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厅。
谢青砚朗朗一笑,“嗯,你愤怒什么?”
“她那是牝鸡司晨!这……这不合礼制!”
“不合礼制?”
谢青砚摇摇头,笑了笑并未作答。
苏世昭见此,忍不住扬高声音,“表哥你说!”
“我还是接受不了!即便早就知道,可真听闻了此事,我还是不能接受!”
谢青砚眉梢挑起,面色明明灭灭,“世昭可知,礼乐最初可是由天家制定,凸显君权而来?”
苏世昭眉毛一竖,就要站起身,“天家制定又如何?我堂堂须眉,安能立于彼裙钗之下?”
摇摇头,谢青砚摸索着端起酸枝木镂涡纹小桌上的天青色旧窑茶盅轻啜了一口,笑道,“不如何,你即便再怎么不满,女帝这个时辰也登基了。”
“登基!”苏世昭眼睛立时瞪圆了,“文臣当死谏,武将当死战,我就不信没有清明的老臣!”
“死谏,”谢青砚摇头轻笑,“或许有吧,但当大势所趋,死谏又如何呢?”
苏世昭似乎被谢青砚轻描淡写的笑给刷新了政治观,轻哼一声,“如何?她就不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谢青砚眉间疏疏,不太在意地牵了牵嘴角,“世昭天真了,”忽地脸色一肃,谢青砚声音提高了几分,“皇城官员一贯的为官之道世昭可知?”
苏世昭被谢青砚忽然的一肃脸给吓到了,虽然心中存有疑惑,但只呐呐地摇了摇头,“不知。”
“明哲保身。”
习惯性地垂了垂眼睫,掩盖住眼眶中木木的灰色珠子,谢青砚面无表情地说。
明哲保身?难道不是为生民立命吗?
苏世昭愣愣地,殊不知自己已将心里所想喃喃而出。
叹息一口气,谢青砚朝着苏世昭的方向开口,语气幽幽,“读书人想要成为士大夫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功名权势,二则为生民立命,可真正到了官场,明哲保身,浮浮沉沉,为生民立命的又有几何?升官站队,党同伐异,最后不都演变为因莫须有的罪害人或被害吗?又……有多少人的性命是为百姓操劳过度而终呢?”
“这……是何意?”苏世昭觉得自己被缚在一团乱线中,出不得,解不得。
谢青砚脸色晦暗不明,只平静地问他,“就如你现在讨伐女帝一样,这算不算是党-同-伐-异?”
“你在此说些愤世嫉俗之语就算是为生民立命吗?若是,他们从中获取了何种利益?”
苏世昭猛然瞪大了眼睛,像是黑暗里豁然看到了亮光。
他读圣贤书是为了百姓,那么……他在此愤愤不平……是为了百姓?
……还是……自己的私心?
表哥的意思……表哥的意思是读书是为了造福百姓,如果真有这个心,那么谁当皇帝也都碍不着他自己爱百姓的心。
苏世昭忽然扯了扯嘴角,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免不了俗的人,都说读书明理,可他却越读越束缚其中了……
这……不就是自己的那点儿不服的私心作祟……
女帝又如何?真真正正碍不着他的事,只要他正正经经做自己该做的事……
真是他狭隘了……
想到这里,他感慨万分地对谢青砚拱手,“听表哥一席话,真真胜读十年书啊。”
谢青砚反倒摇头,“若你寒窗苦读这些许年只是为了进入官场赢得功名利禄,世昭可要改下性子,多多观察官场之人的言语,须知,圆滑老道之人方可存活得久。”
顿了顿,又道,“如若只是为生民立命,并不在意官场沉浮,这天真性子也须轻磨一磨。”
苏世昭眼神起起伏伏,但无疑,对谢青砚的眼神里更添崇拜,“表哥只比我大了一岁,竟看事情如此通透……”
谢青砚面色淡淡,“你这些年只一心埋首到圣贤书里了,不仅对官场之事不留心,对平素生活也不留心,自然不会深入看它。”
木木的眼睛黯淡无光,他又接着说道,“况……我自小生于皇城谢家,大家族里,见识明哲保身这四个字的时候比你想象中……要多。”
大家族……
苏世昭想起表哥的眼睛,默了默,且皇帝底下的官,肯定是最会看眼色的官了,在那皇城里,肯定披着形形色.色的外皮,里子也都还是这种人,表哥自小在那里长大,肯定见识得比他多。况且,谢氏可屹立了七百多年了,这存得可够久了,肯定有其世家的底蕴,教出的定都是钟灵毓秀之辈,如他表哥那样。
“诶,对了,”苏世昭谈完了正事,忽然想起里间的那个牛眼睛,“表哥从何处弄来一姑娘如今倒看得同眼珠子似的!”
眼珠子?这形容贴切,可不就是要时时粘着他的眼珠子,牵了牵嘴角,谢青砚开口,“江边捡的。”
捡的?
