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委屈又愤愤地如此想着,然而看着轿子里,卢玄慎安静不言的脸,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哪。
如今的卢玄慎,可不是当年那个人人可欺的“小杂种”,为了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和前途着想,男人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闭上了嘴,陪着卢玄慎一起当锯嘴葫芦,沉默是金。
这一沉默,就一直沉默到公主府。
因为街道堵塞的缘故,卢玄慎的小轿是直到送亲的队伍绕了一圈,从公主府到睢鹭那处小宅子,再从那所小宅子回到公主府,并且一对新人下马下轿,新人开始行礼时,卢玄慎才道。
卢玄慎到时,那对新人正在拜天地。
“一拜天地——”
礼官拉长的调子如西天落日落下的光,平平稳稳,悠悠长长,而那对新人,则在这拉长的声调里,躬身下拜。
红男绿女,一双璧人。
卢玄慎没有出声,更没有让奴仆通秉,只是在傧相引路下,悄悄来到男宾待的席间,中途经过拜堂的青庐,他只远远望了那对新人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虽然贵为丞相,但许是今日席间太多太多贵客,简直无一不贵,乃至公主府的下人,甚至其他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卢玄慎的到来。
还是帝师王铣,见卢玄慎朝自己走来,便招了招手,随即示意他看。
“敬贞,你看。”他指着那些观礼人群中,许多下衙后赶来婚宴,是以连官服都尚未来得及换的朝廷百官。
“今日京城权贵,怕是全都云集于此了啊。”
卢玄慎没立即说话,只是看看那些官员们。
的确,不独聂谨礼那些向来亲近她,或者说明目张胆就是她手下心腹的,今日的乐安公主婚宴,几乎出动了整个朝堂。
世家、寒门、清流……
在帝王无上的恩宠加持下,谁都明白了帝王对这位有着养育之恩的大长公主的态度,于是不管过往有多少龃龉,亦不管私下有什么恩怨,.此时此刻,人人都是一副慈善亲切的面庞,仿佛人人都是那对亲人的至亲好友。
再加上方才街上那场面……
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若再多求一分,便是贪婪了。
卢玄慎仰首饮尽一杯酒。
*
刘遂初坐在几位弘文馆学士的女眷们之中。
她们这撮人并不多,甚至比起其余宾客,她们这撮人显得格外势弱又局促,这不独是因为她们的父兄丈夫仅仅是个弘文馆学士,相比今日来此的诸位贵客,实在可以算的是不值一提,或许更是因为,她们,乃至她们的父兄丈夫,是因为新郎的邀请,才得以来此参加婚宴。
没错,新郎睢鹭,邀请了他在弘文馆的“同僚们”来赴宴。
而这些“同僚们”,如郑济声等出身大族,哪怕没有睢鹭的邀请,凭借其郑家人身份,也能轻易得到一张婚宴请柬。
然而有些人,比如刘遂初的父亲刘大学士,乃至此时与刘遂初在一起的其余几位夫人小姐的父兄丈夫,却没有如郑济声那般的门道,若不是睢鹭邀请,此时恐怕也是只能在家听外人传说公主大婚盛况。
可因为与睢鹭同僚的缘故,他们拿到了请柬,而他们的女眷,也因此得以参加了这场婚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贵人……”
刘遂初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紧张地道。
刘遂初拍拍她的背安慰,“别怕,贵人也是人,又没长三头六臂,有什么好怕的?”
