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年纪尚小的乐安,也隐约觉得这可能不算良配,但——“那就换一个呀。”
这个不好,换一个就是了,怎么也不至于为此就自己毁了自己脸啊。
乐安还记得那时候李枝的笑容,讥讽却又凄凉:“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那是我想换就能换的吗?况且——换一个又怎样?不都是一个德行。”
屋里一群女人和一个女人有区别吗?常逛秦楼楚馆和偶尔一次又有区别吗?除非她地位高到像公主那样,可以用强权管住男人的下半身,不然怎么都是恶心膈应,况且——用强权管住的丈夫又有什么意思呢?
又为什么非要找个丈夫过一生呢?
还不如一个人自在。
这便是当时也才十几岁的希微的想法,这样的看法深深震撼了乐安,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也因此,她总爱跟希微来往,后来两人关系日渐亲密,最终成为超越普通姐妹关系的挚友。
之后几十年,希微一直没有怎么改变,她始终如一的保持着乐安初见她时的那种讥讽尖锐感。
她始终不屑于世俗的男女之情,天伦之乐,认为那都是枷锁和束缚,甚至连容貌都是束缚自身之物,因此她抛弃,她毁去,她断绝与常人的一切交往,正如其道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希微,即无声无形,虚无微茫。
若不是还与乐安始终保持着交往,京城许多权贵恐怕早已忘了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
但乐安知道,希微过得比很多同情她的人更快乐。
她无牵无挂,一心修道,又寄情山水之间,足迹遍布名山大川,可以说比无数人都自在快活。
而与她交情至深的乐安,走的却完全是一条相反的路。
若希微是完全的出世,那么乐安就是彻底的入世。
尽管年少时便听到希微那些令人咋舌的话,但那似乎并没有对乐安造成什么影响。
她如常地长大,嫁人,嫁的也是父皇为她挑选的世家子,当然,卢玄起比起希微当时那个未婚夫还是好多了,加上乐安是公主,无论卢玄起还是卢家,面上都是敬着她的,只是仍旧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确如希微所说,并不如出嫁前一个人自在。
之后七王之乱,卢玄起参与其中又身死,再加上乐安了解了卢玄起背着她做的那些事儿,很是心灰意冷了一阵,并没有什么再成亲的意思,而因为在外云游反而完全躲过七王之乱的希微,则很是怂恿了乐安一番,想让乐安和她一起修道。
但很快,李承平登上皇位,世家合谋推选出乐安站在台前。
乐安无法推辞,也不想推辞。
她与朝堂权利紧紧扭在了一起,便不可能再如希微一般寄情山水,脱俗出世。
再然后,她与齐庸言重逢,成亲,纠缠十几年后,最终却是和离收场,简直就像完整验证了希微当年的话。
更何况曾经将她紧紧捆缚住的皇权,也被她主动松手放开。
因此那段时间,希微又怂恿乐安和她一起去修道,以往从来听过笑笑的乐安,竟然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下。
这可把冬梅姑姑吓得不轻。
虽然经过认真考虑后,乐安自个儿就否了出家的念头,但冬梅姑姑还是因此狠狠吓了一跳,也因此此时一听希微似乎又要说那些话,便不由得警觉起来。
乐安看看冬梅姑姑的模样,笑了起来。
这倒大可不必。
“冬梅姑姑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因为别人一两句话就改变自己的选择呢,更何况,就算她真的还是小孩子时,听到希微那些话后,也没有当时就跟她一样入山修道啊。
她喜欢希微的为人,赞同她部分的看法,却绝不会把自己活成另一个希微。
她是李臻,是乐安公主,她只会遵从她自己的本心去做选择。
第61章 去迎娶他的新娘,去拥抱……
虽是旧友久别重逢, 但到底此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因此乐安也只跟希微说了一会儿话,简单叙过彼此别后经历, 希微便被带到客房更衣休息, 等待婚宴开始,而乐安又老老实实被侍女命妇们折腾起来。
“对了,”希微临走时, 挑眉又说了句,“我来时经过官驿, 听驿卒说,近日有好几个大官进京,这不年不节的,又不用述职,你说怎么偏偏就统一在这时节进京?”
因为刚才一放松,口脂有些花了, 被几个侍女按着重新涂口脂的乐安:“呜嗯啊呜(谁知道呢)……”
然后立刻引来冬梅姑姑痛心的大叫:“哎呦, 我的公主哎!别动!”
