,抬头便看见,厢房外的庭院里,一群穿地花红柳绿的姑娘。
而乐安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个着粉红衫子的,是那位跟齐庸言订婚的刘小姐。
她站在一株西府海棠下,正面带浅笑,跟其他几个姑娘说着什么,粉白的花和少女粉白的脸,两相辉映,叫少女本就清丽的容颜,更添一分艳色。
似乎察觉到什么,刘小姐忽然停下说笑,侧过脸来,正撞上乐安的视线。
而刘小姐身边,方才跟她说话的女伴已经叫出声来。
“老祖宗!”
欢欢喜喜,甜甜脆脆的一声,还有点儿熟悉。
这独特的叫法,一下子就叫乐安头皮发麻,想起一个人。
往刘小姐旁边一瞅,果不其然,是那位河阳县主。
且不止河阳县主,乐安再一瞅,发现什么宋国公家的、光禄寺卿家的、国子祭酒家的……她那几位牌搭子家的小姐,竟然一个不漏,统统在这儿。
另外还有几个她看着眼熟的小姐,个个不是皇亲国戚,便是高门贵女。
敢情是京城顶级贵女全集中在这儿了?
第10章 私下从未见过
这倒也不奇怪。
大慈恩寺本就是春日热门踏青地,今日天气好,黄历上都写着宜出行,而贵女们有她们的固定圈子,相约一起出行游玩再正常不过,正巧碰上乐安出行这日,也再正常不过。
可不正常的是,这里面夹了一个刘小姐。
乐安记得,这位刘小姐是弘文馆刘大学士家的,和其他贵女们相比,这出身稍微低了一些。当然,这点问题不大,虽然低了些,却也不算低太多,何况红花也需绿叶配,顶级贵女圈也不是真就个个都是出身顶级,而是分个高低上下。
但,不是说这位刘小姐以前一直养在老家,从未在京城露面?
就算千桃宴一鸣惊人了下,这也才过去几天而已,以乐安对这些眼高于顶的小姑娘们的了解,怎么也不会这么快便接受一个陌生人融入她们的圈子。
可看刘小姐的站位,还有方才与河阳几人说话的模样,又哪里是融不进去的样子。
这可就有趣了。
乐安看向那位刘小姐的眼神,陡然多了份兴味。
然后这份兴味,便再次被纯真懵懂天真无邪的河阳县主打断。
“老祖宗!”
会心一击×2
再一再二不再三,为了防止自己被三杀,乐安决定主动出击。
款款走到小姑娘们跟前,没等小姑娘们行礼问好(以防止河阳再在问好时叫出那三个字!),乐安便先声夺人:
“河阳啊,”乐安笑眯眯地叫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乐安可看见了。
包括河阳在内,在场几乎所有小姑娘脸上都粉扑扑的含羞带怯,而年轻小姐到寺庙,所求的所想的,除了姻缘几乎不做他想,上完香求完签,小姐妹们一起聊聊京中英俊的少年郎,想着哪一位会是自己的夫君,聊到兴起脸颊羞红,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但小姑娘们聊时再奔放,被大人以打趣的口吻问起,大多立马羞涩支吾。
果不其然,乐安这话一问出,河阳,包括其他几位小姐的脸蛋便都红透了,再说不出来一句话一个字(自然也就叫不出那句对乐安形成会心一击的老祖宗),只有宋国公家那位性子十分奔放不羁的崔嫚儿小姐,虽然同样微红了脸,但却快人快语地冒出一句:
“听刘小姐说家乡的趣事呢!”
欸?
