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就是孝慈皇后的牌位,红木为座,金漆做底,不到半臂长的一块木牌,却似乎就代表了乐安的母亲。
乐安没见过她的母亲。
她一生下,孝慈皇后就因产后血崩而去世了,据说孝慈皇后生第一胎,也就是乐安的胞兄、李承平的父亲时,便十分凶险,身体垮了许多,到怀上乐安时,也并没有好多少,乐安还未降生,御医便隐晦地说太子妃这胎凶多吉少,弄不好,一尸两命,及早做出选择,还能保住其一。
乐安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她被生下,她的母亲死去。
所以她的父亲登基后,为她母亲追封谥号为孝慈,牌位也得以被单独供奉在大慈恩寺。
所以乐安从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父亲新娶的太子妃对她不苛待不亲近,侧妃侍女们敬她怕她,所以她知道母亲这一概念的存在,但却似乎从未清楚,真正的母子母女,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直到她成亲,有了另一位世俗意义上,地位形同母亲的“婆母”。
她的第一任驸马出身世家,婆母是典型的世家夫人,不管私底下如何,面上都对她恭谨而客气,连与驸马母子相处时,都同样恭谨客气,所展现的慈爱都仿佛戴着面具的假笑,就好像父亲后娶的那位太子妃一样。
乐安察觉不出婆母和父皇的皇后的差别。或许久了会有什么变化?但乐安没来得及体验,因为,没多久,七王之乱便来了。
七王之乱后,乐安下嫁齐庸言。
而这一次,时间终于足够久,久到乐安终于可以以旁观的角度,无比清晰地看到齐庸言与齐老夫人之间的母子情。
和乐安相反,齐庸言父亲早逝,是齐老夫人将他带大。
齐老夫人是个很谨慎、很守规矩的人,生平最怕的,便是被人指点、被人说不守规矩。
可这样一个人,却屡次“为了”儿子,对乐安以下犯上。
为了齐庸言的官声,她不满乐安牝鸡司晨,干涉朝政。
为了齐庸言的子嗣,她绞尽脑汁,谋划着为齐庸言纳妾。
为了齐庸言的前途,她又能在得罪乐安后放下所有尊严与傲气,像牛马一样向乐安跪地乞求。
……
她曾经说,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能做,因为这就是母亲。
她还说,就好像乐安的母亲孝慈皇后,也是为了乐安,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乐安觉得她似乎说的对,可又似乎不对。
她觉得她似乎应该为这被世人称颂赞美的“母爱”而感动,可实际上,她没有感动,她只觉得恶心又可怜。
因为她看不到齐老夫人这个人。
她的喜好,她的生活,她的目标,她的存在……统统都没有。乐安只看到,一个被“齐庸言母亲”这个身份所束缚着的——怪物。
如果这就是“母亲”的话,那么她宁愿不要母亲,也不做任何人的母亲。
甚至她时常想,为什么当初她的母亲没有活下来呢?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乐安——那时还不是乐安,而只是个还未降生的胚胎——而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呢?
是真的“母爱”,还是无奈呢……
*
许是想的多了,这一次,乐安在佛殿待了许久。
等到上完香出来,外面日头已上中天,几个侍女都没有在殿门外相迎。
有点奇怪。
乐安走向偏殿。
刚一走近,便听到冬梅姑姑在里头吓唬小丫头的声音:“待会儿公主出来了,谁也不准瞎说话!不然手心给打烂!”
乐安一挑眉。
“不准说什么?”
她走过去,轻笑着问道。
第12章 公主府上可缺个驸马?……
看见乐安,冬梅姑姑吓了一跳,立马支支吾吾起来。而其他三个年轻侍女,尤其年纪最小的春石,脸上还带着掩不住的气愤
乐安顿时有谱了,悠悠道:“说吧,又听到什么了?”
知道再瞒不住,冬梅姑姑叹一声,春石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说。
原来,乐安去上香后,冬梅姑姑也没拘着几个侍女一直在偏殿等着,春石坐不住,便满寺庙地溜达起来,这溜达来溜达去,就有意无意地听了许多闲话。
今日大慈恩寺来的夫人小姐不少,而方才乐安和齐老夫人以及刘小姐等人之间发生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传开就传开,传着传着还都传变味儿了。
虽然说话的人一个都没见过现场,说得却个个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一般,都说乐安如何为难刘小姐,而后在齐老夫人出面维护未来儿媳后,又如何以势压人,逼得齐老夫人一个长辈向她下跪。
话里话外,都是刘小姐和齐老夫人如何如何可怜,而乐安又是如何如何嚣张。
“就这?”乐安听完,十分纳闷地反问。
她还当什么呢,就这也值当气愤?
