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日子很苦,她和他要逃难,要果腹,要克服生活中许许多多的磨难,可李承平恍惚记得,那时候她笑地就像此时这样。
轻松,悠然,没有一丝虚假和欺瞒。
那时候,她只会因为开心而笑。
而不是后来,无论心里怎么想,脸上却始终笑着。
开始时,她那假笑是对着那些跟她斗智斗勇的朝臣,后来,是对着无数对她口服心不服的人们,再后来……
再后来,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李承平已经分不清,她对他露出的,到底是真笑,还是如同应对过往那些她讨厌的人一样的、他以为唯独不会对自己露出的,敷衍的假笑。
李承平慌忙扭过脸去。
好在夜色深重,哪怕院中挂满了灯笼,晕黄的灯光透过密封极好的灯纸再洒下来时,已经照不到他脸上一时的失态。
“姑姑以后再想出去走走,叫上我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姑姑一起出行了。”
院墙里,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君王仍旧用着小孩子的语气向亲人抱怨着。
以前,在他还未亲政——不,还要更久之前,在他还只是个一心信仰依赖姑姑的小少年时。
乐安也常常会抽出时间,易服乔装,带着他一起“出去走走”,那时,她和他仿佛都没有了那些复杂又沉重的身份和责任,而只是民间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姑侄。
她带他看市井人间百态,让他看百姓的喜乐悲欢,对他说:“承平,你要多看看,这是你的天下,你的百姓,你要当皇帝,就要知道你是为怎样一群人当皇帝,不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而是这芸芸众生,黎民百姓。”
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带他出去了呢……
“嗯嗯。”乐安回答地有些敷衍,“下次叫上你,只要你有空——说起来你怎么又出宫了?秋闱马上到了,你事情做完了?”
“……没有。”
“那还不赶快回宫?快回去睡觉!不然明早又爬不起来!”
“姑姑……”
“快回去回去!”
……
这一场小小的意外终究是没掀起什么风波,刚刚被叫来的金吾卫和御史台巡官们还未使力便被各自叫回,天子的驾临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毕竟天子驾临乐安公主府,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惊诧。
至于有人传说,曾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到一对极其肖似乐安公主和她那小驸马的俊俏少年与美貌妇人组合的传闻,则只能成为坊间无数不知真假传闻中的一则罢了。
于是日子平滑无波地,终于来到了大婚这日。
新郎官睢鹭在京城本无亲眷,也无住宅,因此大婚之前,李承平又给睢鹭赐下一座宅邸,宅子不算大,但就在乐安公主府边上,大婚当日,一应嫁妆等物会从那座宅子走一趟,做做样子,最终还是要抬进公主府,而大婚举办的地点,也仍是公主府,因此便有人戏称,不是公主嫁驸马,而是睢鹭这个小驸马“嫁”进了公主府。
但无论如何说笑,谁也无法否认这场婚礼的声势浩大与震撼人心。
京城百姓们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十里红妆,而高门权贵,文武百官,也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皇恩浩荡,什么又叫做,权倾天下。
这一日,乐安早早便被冬梅姑姑捞了起来。
寻常公主大婚,一般是伴随着册封赏赐一起的,因此除了最后的婚礼,还有受封等种种杂事,也因此虽然婚礼在傍晚,却要早早就起,但乐安是早就册封过的,也不必跟李承平谢旨,因此直到傍晚婚礼之前,乐安其实没什么大事,倒也不必起那么早。
乐安是这么想的。
“这是人生大事!一点马虎不得!”然而冬梅姑姑瞪着眼强调,“再说怎么就没事儿了?看看你这妆,这脸,这衣裳,不都得仔仔细细地准备妥当了?”
乐安当然不会跟冬梅姑姑顶嘴,当即使出“嗯嗯嗯姑姑您说得对”大法,随即便跟个棉布娃娃似的,任由侍女命妇们折腾。
梳头,上妆,穿嫁衣。
这样的程序于乐安已不算陌生,二十多年前和十几年前,她分别经历过一次,一回生两回熟,三回——也怪不得乐安不紧张,甚至还想睡个懒觉了。
但想是这么想的,真到了这一步,看着铜镜里盛装的自己,乐安仍旧有些恍惚。
不管如何开始,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她终于,又做了一次新娘啊。
她莞尔一笑,镜中的美人便如临水照花,与镜外的美人相映成双,眉目婉转,实乃世间殊色。
侍女命妇们纷纷一顿夸耀,各种好听的话儿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大喜日子,乐安自然也不扫兴,人家说了好话,她就赏,下至侍女上至一品命妇,全都得了她的赏赐,于是一时间气氛更是融洽,在等待傍晚到来这段时间,全都使出浑身本事逗乐安开心。
其间有个年轻命妇看着乐安的嫁衣,问了句:“公主这花钗翟衣的花样儿,怎么有点不一样?”
