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半个时辰,顾老夫人静静的跪着,顾惜年陪在一旁。
一老一少,不动如松,神态安然。
那平淡的表情,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事值得放在心上,无论再被皇帝晾在这儿多久,都别想从她们的神情之间,看出她们的心情来。
而不远处,还有两人。
一个面容俊美,浑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矜贵,他身上穿着亲王服饰,端坐在木椅之上,腿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修长双手端放在被面儿,拇指上戴着的祖母绿的扳指,清透华贵的碧绿将他的肤色,衬的更加肤色白皙,几近透明。
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身子向前倾,努力撑稳了手里的伞,给他家王爷好好的遮挡着午后炽热的光纤。
“唐王。”顾老夫人的唇瓣,轻若不可闻的吐出两个字。
顾惜年眼尾的余光,首先看到的是那把青色的伞。
竟有些分神的想着,前一日大雨,唐王命人送来的是一模一样的伞呢。
她肯定此伞非是彼伞。
可她却是没办法忘记那日所发生的一切。
“祖母,他在那儿很久了,是想要做什么呢?”
唐王此人,顾惜年接触不多,手中与之涉及的情报更是有限,她暂时推测不出他所作所为的用意。
“来者不善。”顾老夫人给出了这样子的评价。
勤政殿外,并非是闲聊的好地方。
顾老夫人也不会在此,与孙女提及唐王的种种。
按资排辈,她是皇帝的亲姑姑,自也是唐王的亲姑姑。
可一想到唐王的来历,顾老夫人便心底里存着满满戒心,不愿与之亲近。
------------
第29章 皇帝的计划
顾老夫人心里有数,面儿上却是分毫不显,在顾惜年的搀扶之下,缓慢的站起身来。
顾惜年弯身下去,替老太太揉了好一会膝盖,待她血气畅通了些,才对景德公公颇为恭敬的说:“烦劳公公带路。”
景德公公将顾惜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看在眼中。
她跪坐在地上,替老太太揉腿的时候,景顺公公已经被她眼底的那份深深地孺慕之情给触动到了。
如果说孝顺的孩子总是令人倍感欣慰,好感会不由自主的在潜移默化之中滋生而出。
那么当顾惜年神情平柔的与景德公公讲话,且字里行间皆是对长者的尊敬时,景德公公的心底竟不由得生出了一抹惊喜。
他在宫中三十载,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历过?
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深受皇上的器重,有这一层关系在,连皇子皇孙金枝玉叶都习惯对他堆着笑脸,处处恭维。
可景德公公本就是个清醒的明白人,知道此刻所享受的一切,全都只是因为他的地位而领受到,若有朝一日,皇上不再信任他,失了皇宠,他也就会被重新打入尘埃,回归本来的模样——一个残缺的阉人,人人鄙视,甚至还会唾弃。
正因心底里有一份清醒,景德公公方能时刻惊醒,做人做事多几分谨慎谦卑。
可他也是敏感的。
能够感受的到,哪些人是真正不带任何歧视与偏见在看待他,如此时的顾惜年,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很是温暖舒服。
景德公公心中想着,近日宫中对于顾家大姑娘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在,可真正见了本人,倒是与那些人嘴巴里讲出来的闲话全然不同。
勤政殿内,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正在与盛宴行闲聊着。
兄弟俩的面貌仅有三分相似,年岁也差了许多,能聊到一起的话题并不多。
盛宴行又是寡言的性子,大多时候,皇上问一句,他便答一句,语句精简,连半个字都懒得多说。
皇上显然是很清楚盛宴行的性子如何,问了几个不咸不淡的问题,身子好不好?最近读什么书?府内是否缺什么需要他这个皇兄出手的?