她被说以势压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身边的人,哪怕是跟在身边时间最短的春石,也早就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有时还颇有些以此为傲呢,毕竟,想要以势压人,那也得有“势”,而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冬梅姑姑的脸色又不好看了,连春石也支支吾吾起来。
“说吧,”乐安浑不在意,“不就是些难听话吗,叫我听听有多难听。”
冬梅姑姑叹了口气,朝春石挥了挥手。
春石眼巴巴看着乐安,见她实在没改变主意的意思,才小声的学了起来。
春石听到的,当然不仅仅是乐安以势压人。
闲话也不是只今天才说,事实上,从齐家要娶新媳妇开始,京城里关于乐安的风言风语便从没停过,只不过那些天乐安待在府里闭门不出,才没有听到,而到了前些天千桃宴那事,再加上今天这事,桩桩件件加在一起,才彻底引燃了京城小姐贵妇圈的八卦热情。
而八卦来八卦去,事情便被扭曲成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模样。
起初乐安的闭门不出,被说成是惊闻前夫娶新妻,郁郁寡欢不敢出门。
随后的千桃宴落水,被说成为阻拦齐庸言再娶,不惜投湖以死相逼。
而今日这事,自然便是经典的二女争夫,婆媳恩仇。
……
而说起这些事儿,一些不好听的话,也就自然而然地带了出来。
“如今后悔有什么用,当初就不该和离,齐大人当年对她多好,齐老夫人也不过是想齐家有继罢了,她若大度些,便该主动给齐大人纳妾,生个孩儿抱过来自个儿养不就好了?偏要学那拈酸吃醋的小家子做派,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说和离就和离……”
“要我说,都这么大岁数,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跟个小姑娘争什么争,争地过吗?”
“毕竟当年风光过,可如今,也不照照镜子,早就人老珠黄了,却还当自个儿是小姑娘呢,嗐,不害臊!”
……
春石说的支支吾吾,却还是把那些刺耳的话一字不漏地全学了过来。
乐安静静听着,脸色并没什么变化,倒是其他三个侍女越听越伤心愤怒。
冬梅姑姑更是气得揩起了泪。
“这起子长舌妇,就该叫陛下把她们的舌头全拔了!”
那可不行,承平又不是暴君,怎能因几句闲话就拔人舌头,再说,拔舌可堵不住人嘴,除非能把全天下人舌头都拔了,哦,这也不行,舌头没了还能搁心里腹诽呢。而人心,是暴力弹压不住的。
秋果也愤愤不平:“要是公主还在宫里,哪里用得着受这些人闲气!”
这话一出,室内陡然一静。
冬梅姑姑顿时止住了哭声,伸手打了秋果一下,随即去看乐安脸色。
乐安朝她一笑。
“冬梅姑姑,你打她做什么。”
冬梅姑姑艰难地笑。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秋果也讪讪地看向乐安:“公主……”
夏枝担忧地望着乐安。
春石再度左看看右看看,一脸茫然。
乐安哭笑不得,“行了行了,用得着那么小心翼翼吗?我可没那么脆弱。”
“公主……”冬梅姑姑又难过地叫了一声。
乐安摆摆手,起身往外走,“都什么时候了,快走吧,我可不想留在寺里用斋饭,这儿的斋饭我吃不惯。”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呃,她前阵儿是不是还说过打牌最大来着?
算了,都大都大。
总之都比无干人等的几句闲言碎语大,为几句闲话耽搁了吃饭打牌,那才是罪过,罪过哪。
乐安一说赶着吃饭,春石便赶紧跑去吩咐,于是车驾很快就收拾好,在大慈恩寺庙门前宽敞的停车马处,四骑拉车的高头骏马,数十骑马护卫,加上镶金嵌玉,还绣着公主府徽记的马车,看上去很是威风漂亮——今日是以公主身份正式来给先皇后上香,因此出行规格便正式了一些。
而乐安的车驾这般显眼,自然早早就引得一群人关注,从乐安出了寺庙,左右一路俱是不绝于耳的万福见礼之声,有车马挨着乐安车驾的,都主动把车马挪到一边,让乐安先行。
只看此情此景,哪里会想到这些人中,会有人在背后用那样不堪的话来说她呢?