乐安身上所穿的,是公主出嫁例行所穿的花钗翟衣,形制与普通的都一般无二,只是在花样儿上有些不同,那个年轻命妇指的,便是翟衣宽大的袍袖上,一团金黄日纹,以及那团金黄日纹旁,一圈飘飘扬扬的白色羽毛。
日纹还常见,但那圈白色羽毛是何意?
提到这个,冬梅姑姑就得意了:“等你看到驸马婚服就知道了。”
之前乐安挑选婚服纹样儿,冬梅姑姑还觉得反正都是那些老花样儿有什么可挑的,没想到,最后还真叫乐安搞出了点新花样儿,尤其配上睢鹭那婚服,冬梅姑姑自觉简直天造地设地配,定能让各位夫人小姐羡慕不已,因此十分得意。
这话说罢,命妇们又纷纷说期待看到新郎官的婚服,又有人趁机夸耀睢鹭如何年轻俊美,如何与乐安相配,一时间更加其乐融融。
乐安只笑着看她们说。
直到外头突然有侍女带着惊喜的腔调通秉——
“公主,希微道长云游归来了!”
原本懒懒安坐,无论侍女命妇说什么好听话都只浅浅笑着不动容的乐安,双眼猛地睁大,脸上也霎时绽出笑来。
“快叫她进来!”
第60章 出世与入世
希微道长很快被请了进来。
乐安及室内许多侍女命妇一并望过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形容清癯、面颊有疤、年纪四十上下的黄衣女冠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青衣小道, 三人腿脚处皆有泥泞, 看着仿佛是风尘仆仆一路赶来,歇都未曾歇,便来了公主府。
“果真是希微道长!”有些年长的命妇便叫起来。
年轻些的便低声询问:“这是哪座观的道长, 怎么没见过?”
乐安已经起身迎了上去。
“你怎么来了?”她满脸笑意地问道,虽说着怎么回来了, 神情却显然是欣喜的,“不是说要年底才回?”
希微道长解下身后褡裢,随手一递,乐安身后的侍女立刻熟稔地上前接过,希微松松肩膀,这才没好气地白乐安一眼。
“我要再不回来, 你这府上门子都要认不得我了。”
乐安两眼笑眯眯:“怎么会, 认不出你的门子还当什么门子, 谁没认出你来, 跟我说,我打发他去刷恭桶。”
“去去去, 谁稀罕。”希微做势掩鼻。
乐安哈哈大笑。
这边厢两人说地愉快, 那边厢, 年长些的命妇也在跟年轻命妇解释。
“这位是翠华观的希微道长, 不过常年不在观内,十年里得有八年是在外云游……她也是宗室女,是高祖皇帝的侄孙女,本是公主的族姐, 打小的手帕交……可惜少年时不慎伤了脸,便没有成亲,十几岁就入了道门……”
“呀……”
“这样么……”
“可惜了……”
“可怜……”
初次听说她故事的年轻命妇们闻言,不由纷纷望向那女道,尤其看向她脸上那显眼的疤痕,言语表情里便不由带了怜悯可惜之色。
乐安眼神瞥见,眉头微蹙,便朝冬梅姑姑打个手势。
冬梅姑姑心领神会,立马站起赶人:“各位夫人,我们公主跟道长许久未见,想说些体己话,各位夫人请随奴婢,去隔壁用些茶点。”
诸位命妇自然不敢不从,于是不一会儿,喧喧闹闹的屋子便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乐安希微并几个侍女。
没有了外人,乐安和希微都放松下来。
希微毫不客气地歪倒在乐安正坐着的榻上,“赶她们做什么?叫她们说呗,我又不在意。”
乐安摇摇头:“可我在意呀。”
希微“噗”一下笑出来,伸出手就要抱住乐安的脑袋揉,吓得刚送完命妇们回来的冬梅姑姑惊呼,“道长使不得!公主,你的妆!你的脸!你的头!”