哈哈哈。
*
公主府内, 乐安老老实实心静如水地等着婚礼开始, 然而府外,整个京城, 甚至京城以外, 都已因为这场婚礼而震动。
京城外往南, 距京三十里的驿馆内, 昨儿半夜刚招待了一位入京大官的驿卒在门槛上坐着,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努力睁着半睡不醒的眼朝官道上望,然而眼缝儿越来越细, 越来越细……眼看脑门儿就要撞到膝盖上,远远的官道上便传来震地的马蹄声。
驿卒陡地瞪大眼睛,待看清官道上那群人马,领头人一袭夺目紫袍后,不禁露出又快乐又痛苦的神情。
痛苦的自然是又要干活,而快乐的,则是大官儿一般出手也阔绰,只要伺候好了,打赏少不了,而这也是他困得睁不开眼却还要在这里守着的原因。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突然接连有大官进京,都快赶上年底集体入京述职了,而且不同于述职时的各怀心思,这几日来的大官们,个个都好似菩萨转世,脾气个顶个地好,哪怕他哪里不小心疏忽了,也不会叱责,出手更是大方,因此这几日驿卒过地真是痛并快活着。
这般想着,驿卒赶紧迎了上去。
刚迎上去,便听那群人中有人喊着“快快,快赶不及了。”
什么赶不及?
驿卒心想着,还未开口,便见当头几人已经利索地翻身下马,其中一个着青衣的快步走向驿卒,话还没说先丢过来一小角银子。
驿卒顿时乐开了花,“诸位大人,快请,快请!”
丢给他银子的青衣官员挥挥手:“把马喂一喂,茶饭不需另行准备,有什么现成的端上来就成,我们大人至多在此停留两刻钟。”
看来是真有急事儿了,驿卒满口答应着,拔腿跑去通秉驿丞。
驿卒忙活完了自个儿的事儿,想着那波人一会儿就走,就赶紧又跑到前堂来,想着看能不能再捞点打赏。
一进前堂,便听到那群人在边吃饭边聊。
“奉恩,别吃太多,留点肚子,待会儿喜宴有你吃的。”
“那能一样嘛,待会儿是待会儿,况且待会儿哪还有心思吃饭。”
“怎么没心思吃?大喜的日子,就是要好好吃好好喝,这才是给公主面子!”
……
驿卒竖着耳朵听着,脑子里忽然冒出最近几日那些大官们闲聊时的话——似乎也都提到过什么公主?
于是等到大人们吃好,驿卒牵马过来时,忍不住低声问那个看上去脾气不错的青衣小官。
“大人,冒昧请问,您这一行人这会儿去京城是——”
青衣小官讶异地看他一眼,“你不知道?”
驿卒迷瞪瞪眼,“啊?”
他该知道什么?
青衣小官摇摇头嘀咕,“果然大人坚持回来是对的,明明这么大的事儿,京城脚跟儿下的人却不知道……”
嘀咕完,他看一眼驿卒,道:
“那你可记好了。”
“咱们,”他满脸笑容指指自己以及身后一行人,“都是专程,为贺乐安公主大婚而来的!”
*
不独这一处驿馆。
从几日前起,京城四个方向,八个城门,环城三十里的数个驿站,都或多或少迎来了大大小小的各级官员,东至东海,南至岭南,西至西域,北至漠北……
官道上,驿馆中,城门外,无数人骑着马,乘着车,星夜兼程,夤夜而来。
只为赴一场婚礼。
*
“今日朝会停了!停了!知道为何吗?”状元楼里,有年轻书生纸扇开阖,唾沫横飞。
“为何?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吧?”有人好奇询问。
“莫不是?”有人犹疑。
“恐怕是……”有人点头。
“正是!”有人笃定。
“没错!正是!”书生纸扇“唰啦”一展,“正是因为乐安公主大婚!”
“天子下诏,为贺乐安大长公主大婚,今日休朝一日,不仅如此,诸有司若有要参加公主婚宴的,也均可提前下衙一时辰!”
“呵——”有人赞叹吸气,有人满腹惊疑,“这恩宠也太过了吧?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公主,怎么还能让前朝政务因此而受影响?”
“切——”那书生纸扇又一阖,扇柄轻敲问话那人,“那是寻常公主,乐安公主那能一样吗?”
“那可是执掌前朝十七年的乐安公主啊!”
*
“加实封了,又加实封了……”南康公主府,南康公主听着下人禀报的最新消息,咬着被角,心酸地恨不得跑到金銮殿上对着皇帝大哭一场。
同样是公主,同样是皇帝姑姑,怎么命就差这么多呢!
