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地里提醒她别砸场子,这么多人。她回我一句:“他配吗?个瓜怂!”
瓜怂是个什么意思,我下意识将其拆分为菜瓜和怂包,于是一个贬义词变成了两个贬义词。稍微研究一下就能知道,这两个词都挺符合郁盛的。
郁盛第二天就要走,不敢喝酒,不过酒桌文化他倒是懂得很多,也善于劝酒。一个敬一个,好话一套一套,受过专业训练似的,到了裴元这儿,他感情丰富:“自家兄弟就不多说了,干了这杯酒,我祝你考神附体,顺利毕业,行吧?”
裴元哭笑不得:“合着我不喝这杯酒就毕不了业?”说完他倒头就灌,露出被酒精麻痹神经的痛苦表情艰难地说:“这回我能毕业了吧?”
他个鬼灵精,怪会造气氛,大家哄堂大笑,氛围也随之抬到最高。女士不喝酒,我和段林安很安全,老实地看着他们劝啊斗啊的,不过大家都点到为止,散场时,所有人都是清醒的。
“一走又是半年,兄弟我会想你的!”裴元整个人挂在郁盛的脖子上。
“别装了,知道你不会想。”他把人推给段林安,“好好照顾,麻烦了。”
段林安看向我:“我开裴元的车,你跟我一块儿走。”
“啊,好。”我正准备向郁盛告别时,郁盛忽然拦在我面前,他说:“你们先走吧,我跟小艾说几句话,晚点送她回去。”
“你确定?”段林安非常警惕。
郁盛点头,算是允肯。
我上了郁盛的车,他带我在大上海繁华的街市兜风。这些从陌生变熟悉的霓虹闪耀的街道,总是有24小时活力。或匆忙或慵懒的人群从我们车边划过时,我偶尔看到路边围栏内的红色月季,那种红象征着至死不渝的浪漫。
时间过得慢一点吧,让我再多陪他一会儿。
车内播放着Daniel Powter的best of me,音乐声中,郁盛和我一样沉默。我们对即将到来的离别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种感觉是很陌生的,眼睁睁地直面它,见证它,那种被时间吞噬的痛苦比起之前吵架冷战更胜一筹。
大概开了有半小时,我还是先开了口:“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刚刚裴元说的是真的么?”他不接我的话,反而冷声问道。
“什么?”
“他说你有男朋友。”
我想起在散伙前,郁盛的一个同学来问我要联系方式,裴元替我解了围,怎么被他看见了?
“他瞎说的,因为他不想让我给那个人我的手机号。”
“他为什么不想?”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怎么了,不高兴?”
“没什么,很烦。”
他打开车窗透气,音乐声小了,嘈杂声大了。
正如我前面提到,他是一个不会在我面前展示阴暗面的人,他把自己伪装得很完美,好像除了积极和正气,他什么也没有。但他说他很烦。
“为什么?”
“不知道。”
他开车着往大学城方向行驶,我以为我们兜风终于结束了,离别的场景也最终到来了,我准备好道别的话,鼓励的话,却发现他把车停在酒店楼下。
我不解地看着他,想必单纯的眼里充满了疑惑。他也看着我,认真地问道:
“今天晚上,你愿不愿意陪我?”
第22章 我们希望她能觉得自己不是……
我跟他之间的很多事情发生得不明不白,接吻,牵手,乃至上/床。
跟他上楼后我紧张过也后悔过,但是一想到他要隔天就要走,我的原则就被抛到了脑后。这件事在我们之间发生得自然又顺畅,没有太多考量,说做就做了。郁盛平时看着一派正气的人,在床上其实挺生猛/野性的。他会使坏,擅长发泄,我能听到他闷闷的低哼夹杂在过速的呼吸里,像奔跑前进的小马一样充满了年轻的活力;他会不知疲惫地吻我,也会说自己好累好累,在床上,他是不被掩盖的真实。听他们说,女生第一次怎么怎么痛苦,但于我,荷尔蒙调动到了巅峰就不会感觉痛,心理上的欢愉也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我抱着他的时候,竟然有一种归属感产生:他曾经驯养了我,如今我也成功驯养了他。我们互相征服,彼此联系,马上就是双方的唯一了。
可是一夜的激/情过后,我们之间到底变化了什么呢?
第二天上午,他亲吻我的额头,说他马上要走。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会来找我吗?”
“冬天吧,不一定,要看具体情况。”
他独自穿戴整齐,收拾好所有的物资,由于荒废了一夜,精力有限,便让我自己打车回学校。
“我不能去机场送你吗?”
“我叫了裴元来开我的车,他会送我的。你回去好好休息吧。”他拍拍我的脸颊,“等我回来再说。”
想到裴元,我也觉得不便跟他碰面,按他那八卦的劲儿,肯定会怀疑我跟郁盛之间发生了什么。于是我点点头。
那就是我在读研究生之前见到他的最后一面。那个难熬的冬天,发生了许多比我们上/床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2009年底,姐姐突发腹泻一周都没有好,去医院挂了消化内科检查,肠胃没有大问题,但是高烧转低烧,低烧又转高烧,用药后也没有恢复的迹象。医生研究既往病史后建议我们做全身检查,圣诞节那天结果出来,姐姐肺部和胸/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肿瘤转移。
我和姐夫被医生叫到他办公室,他的我们说明了情况:“家属要先调整心态,病人回家后,保证她营养跟上,尽量保持愉悦的心情,也有利于延长寿命。”
李毅良听不懂,或者不想听懂,问医生:“好治吗?”