然后险而又险地,将乐安的脑袋从希微的“魔爪”中抢救出来,随即便虎视眈眈地盯着希微,生怕她再犯。
希微只好悻悻放弃揉搓乐安一顿的打算,懒懒瘫倒在榻上,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又要成亲了?成亲就成亲,还这么急,我上月才收到你的信,那会儿人还在庐山呢,从庐山到京城,这么远的路呢,一路上紧赶慢赶,才总算赶上了。”
乐安眨眨眼,这个可不能怪她。
给希微写信的时候她还想着冬至后再成亲呢,是写了信后,睢鹭想早点成亲,才定下了这么早的日子。
不过这话说出来怕是要给睢鹭拉仇恨,乐安明智地选择不说。
她示意侍女给希微端茶,又扭过头来笑道:“什么叫做‘又要成亲’,我上次成亲可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至于为什么……”
她笑笑,“也没什么,看对眼了,想成亲就成亲了呗。”
“呵。”希微冷笑一声,“可不是看对眼儿了,这还没成亲呢,枕玉阁就让人住进去了,等成了亲,岂不是整个公主府都拱手送人了?到时候我来,门子可不就不认得我了?”
噗。
原来刚才那话是这个意思。
乐安忍不住笑了,推她一把,“你这又吃的哪门子飞醋,他那时候没地儿去,枕玉阁刚好空着,就让他住进去了呗,又不是没住过别人,以前承平住时你不也没说什么,您不是修为高深的道长么,怎么还柿子挑软的捏?”
乐安住处旁的枕玉阁,在初建时就是给希微专门建的客房,因此离乐安住处极近,但希微常年在外云游,根本住不了几次,因此实际上倒是李承平住地更多一些——虽然自从亲政后,李承平便再也没有住过了。
希微翻个白眼,“那能一样么?一个是你侄子,一个是来历不明的男人,不是我说你,你吃男人的亏还没吃够?好不容易从一个坑里爬出来,怎么转眼就又跳坑里了?你也不嫌折腾,我看不如——”
“不如“二字刚出口,乐安还没说什么,冬梅姑姑的脸立马就拉长了,“希微道长——”
希微见状立马放下茶杯求饶:“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您老不用担心我把您宝贝公主拐去出家。”
冬梅姑姑仍旧不放心,转头就盯着乐安,虽然碍着希微在,不好直说什么,但那眼神却是赤/裸/裸的,乐安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
这就要说到乐安与希微的交情了。
正如方才命妇们所说,希微本也是皇亲,本名李枝,希微是她出家后的道号。但有一点,命妇们倒是说错了,李枝和乐安原本可算不上什么手帕交,出家前的李枝和乐安交情也就泛泛,因为亲戚关系,点头之交而已,两人的交情反而是李姪出家后,才越来越亲密的。
那时的乐安也还小,十二三岁,听到人说自己一个族姐因为毁了脸,就跑去出家修道了,听大人们说地她很可怜的样子,于是乐安便正如此时那些命妇们一般,满心觉得李枝这个族姐可怜,便跑去看她,结果,等她好心好意跑到李枝面前,想着安慰安慰她时,反而被李枝直接嘲讽拉满,然后轰走。
气地乐安摔了好几天东西。
然而,大概是你越不理我我越想招惹你的小孩子心理作祟,乐安摔完东西后,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越挫越勇,又跑去找李枝,然后又被轰走,然后又摔东西,然后又去找轰……
一来二去,最后李枝也轰累了,便开始搭理乐安。
这一搭理不要紧,乐安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枝的脸不是意外毁的,而是她自个儿故意毁的。
“什么为什么?想毁就毁了呗,毁了多好,再也不用整日涂涂抹抹,担心妆容不好看不得体,更不用在意旁人跟看牲口似的看你眉眼美不美,牙齿整不整齐,嘴巴是不是太大了……反正已经毁了。”那时已经为自己取道号希微的李枝满不在乎地道。
然而乐安不懂,这说法对尚且年少的她来说简直太颠覆也太新奇。
“可是,这样你不能嫁人了呀!”她又傻傻地问。
“傻子。”彼时的希微弹了弹她脑门,“怎么不能嫁人了?出家不能嫁人还是脸毁了不能嫁人?你以为我不嫁人是因为这些?呵,只要我愿意,我爹娘立马就能再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你信不信?虽然比不上你公主之尊,但我好歹也是个县主,是皇亲国戚,脸毁了也有大把的男人求娶。不嫁人是因为我不想嫁,仅此而已。”
“甚至——”李枝抚了抚自己伤疤满满的脸,笑地满脸讥讽,“我毁了这脸,原因之一便是为了不嫁人。”
那时的乐安仍旧不懂,但却把李枝的话牢牢记住。
之后两人来往越来越密,乐安常常听李枝说话,便也越来越了解她。
也知道了,当时李枝毁脸之前,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夫,那人是崔家子,从出身看可以说是前途无量,然而其为人,说好点是风流肆意,说差点,就是精虫上脑,还没成亲,房里就环肥燕瘦一屋子俏侍女,又是秦楼楚馆常客,除了没在成亲之前便把长子弄出来,别的啥都玩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