好一派兄友弟恭的好气氛。
就在这时,顾惜年扶着顾老夫人缓步走了进来。
“恩圣姑姑,免礼。”
虽然皇上是这样子说,顾老夫人却仍是毕恭毕敬,拉着顾惜年一起三跪九叩,行的是大礼。
“赐座。”
景德公公赶紧命人搬了一把宽大的木椅过来。
皇上又补了一句:“恩圣姑姑的腰受过重伤,痊愈后留下了病根,无法久坐,景德啊,你去挑个厚软的垫子和舒服的腰枕,再给朕的皇姑姑倒一杯白桃蜜茶,要热烫一点,皇姑姑喜欢。”
顾老夫人谢过皇上,面露浓浓的感激:“皇上心怀天下,福泽万民,整日里操心挂怀的皆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万万没想到,妇道人家的这些小小习惯,皇上竟也全记得如此清楚。”
“怎么会不记得呢?皇姑姑从刺客的手上,救下了朕的娘亲,也等于是间接救下了朕,这份恩,朕从不曾忘记过。”
皇上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那只从顾家搜出,直送过来的上锁木箱。
皇上的脚下,跪着满脸得意,自觉办了件大事的徐有年。
皇上的话里话外却是透着对回忆的感伤,以及对顾老夫人的敬重之意。
更别提,唐王盛宴行就坐在轮椅上,神情沉静,闭目养神。虽然顾老夫人携顾惜年一同进了勤政殿,皇上却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
顾惜年分神沉思,皇家的这一盘大棋,下的好生热闹,那么皇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对于顾家,他心里又是如何打算?
一丝灵光,快速闪过,她来不及捕捉。
但直觉告诉她,皇上此番,绝不肯背负“有负忠臣”的名头,让那些效忠于他的臣子们寒心。
因此,顾惜年悄悄扯了下顾老夫人的衣角,这是事前约定好的暗号。
顾老夫人心领神会,她的脸上,感激未褪,又多了几分愤懑。
“皇上,老身已是风烛残年,原已是不问世事已久,一日一夜,数着时间度过,便等着那油尽灯枯的日子,哪天来了哪天便走了。
却万万没想到,短短两三日之间,接连噩耗,儿孙尽折于关外,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一送便是仅存所有的儿孙。
心里的这份痛,真难以遏制,恨不能取而代之,以命换命,哪怕将顾家的好孩子,留下一个也好。”
顾老夫人没有哭,顾惜年也没有哭。
在一位帝王面前,嚎哭诉苦那一套,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顾老夫人之所以讲这些事重复的讲了一遍,也是为了给后来要说的话,做个铺垫而已。
“顾家几位将军所做出的牺牲,朕永远记在心里,皇姑姑放心。”皇上正色的说道。
“老身谢皇上。”顾老夫人的眼眸,蓦地转向了跪在地上的老太监。
正要开口,直接发难。
一直安静沉默的唐王,忽的说道:“皇兄处断要事,多有不便,臣弟先行告退。”
那个声音,宛若藏于深山的清泉,冰冷清冽,雅致低沉。
顾惜年的耳朵,不由的跟着动了动,她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没有扭头去看盛宴行。
她搞不懂,自己为何会对这位不良于行的唐王千岁如此之关注,一把小伞,一道声音,一抹背影,她在不经意间看过,却自然落进了心里去。
顾惜年敢肯定,生出的那些情绪,与男女之间的情谊无关。
那么,这位唐王身上,究竟是哪个点在吸引着他呢?
还有什么事,是摆在了眼皮子底下,她看到了,却未曾留心的细节?
不得不说,一趟边关远行,一场生死较量,顾惜年早已非当日随父兄从军,在诸多爱护自己的家人羽翼之下,肆意成长,纵情飞扬的女子了。
她逼迫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认清了现实,接受现状,急速的成长了起来。
因此,每有疑虑生出,顾惜年的脑子里都在自动的去做出思考、推测,务必是要走一步,想九十九步,布局更多,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宫中之事,各种诡异,顾惜年掌握信息不够,她只是简单推测。
而另一边,皇帝听到了盛宴行的请辞,却是笑了,“恩圣公主也是你的皇姑姑,算不得外人,她的事,你自是可以听一听的。”
“是。”唐王不置可否,应了声便不说话了。
------------
第30章 天子一怒
“等会朕还与你有话要说,莫要急着走。”
皇帝安抚好了盛宴行那边,目光便转回顾家人这里,然而此次,他看的人却是顾惜年。
眼底划过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皇帝沉着声音开了口。
“徐有年今日是送旨意和赏赐去顾府,朕可没想到,他带回来了这么一样东西。”皇帝随手拿了一本书,轻轻敲打桌面上的木箱,“顾府内的佣仆当街喊冤,又从顾府内搜出了木箱,此时,你们顾家人也该给朕一个交代。”
顾老夫人一脸莫名,“老身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一个木箱罢了,这有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
“没有吗?”皇帝冷笑,“今日之事,当街喧闹,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恩圣公主觉得该如何处置?”