可反过来想,不管那些人背后怎么说,真在乐安面前,却又不敢露出半点不恭敬来。
想想也是有趣。
乐安倚着马车厢壁想着,许是今日想了太多,马车才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困倦,正阖上眼睛养神,马车忽地一停,乐安立马被震醒,还差点往前摔了个趔趄。
冬梅姑姑立马掀帘子,“杨二,怎么赶车的!”
车帘外,车夫杨二结结巴巴指着马车前。
“公、公主,路上突然冒出个人!”
杨二的声音刚落,前方便传来一道声音——
“敢问可是乐安公主车驾?”
仿佛珠碎玉裂,又好似雪落冰融,一字一字如滚珠落玉盘,清朗,清脆,带着少年人朗朗的朝气,带着少年人无畏的勇气,就这么大大咧咧,横冲直撞地,闯入乐安耳中。
乐安抬起头。
冬梅姑姑打起了车帘。
乐安向车帘外看。
只见大道正中,马车正前方,一个少年正正站在那里,少年身量很高,像一棵树,笔直挺拔,虽然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灰白儒衫,衣角袖口还不知为何沾了许多泥土草叶,但却丝毫无损他的身姿,仅仅站在那里,便叫人忍不住仔细瞧。
乐安便下意识地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看有着那样一把好嗓子,又有着这样一副好身姿的人,该有着怎样一张脸。
却在还未看到脸时,便又听到那个声音响起。
“果然是……”少年似乎轻笑了一下,随即又朗声道,“在下睢鹭,宋州襄邑人士,唐突拦下公主车驾,有一事相求。”
……睢鹭?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乐安陡然抬头,看向少年的脸。
却——
正午耀眼的日光下,少年正仰着头,坦坦荡荡地看向马车,因此乐安一眼就看清他整张脸,那是张年轻而俊秀的脸,轮廓锋利,眉眼秀致,虽肤色微黑,却并不太损其英俊。
再配上那嗓子,那身姿,端的是个翩翩美少年。
倒也算配得上叫那些贵女小姐们心心念念不忘许久。
——如果乐安没在前不久见过那个山精水魅似的少年的话。
若人间有绝色,以乐安所见,自然是那日水下那个少年,而不是眼前这个睢鹭。
耳闻已久、名动全城的美少年,竟然还不如那个黑漆漆吓她掉下水的鬼,乐安表示很失望。
她懒懒地又看那少年一眼。
“何事?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可知道,擅拦公主马车,也是有罪的哦。”
还顺势吓唬了一把。
谁叫他让她对美少年的幻想破灭了呢!
闻言,睢鹭少年黑白分明如水晶的双眼眨啊眨,隔得那么远,乐安都能看清他上下扇动的睫毛。
睫毛精转世吗?
乐安心里默默吐槽了下,却在刚吐槽完,便感觉有点不对。
她看向少年的眼睛。
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而且,不止眼睛,眉毛、鼻子、嘴巴……
少年忽而粲然一笑,全脸的五官都瞬时灵动耀眼起来,仿佛蒙尘的明珠抖去了灰尘,一瞬间放出刺目而灼人的光芒。
乐安的思维随之陡然一顿,一刹那间有些明白那些见过他的人的疯狂。
然而,这还不算。
少年笑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乐安车驾左右的护卫为此紧张地把手都放在了刀柄上,却见少年慢悠悠地拿出一块——布巾?
“说出请求之前,请公主允许在下整理下仪容,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在下做了些小小伪装。”
说着,未等乐安回答,他便将那似乎有些湿润的布巾按在眉心,从眉心,到鬓角,再到眼睛……
布巾缓缓擦过少年的脸,露出的肌肤与未擦过的部分截然不同。
乐安陡然瞪大了眼。
仿佛那日水下的场景重现。
只是那日,是水流冲刷去少年脸上的黑色颗粒,而此时,是那块柔软的布巾,擦去少年脸上的伪装。
相同的是,黑粒与伪装之下,那张堪称人间绝色的脸。
那日水下的,是山精水魅。
此时日光下的,则是天人谪仙。
都不似人间之物。
布巾终于擦完整张脸,日光下,比方才还要俊美耀眼无数倍的少年再度抬头,粲然而笑。
“在下是想问公主——”
睫毛精的睫毛又眨啊眨,红润优美的唇似乎还有些羞涩的弯起。
“公主府上——可缺个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