一捡来的姑娘不该是对表哥感恩戴德的?怎的这牛眼姑娘竟如此嚣张!
呵呵两声,苏世昭撇嘴,“我看……不像,这……倒像是个讨债的主子?”
确实像个讨债的主子,谢青砚倒是觉得苏世昭言之有理,约摸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讨债来了。约摸觉得时间可以了,谢青砚站直身子,轻声问道,
“世昭可还有事情?若无事情小玉也该喝药了。”
察觉出这其中的逐客意味儿,苏世昭怎么想怎么不开心,他可还没有打听清楚这姑娘的底细,回去怎么向母亲妹妹说啊,遂往位置上神气一坐,慢悠悠开口,“表哥您请便,世昭再喝会儿茶。”
喝茶?自然是随意,谢青砚拿起身旁的竹竿,摸索着往左次间走去。
“既如此,世昭自便”
自便!自便个粑粑呀!苏世昭猛地灌自己了一大杯茶水,这牛眼姑娘,手段忒牛!他表哥也够……胳膊肘够疯魔的!朝外拐地也忒多了!在路上就温柔的哎呦,跟变了个人似的,将自己表弟完全都忽视了。
然而苏世昭显然还没意识到,这虐他还没够!因为里间间或传来的声音……
“可醒了?该要喝药了……”
“听话,不许闹腾,药得喝了!”
“乖,等下蔺嬷嬷给你做碧玉糕……”
“不想喝……”
“良药苦口利于病……”
苏世昭是在待不下去了,又灌了一杯水下肚后恨恨地腹诽了下自家表哥,转身走了,走后又转了回来,还喊走了谢石,一路上咕咕叨叨地说到了门口才满意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彤玉小姐姐——传说中的女二可要上场了
第11章 彤玉
辰时刚过,蒹葭院正房的门就开了来。
不过一会儿功夫,里面就走出个肤白清秀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身着水绿色的长比甲,下搭素白挑线裙,端着个搭牙白小方巾刻浮水荷花的铜盆站那儿俏生生地弯眉一笑,一旁就走来一个着葱绿比甲的小丫鬟,笑眯眯地接了那浮水荷花铜盆,小嘴抹了蜜似的说了句,“姐姐辛苦了。”
顺月很是舒坦地朝她一瞥,正欲打趣这小丫头蜜样的小嘴儿,屋中就传来一女孩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那出谷黄鹂。
“顺月,快些进来,小姐点名要你梳发呢!”
急忙诶了一声,顺月笑着朝小丫头摆摆手,就转身走了进去。
迎面走来一个和她打扮差不离的高挑俏丽丫鬟,笑着递给她一把凌霄花样桃木梳,轻轻往立侧一推,“我的好姐姐,快些去吧!可要给咱们小姐梳个顶漂亮顶漂亮的髻呀!”
斜了她一眼,顺月笑道,“咱们小姐啊,不施粉黛就已惊为天人了,我怕再梳个顶顶漂亮的髻,说不得下一刻小姐就要羽化成仙了呢!”说着,拿眼去瞟紫檀嵌玉梳妆台前坐着的女子。
女子身着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素衣雪容,乌眉黑发,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尤其眉间那一点朱砂更添昳丽,顺月每回看到自家小姐,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公子曾望着妆好的小姐出神时说的八个字,
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莫玩笑,梳个随意些的吧!”
怔怔出神时,小姐那轻柔中略带些沙沙的声音如风拂杨柳般传入耳中,有些欲罢不能的撩拨之感,偏偏语调平静温和,让人不忍起一丁点儿的亵渎之心。
愣了愣,顺月飞速回神,笑着提议,“今日挽个小侧髻?”
苏彤玉看了看那梳妆台上的菱花镜,轻嗯一声。
得到示意,顺月就轻轻上了手,因她日日梳发,手熟得很,不大会儿功夫,就挽了个松松的小侧髻。余下发丝则轻垂至腰间,黑亮柔顺。
“小姐,”顺月看看自己的成果,又看看镜子,笑着对上了镜中人的眼睛,“小姐看看用什么发饰?”