这跟乐安想的有些不一样。
什么家乡趣事能叫这群小姑娘脸红心跳,而遂初又是——
她疑惑地看向那群小姐。
而这一看才发现,一众脸红心跳的小姑娘之中,唯独那位刘小姐,既不羞涩又不脸红,见她看来,刘小姐敛下眼眸,身躯微微后退,做了一个规规矩矩又恭敬无比的万福礼。
“臣女刘遂初,见过公主殿下。”
哦,是她啊。
乐安恍悟。
看得出来,这位刘遂初小姐教养极好。
她的身躯大半隐在其他小姐们身后,一点没有出头的意思,加之衣衫妆容素净,举止循礼,种种做派,便十分得一些老派人的喜欢,比如齐老夫人。
乐安几乎要怀疑这刘小姐是不是齐老夫人特意叫来,好给自个儿看看她理想中的儿媳妇是什么样儿的,好叫乐安“彻底死心”。
毕竟这位刘小姐,看上去的确很好很好。
出身书香,年轻貌美,教养良好,弹一手好琴……最难得的是,年纪轻轻,性子却如此沉稳大方,即便面对乐安,即便明知与乐安彼此关系尴尬,却还能在她面前如此不卑不亢。
——所以齐庸言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乐安感慨着,随口问了句:“家乡趣事?你家乡哪里的。”
隐约似乎听人提过,不过,乐安忘了。
没办法,谁叫她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嘛。
“回公主,臣女家乡宋州,襄邑。”
哦,乐安想起来了。
刘学士老家可不就是宋州,且,都说刘大学士为人孝顺,因为父母惯居家乡,不愿居京,因此刘大学士便遣了发妻和女儿们,使其长居祖籍,陪伴侍候刘老太爷刘老夫人,看来这位刘小姐,便是之前在老家陪伴祖父母的刘家女儿之一了。
不过,宋州,襄邑,这地儿能有什么引得小姐们脸红心跳的趣事?
善解人意的崔嫚儿小姐立马为乐安解了惑:
“睢鹭也是襄邑人!”
睢鹭。
哦豁。
明白了。
乐安彻底明白了。
接下来,都不用乐安问,几位跟乐安相熟,不那么拘束的小姐,便争相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果然,不独京城人长了眼睛,美人在哪儿都是美人,据说那位睢小公子,在襄邑时便是顶顶有名的人物,每每出门,其境况堪比潘安卫玠,尤其去年上元节,花灯夜,他现身灯市,被人发现后,竟引得满城少女竞相追逐。
又说他曾在襄邑学馆念书,除非休沐,学馆外便总是围满了想要见他一面的人,甚至导致学馆内其他人出行都不方便,以致引起学子不满,最后他不得不退了学馆,在家读书。而他写下的字纸,哪怕是揉皱了、写废了的,一经流出,也会有人高价买去。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乐安悠悠听着,看着小姑娘们羞红又兴奋的脸颊,那些听起来几近离奇的事,便似乎有了几分可信。
真有那么好看吗?
她想着,便问刘小姐。
“你认识他?见过他几次?”——真那么好看?
最后那句话还没问出,却见刘小姐的脸色忽然一紧,而其他小姐们,其中比较早熟稳重的,比如国子祭酒家的小姐,也陡然变了脸色。
小姑娘虽然早熟,却还不懂掩饰,直接把惴惴不安写在了脸上。
而察觉到气氛变化,剩余几位小姐,也陡然受了影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也都变了脸色。
而乐安还稀里糊涂呢。
直到有位小姐悄悄地、满是怜悯地看了看刘小姐。
乐安才陡然开了窍。
敢情——这是突然想起乐安和刘小姐的“尴尬”关系,觉得乐安那句话是特意刁难刘小姐?
也是。
虽然本朝民风算是开放,但那也只限于没有婚约的,刘小姐一个马上要嫁人的,自然要避避嫌,不能跟其他小姐们一样大谈特谈美少年,更不能说跟那美少年有过什么过往,更何况——
问出这话的,是乐安。
是刘小姐即将要嫁的男人的前妻。
还是个位高权重的、一句话就能叫刘小姐置身万劫不复之地的,前妻。
从小姐们的角度看来,乐安这话怎么看怎么都不安好意。
乐安扶额。
虽然这两年是肆意了些,但,她的名声,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她真就是单纯好奇下美少年而已,谁叫在场的就她一个没见过真人。
正要说什么。
背后突然“咔吱”一声响,是厢房门板被推动的声音,随即,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转眼间,乐安跟前就多了个人。
正是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一把挡在刘小姐身前:“公主有什么不满,只管冲老身来就是!”
乐安微微张大了口,没能说出话。
“遂初是我亲自相看的孩子,知书达理,性柔纯善,孝顺大方,恪守闺训,齐家没一点儿不满意,庸言也没一点不满意!”