“说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怕,遂初,你怎么这么淡定?”那小姑娘可怜巴巴望刘遂初,胸口不停起起伏伏,又用手掌遮住嘴巴,悄悄地大口吸气。
刘遂初笑意浅淡。
“见多了,自然就淡定了。”
“啊?”那小姑娘傻傻地叫了一声。
而刘遂初已经望向了离她远远的一群人。
那是这段时间已经跟她混熟了的一群人。
宋国公府家小姐、光禄寺卿家小姐、国子祭酒家小姐、河阳县主、扶风郡主……
个个都是高门贵女,而且颇受家中宠爱,于是无忧无虑,轻轻松松就可以得到一切。
她们在她们该待的位置,在她远远触不到的位置,而她们赫然也未注意到,她这个近日新结识的“朋友”,没有出现在她们之中,而是远远地,与一群低级官员的女眷们待在一块儿。
但若当初,与齐庸言那桩婚事成了的话,此时,她也应该能够坐在那个位置。
可天意不让它成。
那也无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以天子对乐安公主的看重,齐庸言这个多少跟公主有些龃龉的人,真的如一些人料想的那般前途无量吗?而真正前途无量的人——
刘遂初的目光又在人群中逡巡。
与宋国公府小姐等人相隔不远的男宾席中,卢玄慎仰首又饮下一杯酒,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牢牢地缠上,他敏锐地望去。
便见一个恬静清秀的小姑娘正似是好奇似是羞怯地对他笑。
他缓缓放下了酒杯。
*
席间的人各有心思。
这两处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处。
聂谨礼、黄骧、柳文略、仇尺宽等人自然是坐在一起,此时,其余三人正拼命拦着猛给自个儿灌酒的柳文略,不然,怕不是当时酒坊大胆示爱的一幕又要在此时重现。
宋国公府小姐,崔嫚儿小姑娘,正跟其他同样满心委屈酸楚一起,相对而坐,默默无言,因为临来时吃足了父母们的敲打,于是此刻哭也不敢哭,只能泪往肚子里流,只待待会儿新郎新娘出来谢礼,便要正式埋葬这段少女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的恋情,真是呜呼哀哉,吚吚呜呜。
希微没有与其余宾客们坐在一处,冬梅姑姑给她寻了个角落里的僻静处,她可以看得见外边的纷纷扰扰,外边却看不着她,偶尔有误闯进来的人,看她的道士穿着和脸上疤痕,只当她是婚礼请来做法事的出家人,浑然不知道她的来历,她也丝毫不在意,拿了个酒壶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还有一帮人,进了京,下了马,衣裳都未换,满身风尘急匆匆赶到,脸上的急切和衣上的灰尘,差点让公主府门口的下人以为是捣乱来的,幸好来人急忙拿出身份证明,才紧赶慢赶,赶在宴席开前进了府去。
还有卢攸、崔静之、汤明钧、刘思撷……
等等等等。
于是在这浮动的心思间,在这无数的眼睛注视中。
那对新人在礼官的引导下,同牢、合卺、结发、对拜……
最终,数位妇人手撒系着彩条、刻着“长命富贵”的六铢钱,漫天彩钱烁烁中,宋州襄邑平民子,睢鹭,与大梁乐安大长公主,李臻,对坐床上,相向而拜。
“礼——成——”
赞者告天,婚礼,遂成。
第64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天上的光降下了, 地上的光又亮起来。
日落之后,公主府正式开宴,府内府外挂满点满明灯焰火, 处处火树银花, 喧闹震耳。
乐安和睢鹭,便是在这时并着肩,牵着手, 从行礼的新房中走出,向满堂宾客谢礼。
“紧张吗?”还未到宾客处, 趁着四处人声嘈杂,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乐安扭头凑近睢鹭耳边促狭地问。
这是从行礼开始,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旁人看不出来,但乐安离睢鹭那么近,从拜堂开始, 自然看出了他的紧张, 整个人仿佛木偶一般, 只会机械地跟随着礼官赞者的提示动作, 直到刚刚彻底礼成,要出来谢宾客, 乐安主动牵上他的手, 才发现他手心里赫然已经出了汗。、
乐安倒是很能理解他的紧张。
不说少年人第一次成亲难免紧张, 就说今日这架势, 以睢鹭以前的经历,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场面,所以会紧张真是再正常不过了,起码他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 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不过,方才都紧张成那样了,这会儿可是要一一面对那些位高权贵的宾客们,乐安还是有一点点担心他的。
睢鹭闻言,也扭头看她。
落日已经没入西山,天边颜色浅淡的新月刚升上来,四周是半明半昧的灯火,映在她脸上,虽不如白日那般清晰,但却更添一分朦胧之美。
这样的月色与灯光下,盛装的她仿佛天上的仙子,也让他疑在梦中。
但无论如何——
他反手一握,握紧了她的手。
这一幕是真的。
“不紧张。”他说道。
有一点乐安猜错了。
睢鹭并不是因为这浩大的场面而紧张,更不是因为今日前来的宾客那么多、身份地位又那么尊贵而紧张。
他紧张,仅仅是因为她。