公主或者寻常宗室女大婚,皇帝照例都会进行各种封赏,初婚时,伴随着赐婚玉册的往往是封号和食邑,还有多少不等的财物,但再婚甚至三婚时,封赏自然会相应地少许多,毕竟封号早就给了,食邑又一般都是固定的,因此一般也就意思意思赏些财物罢了。
可是!可是!
“今晨陛下下了最新的诏令,再赐乐安公主实封一千六百五十户,至此实封凑足了整整三千户之数,冠绝历朝历代所有公主封赏,其余田产财物更是不计其数,还有那位乐安公主新任的驸马,除按惯例封三品驸马都尉外,又赐开国县侯爵位,食邑一千户,追封其亡父为开国县公,亡母为郡夫人,另赐财物若干……”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还有规矩吗?啊?还有吗?!不是年年都说国库空虚,要宗室体谅吗?怎么这会儿就没人说国库空虚了?怎么这会儿就使劲儿封赏了?李臻也就算了,那睢什么鹭有什么功什么劳,啥都没干呢就封爵了?这像话吗?就没人拦着皇上吗?!啊?!”
南康咬完被角起身,眼睛通红,怒发乱飞,冲着禀报消息的下人就是一通吼。
下人倒是镇静,唾沫星子都飞到脸上了依旧不动如山。
——反正南康公主再怎么发飙也没用,这话她也就敢在府里喊喊了。
因为上次得意忘形招惹了乐安公主,到如今,一年的禁足令一半都还没过完,南康公主已经快憋疯了,这次好不容易求了恩旨,才得以参加乐安公主婚宴,所以别看她这会儿吼地厉害,等待会儿出了门,保准比兔子都乖。
而这样的一幕,同样不独发生在南康公主府。
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世家寒门……不论出身,此时所有能接触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在听到天子最新的封赏后各有震动。
有如南康公主一般心酸眼红嫉妒的,如荣郡王。
有单纯羡慕甚至因此而挖空心思想要学习效仿的,如各不明就里的皇权外围人士。
有思量再三重新衡量对乐安公主的姿态的,如原本以为其还政后恐怕会渐失皇宠的。
自然,也有因为种种原因,赞成,甚至本身便推动了如今这一切的人。
……
而不论这些人有着怎样的心思,都不会影响到乐安大婚的举行。
接近傍晚时,一匹纯白骏马上,身着鲜艳红衣的神仙般的少年,从乐安公主府不远处,一栋张灯结彩的宅邸中御马而出,身后是浩浩荡荡披红挂绿的迎亲队伍,若是有点见识的人自会认出,那充当迎亲仪仗的人群中,竟赫然有许多当朝官员,甚至不乏官至金紫之人。
然而,围观的京城百姓大多是不认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们的,于是,他们的眼睛,便自然而然只看到,队伍当头,那匹白色骏马上的神仙般的少年。
那是怎样一个少年啊。
多年之后,曾亲眼见过少年红衣打马行街的百姓们都已老了,眼珠浑浊,声音嘶哑,步履蹒跚。
然而每逢有新郎官骑马打街上行过,听到身边有年轻人赞扬新郎官样貌的,老人们却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向儿孙念叨——
“这也算俊俏?你是没见过当年……”
许多年后的当年,却正是此时此刻,那让所有目睹了他此时姿容的京城百姓念念不忘终生的少年,此时便骑在高头大马上,虽然外人看来是神仙姿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紧张。
本以为一手谋划而来的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紧张畏怯,但没有人告诉他,原来不管事先做好万种筹谋演练,涉及情之一字,再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瓜,再冷静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于是此刻傻瓜呆子如他,只能竭力保持着表面的镇静,如仙人的面容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然而攥紧缰绳的双手已经浸出了汗水,挺直如松柏的脊背如也如松柏一般僵硬。
随着开路人员的引导,马儿不紧不慢地穿过一条条街道,街边涌涌满是凑热闹的人群,有人震撼于迎亲队伍的富贵,有人惊叹于他的姿容,时不时有浪涌般的喧哗从人群中爆出,无数人拼命上前挤只为多看他一眼……
这些他却统统听不见看不见。
他只是僵硬地坐在马背上,背脊挺直,目向前方。
去迎娶他的新娘。
去拥抱他的太阳。
第62章 你并非没有同道之人……
迎亲的仪仗如游龙般游过长街, 在无数京城百姓的目光中,那骑白马的少年,红衣披着霞光, 去向那金尊玉贵的乐安公主府。
公主府早已焕然一新。
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庭院洁净,连廊檐上的琉璃瓦都被擦拭地一尘不染, 来往的奴婢宫人轻声曼语,规言矩步, 唯恐高声惊扰了满堂的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