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护犊的母兽,生怕身后的幼崽被乐安这个大灰狼给叼了吃了去。
乐安:……
乐安觉得很没意思。
这世间最难的事之一,就是扭转他人的偏见,哪怕你位高权重,哪怕你心怀磊落,也管不了心存偏见的人怎么在心里想你,因为,有些人总是以自个儿的狭隘揣测他人——他自己那样,便以为别人也都那样。
就好似井里的青蛙,自个儿看到圆圆的井口似的天,便以为别人眼里的天,也全是那样儿的。
你便是把这青蛙捏死,它也不会觉得自个儿有错——怕不是还觉得自个儿是为了捍卫真理、反抗强权而献身呢。
乐安转身就要走。
“老夫人,不是这样的。”一道温柔的声音叫乐安止住了脚步。
她扭头,惊讶地看到,说话的竟是那位刘小姐。
刘小姐上前一步,走到齐老夫人和乐安之间,先是福了一礼,随即,朝齐老夫人轻声道。
“老夫人,公主殿下很和气,刚才还在跟我们说笑呢。”
说罢,又看向乐安,道:
“殿下,臣女只曾远远见过那位公子样貌,知道的趣事,也都是家乡百姓众所周知的。臣女与那位公子……私下从未见过。”
第11章 今天也仗势欺人了呢
“……臣女与那位公子,私下从未见过。”
十五六岁的少女,说起来还是个孩子,身量纤弱,眉眼未开,此刻深深地低着头,弯着腰,姿势恭谨,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两只放在身前的手,攥地那样紧,以致指节间甚至出现了白痕。
这样紧张……
所以,真的没见过吗?
还是单纯惧怕公主的威势?
乐安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她看着少女,心底有一丝怜悯,还有一丝感叹。
感叹齐庸言这可是真的、真的、真的走了狗屎运……
这么年轻貌美又有自知之明的孩子,怎么就没叫她遇上呢!
她摇摇头,叹叹气,伸出手,虚虚扶向少女。
“起来,”她说,“不必害怕,你没有错,相反——你很好。”
刘遂初并未敢真的起身,只是微微抬头,愣愣地看着乐安。
乐安却已经没在看她,乐安看向了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仍兀自愤愤不平,且被自个儿未来儿媳驳了话,脸上颇有些挂不住的意思,面色又羞又恼。
乐安一边拿了压裙角的环佩把玩着,一边噙着笑道:“齐老夫人,你是真觉得,我不会告诉皇上,让他降齐庸言的职?”
齐老夫人陡然张大了嘴,瞪大了眼。
“你、你……”
乐安环佩一摔。
玉质环佩在明红的裙摆上砸起血浪似的涟漪。
“你什么你,齐家自诩言情书网,诗礼传家,齐老夫人却连敬语都忘了怎么说了?需要我教您怎么称呼一位品秩远在您之上的公主吗?”
她收敛了笑,声音冷如冰,利如刀,明明音量不大,甚至身躯也只能与齐老夫人平视,但莫名地,却叫人觉得她是居高临下的,是在俯视着齐老夫人。
更莫名地,叫人心虚胆寒。
中庭一片死寂。
远远仍然喧闹着,香客们的说笑交谈声,僧人的诵经声,风声,鸟声,扑簌簌花落声,而近处,却是全然的一片死寂,从未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年轻小姑娘们吓得两腿战战,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出,而齐老夫人……
她曾经是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只不过,显然,好日子过太久,忘了。
无妨,乐安这就让她想起来。
“公、公主……”
齐老夫人喃喃着,嗫嚅着,忽然,双膝一软,“噗通!”
跪倒在乐安面前。
“是老身……糊涂……”
她俯下身,深深地,向乐安拜伏。
中庭比方才更加死寂。
小姑娘们瞪大了双眼。
乐安低下头,看着这个曾被自己唤过“婆母”的女人。
她头发已经斑白,身躯伛偻,穿着灰褐色衣衫的身躯紧贴着泥土的庭院地面,乍一看,不像一个人,倒像是只巨大的、趴伏在地面上的虫子。
卑微而可怜。
可又怪谁呢。
满庭死寂中,乐安什么都没有再说,拂袖而去。
今天,也仗势欺人了呢。
*
乐安直接去了供奉着她母亲先孝慈皇后牌位的大殿。
大慈恩寺方丈知晓她要来,早早摒退了闲杂人等,此时偌大的大殿再无旁人,乐安进了殿,对今日跟着她的四位侍女道:“不用陪我,你们随意去玩吧。”
侍女们知晓她习惯,不多说什么,欠身退下,去了大殿旁边可供休息的偏殿。
乐安没再在意侍女动向,只安静地,一步步走到孝慈皇后的牌位前,在沙弥早放好的蒲团上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