垂首从织锦多宝梳妆盒中扒拉了下,苏彤玉从中拿出一根垂丝流苏七金簪子递给了身后的顺月,顺手从中拿出一对小巧的红梅金丝镂空珠花,又轻声喊了顺星进来,使唤她从柜子里拿出前些日子夫人自湖月阁高价定的乳白珍珠璎珞戴在项间。
身后的顺月看着眼前出尘脱俗,风姿绰约的小姐,再对比一下总是耍手段从小姐这里要东西的二小姐,心里对夫人的执念到底明了了些。
夫人谢氏是陈郡谢氏女,家族清贵,底蕴良好,但庶出女的身份始终是夫人心中的一根刺,虽然自小未受主母磋磨,但嫡庶教育不同,眼看着气度高华仪态万千的谢家嫡女一个个嫁入皇城高门,独独夫人一人嫁予家族单薄仍在外放的苏峋,心中到底意难平,即便如今老爷官运亨通,节节攀升,夫妻和乐儿女双全,夫人对此仍旧耿耿于怀,这些年来,竟成了执念,而这执念,最后演变成了夫人对小姐魔怔一样的培养,不止言行仪度,小姐吃的用的都要用最好的,夫人那疯魔上心的样子,只恨不得用金玉将小姐全身堆砌起来才好,怕是,怕是公子都比不得呢。不过也幸好,苏家家底随着老爷越做越大的官逐渐丰厚起来,不然,照夫人这样下去,顺月可真担心苏家会不会败在她手里了。
“顺月,你今日留在屋中,将昨日父亲给的那匣子东西登记入册,顺星陪我去海棠院。”
沙沙柔柔的声音蓦然打破了顺月心里杂七杂八的想法,急忙嗯了一声,顺月转身看了看顺星,二人对视一眼后顺月垂下头,抬脚登记册子。
顺星笑着跟小姐说着什么,二人将将走至门口,一降蓝色比甲的丫鬟迎面走了过来,顺星一看,这不是夫人身边的西草姐姐?
“小姐可拾掇好了?”西草眯起眼睛笑着看向素色打扮的苏彤玉,看着小姐项间的乳白珍珠璎珞笑意更深了些。“锦衣坊的秋娘子来了,夫人让奴婢看看小姐怎么还不来?”
苏彤玉深深地看了看眼前的丫鬟后,秋水瞳眸微垂,“倒是刚收拾好,西草姐姐随彤玉一起吧。”
西草点头,笑着瞥向那乳白珍珠璎珞,“小姐今日真是天仙下凡一样,夫人看见定会十分开心的。”
顺星笑着打趣,“西草姐姐这可是说小姐旁的日子不好看喽?”
“你这丫头,”西草摇摇头,笑着拿手指点了点顺星的脑袋,“小姐什么时候都是天仙,就是旁边的小丫头有些欠收拾了,敢编排起我了!”
苏彤玉温柔笑了笑,“西草姐姐可说对了。”
顺星闻声一撇嘴,“奴婢嫌西草姐姐少夸了小姐,追着要呢,没曾想小姐不是跟奴婢一拨的啊,西草姐姐一来就心偏向她了啊!”
苏彤玉摇摇头,笑着柔声对着西草开口,“看看,顺星这是闹上了呢。”
西草也笑了,“这么闹腾的丫头,留在身边徒扰了清净,小姐不如舍我吧!”
顺星一急,“西草姐姐可莫要吓我,顺星可要一直留在小姐身边呢!”
这下,一旁随着的小丫头老婆子,倒都是笑了。
苏彤玉也不由笑了起来,“你这丫头闹腾也不分人,搁西草姐姐这里也拦不住你的活泛,若是松草姐姐,那你可真要吃一顿数落。”
西草不同意地摇摇头,“小姐平日太稳重沉静,身边确是得有顺星这么个活泛的丫头闹闹才好。”
稳重沉静?苏彤玉眼睫悠悠垂了垂,她历经琅琊王氏由盛至衰,由一尊贵世家嫡女沦落阶下之囚,又经历玄之又玄的借尸还魂,早已对世事看淡。
“西草姐姐可莫再夸她了,现如今就够闹腾了,再夸可就真要管不住她了。”
就这么说说笑笑的,一群人不一会儿就绕过荷塘走到了海棠院。
海棠院前,立着一个同样降蓝色比甲的丫鬟,看着苏彤玉等人走来,脸上笑意顿时加深,快步迎了上来。
苏彤玉在西草去迎的时候心中就隐隐察觉不对劲儿,如今松草也站在海棠院门口来迎,到底是有什么事情 ?苏彤玉虽心中有疑,面上却平静端肃,不显一丝急迫。
“松草姐姐也来迎彤玉,可想而知,秋娘子今日带来的式样可是怎样的出挑了。”
松草和西草对视一眼,西草便笑着朝顺星开口,“丫头们走一路也渴了,不如随我去西间用些茶点吧?”
顺星等先拿眼光瞟了瞟苏彤玉,见她故意轻垂了下眼睫就笑着挽起西草的手,“西草姐姐可要拿好茶来招待我们,不让我们可不依的!”
松草引着苏彤玉进屋之后,便悄悄退下。
苏彤玉看着首座上衣着华贵的夫人,手端粉彩小茶盅轻轻送至唇间,看似一派悠然闲适,苏彤玉却从她轻颦的眉间查探出一丝隐隐的焦虑。
“娘。”
“彤玉——”上首夫人一抬眼,手中粉彩小茶盅差点没拿稳。
苏彤玉浅浅移步,走至左边一溜玫瑰椅的第一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