顾老夫人垂下了眸子,似是在思考。
皇上心底里的怒气,已然沸腾起来。
老太太没有在第一时间反驳,这简直便是心虚的表现。
徐有年低头转了转眼睛,想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把这件事闹的更大些。
“回皇上的话,今日之事,的确是有些不合时宜,但顾家也是没有办法。”顾老夫人先是悠长的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万千话语哽咽在喉。
皇上重重的哼了声。
“徐有年,你来回话,今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儿,非要把里子面子一起揉碎,扔在地上践踏吗?”
徐有年来了精神,先磕了个头,才激动的用有些高亢的调子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奴才奉的是皇上的旨意,代表的是皇家威严,自是要管一管的。顾家的奴才当街要被发卖,顾家说是佣仆害主,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人打断他,徐有年心中不觉有异,只认为顾老夫人和顾惜年是根本无话可讲,而皇上明显是要听这一段,他便放开顾虑,讲了下去。
“事后想了想,奴才此举,多有莽撞,冒犯到了顾家,打了顾家人的脸;然奴才是替皇上办差,即便有得罪之处,相信顾家人也能体量,为此,奴才还挨了七皇子几鞭子,等此事了却,奴才也愿意再去顾家,让顾家诸位也抽上几鞭子好好出气。”他再次磕头,一副尽忠尽心的姿态。
话锋陡然一转,老太监又继续说道,“但既然已经是遇到了这件事,顾家总不能当成没事发生,就算老奴假装没看到,难道外边那些百姓也会不当回事吗?更别提,京兆引许世友许大人也在场,他看在眼中,务必是要有一个说法的。”
言毕,再施大礼,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座拱桥,不抬头,静静的等待。
接下来,便是全要听皇上发落了。
果不出所料,老太监抛出了前因后果,皇上的脸色随之黑了半边。
他冷冷的开口:“皇姑姑,顾家之事,朕要听一句实话。”
“老身不懂,皇上要听的是什么。”顾老夫人仍是神情懵懂。
“听什么?你说朕是要听什么?”皇上突然勃然大怒,将那只箱子,向前一推,“朕要听的是,你顾家的忠君爱国背后,还遮遮掩掩的藏起来的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天子一怒。
------------
第31章 开箱
顾老夫人的眼角,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皇上,我可代祖母、代死去的父兄、代顾家侥幸苟活的二十一口说上一句,我顾家人也只是血肉之躯,在战场上拼的也是一条命,并非是不怕死不怕伤,实在是心中有些考量。”
皇上还以为她是要说些什么,一听这话,顿觉不悦。
顾家人怕死?
驰骋疆场的将军也怕死?
这简直毫无道理。
秉承着“宁可负天下人,而天下人不可负我”的心态,皇帝心中理所当然的觉得恼火起来。
“顾惜年,你父你兄,用命换回来的荣耀,不是给你随意揣测的,说话之前,你最好先想想自己是在说什么。”
顾惜年当然知道自己在讲的是什么。
她眸光不闪,坚定的落在勤政殿内的某一个点,在那儿有一团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聚集在一点,煞是好看。
“顾惜年想的很清楚,也替父、替兄,思考的非常清楚。”
她不能气弱,不能后退,不能顺从着皇帝讲话。
她要拼,要夺,要把此间当成真正的战场,小心筹谋,步步考量。
为顾家夺得一线生机。
护着她那些失去了丈夫、儿子的可怜亲人们,能够活下去。
是啊,为这国、这君,手染鲜血,战死沙场,到最后,作为英雄的后人,她竟然为求活命,而煞费苦心。
“好!好!好!”皇帝怒不可遏,连喊三声。
他瞪向了顾老夫人,怒目而视。
而顾老夫人宛若老僧入定,整个人沉静的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一串剔透的珠子,沉静于其中。
“朕已给过你们顾家人体面,自己不珍惜,也就……”
皇帝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把那只木箱,用力向前一推,“开箱,朕亲自看着,里边藏着的是你们顾家如何极力掩藏的惊天大秘密。”
就在此时,唐王盛宴行蓦地微微侧过脸,他的目光,遥摇的落了过来。
顾惜年下意识的一个抬眸,就装进那双宛若藏着寂静星河的冷暗眸子里,这个男人,他是——
“皇上,我……”顾惜年攥紧了手指,欲言又止。
皇帝冷哼了一声。
徐有年忽的轻轻接了一句:“顾家大姑娘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皇上自是会好好善待为国尽忠的良将,然而这并不代表皇上一定要对良将之后无限纵容,你是女子,你怕是不懂‘恃宠而骄’这四个字,实在很是消磨昔日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