方才在礼官的引导下,她与他行礼,对拜,不发一言,盛装明艳的脸庞仿佛画上的美人,让他有些陌生,更让他感觉如在虚无缥缈的梦中,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但是此时——
她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她促狭地朝他说笑。
于是画上的美人陡然活了起来,活生生地站在他身前,再多的脂粉也掩不去她熟悉的笑意,于是,感受着她的温度,看着她的脸庞,并肩和她走在一起……他知道了,这不是在做梦,眼前一切,眼前的她,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于是他的紧张顿去。
“我们走吧。”他握紧她的手道。
他们的前方,那一眼望去数不清多少的宾客,除了少数一些他请来的客人,其余的,尽是见证了她的过去的人们。
可不管他们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过往与她有过什么纠缠……从今天起,他却将比何人,都更靠近她。
睢鹭低头一笑。
首先要谢的,自然是今晚最尊贵,也是普天下最尊贵的客人。
乐安和睢鹭向着宴席最尊位正坐的年轻人,低头屈膝,行稽首之礼,然而,乐安的膝盖还未弯曲,身体便已经被对方托住。
“姑姑……”李承平看也没看睢鹭一眼,只双手托着乐安的身体,不让她朝自己下拜,又脑袋埋进她胸前,发出的声音仿佛梦呓一般,不一会儿,即便隔着厚重的婚服,乐安也感觉到了胸前的湿意。
四周的宾客看到这一幕都咋舌不言。
李承平身后的王内侍尴尬笑着朝乐安解释,“公主,陛下方才喝了些酒……”
乐安笑笑。
好在,李承平坐在最上位,身后除了王内侍等宫人便没旁人,于是乐安伸出一只手,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轻轻拍了拍李承平的背。
李承平的啜泣顿止,
“陛下。”乐安叫出的称呼让他感觉有些陌生,也让他被酒意冲昏的头脑稍微清醒了片刻。
“大家都在看着呢。”
这一句,便让李承平陡然抬起头,目光投向近旁,便见众人咋舌的模样,还有不远处,他的老师王铣,正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李承平忙压抑了眼角的湿意,站直了身体。
但却仍旧不让乐安朝他下拜。
“姑姑,我受不起您的拜。”他说。
“嗯。”乐安点点头,也不再执意下拜,只微微屈了一下身。
睢鹭自然不能和乐安一样,仍然规规矩矩地行稽首之礼,行礼之后,又无言起身,默默站在乐安身旁。
李承平看他一眼,喉咙梗了梗,终究没再说什么,回到了高位。
乐安微笑,又握住睢鹭的手,走向其他宾客。
然而其他宾客中,便再没有当得起乐安一拜的人了。
无论宗室还是朝臣,没人敢坦然受乐安一拜。
而乐安也实在懒得再行那些虚礼,只草草朝几个宾客的方向一揖,说了几句致谢的话,就连对聂谨礼几人,也只遥遥相望一笑,便准备开溜——今天早上那么早起,就算不用她实际做什么,但一直被折腾来折腾去,她这会儿真的有些累了。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直到看到一些人。
“公主!”
“公主殿下!”
有人朝着她小声地喊,还有人不顾形象地高高站起来,朝她挥手,乐安起初还没注意,是睢鹭看到,提醒了她,她才看过去。
然后她便愣住了。
她走过去。
“公主!”
走到近前,这些人的喊声便愈发热切。
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是一群人,一群许多都只身着素袍,风尘仆仆的人。
而随着乐安上前,这群人因为晚来只能待在角落,因而未引起众人注意的人,也吸引了无数目光。
而那些人,迎着众人的目光,看着乐安,竟一个接一个,高声恭贺起来:
“邓州刺史王奉恩,恭贺公主大婚!”
“鄯州长史罗经觉,恭贺公主大婚!”
“剑南节度使孙一水,恭贺公主大婚!”
“雁门县县丞路修远,恭贺公主大婚!”
“幽州左武卫大将军单于明,恭贺公主大婚!”
……
仆从宾客满堂的庭院,此时竟然奇异地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那一声又一声的恭贺,而贺声里,那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一个又一个的头衔,则是更加让人惊诧。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文到武,从小小县丞到一州刺史,从一地长官到一军统帅……
这些人中有的官衔并不算太高,起码在今日这满堂宾客中,实在算不得起眼,尤其一些偏远州县的长官甚至副官,在京城众多大官们眼中,是宁愿做个京城的七品小官,也不愿去那犄角旮旯的冷僻之地做长官的。
但……
一个两个不起眼,三个四个五个六个……甚至更多、更多呢?
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
将这些人如今在任的地方画成一幅图,甚至能画出一张大梁的疆域图。
而这些遍布大梁四海九州的地方官,在这种不年不节的时候,不远千里万里赶赴京城,只为恭贺乐安公主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