医生摇摇头,摆摆手,我们两个人的天瞬间塌了下来。担心了那么久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我忍住哽咽:“医生,我姐姐还有多久?”
“好的情况有百天左右。”
医院不再愿意收容她,我们只好带她先回家。经过一番折腾,她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心中了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问李毅良:“我是不是不好了?”
我本想瞒她一段时间,找找关系送她去上海看了再说,但是那李毅良是个傻的,被我姐姐一问,直接泪流满面,再想瞒就瞒不住了。
“让我回乡下吧。”她叹了口气,即使内心再怎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她也只能接受:生死在天,人各有命。
我们愁得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到了夜晚,我缩在冰凉的被子里发抖,心想着难道就只能等死了吗?姐姐身体状态很差,血小板低,贫血严重,根本不是医生嘴里的“好的情况”啊。她那有气无力面色枯黄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般,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异常心痛。
元旦过后,姐姐只能躺在床上了,一日三餐需要人照顾。李毅良拿着病历本去各大医院咨询过,他们都是拒绝的。我又在百度上搜索晚期病人延长寿命的方式方法和一些中药偏方,直到搜出来有个结果是吃**肉,我才彻底放弃了这个软件。
晚上小黑会乖乖睡在檐廊下的干草堆里,我披着衣服下去看它,它就翻转过身子露出肚皮给我抚/摸,还发出了咿咿呀呀似小孩说话的叫声。小黑是忠诚的伙伴,是我和姐姐信赖的守护者,无论发生任何事,我们都不会动它的。
元旦时郁盛跟我通了个电话,他向我道歉,说是夏天一定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等到那个时候再见我。我因为姐姐病情心中难有喜悦,只说一声好。
“这么冷淡,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我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05年他家拿来的30万已付诸东流。
“你不老实,我去问段林安。”
“你问她干什么!她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那你肚子里的蛔虫是谁,我去问问他。”
“西洋的开化怎么让你变得这么贫嘴?”
郁盛不否认,说:“可能我本性就如此吧。”
他追问我保研的进度,我说基本落实了,下半年把论文解决掉就行。实习之类我没有心思再去做,段林安说会帮我在她单位弄个假的实习证明,也算是帮我分担了一部分忧愁。
“行,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毕业吧。”
“好。”
我大四阶段,易升已在北大中文系读了半年,他得知我选择留校感到很可惜:“你应该选择考研。”
考研?十二月末正是传来噩耗的时候,我真庆幸自己没有准备考研,即使准备了,也不会发挥得多好。我甚至可能会弃考。他把我的精神力想象得太强大,想当年高考我就放弃过好几次。
一月份,姐姐的症状还只是虚弱,到了年后元宵节那会儿,她的痛症已经发展到不可忍耐的地步。她终日在床上翻滚,止痛药也不再有效,我跟李毅良商量后,决定将她送去附近的疗养院。那里有温柔的护士,还有一堆同病相怜的病友,我们希望她能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困境中挣扎战斗。可是我们也知道,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
方便的只是让她和那些人一样接受自己必将离开的事实,必要的时候能拿到杜/冷丁之类的止痛药。
姐姐的身体如秋草逢霜一般迅速消弭,我每天都祈祷奇迹的发生,好让她过了冬天重新生长。我去过佛堂和天主教堂,可那里的人告诉我,造物主只可保她幸福往生。
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的整个人变得低沉萎靡,除了照顾姐姐之外,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同学联系不上我,段林安的消息我也鲜少回复,世界暗淡下来,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你们感受过吗?亲人的生命一步一步离你远去,但你却不能抓住一丁半点儿,其中挣扎和无奈,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2月下旬的一个午后,阳光普照,她让我找轮椅来,说是要出去转转,晒晒太阳。我照做,姐夫把她从床上搬下来,她已然瘦成了皮包骨,不占多少的分量,这消瘦的人啊,饱满的生命体被病痛抽得精干。我还记得在2005年,姐姐以前曾是一个胖子,四肢健硕有力,能炒得动20人份的浇头,能在高热的锅炉前站一整天。
她不要姐夫陪,我一个人推她下楼。
她最最喜欢的季节就是春天,而她的名字也叫夏春。春的生命,停滞于凛冬。
初春的气息很好闻,有绿草的鲜味。我带她去桃花密布的地方驻足,阳光落在她枯黄的脸上。我问她冷不冷,她说不:“我也不觉得疼。”我蹲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她忽然伸手摸我的脸颊:“小艾,你长大了。”
我脑海里有个声音响起:“夏艾,你不能哭,姐姐马上要跟你做最后的交代了。”我便死死忍住不哭,微笑着问她:“是不是变漂亮了?”
比起费力地点头,她只眨了眨眼睛。我握住她的手,贴在温暖的左侧脸颊上:“姐,你放心,我会做一个漂亮又优秀的女孩,永远都不会让你失望。”
“我不担心,我相信你,只不过……我怕你一个人在世上,没人保护你。”
听到这些,我的眼泪哗然而落。我赶紧侧过脸去把泪水擦干,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最后我趴在姐姐轮椅边低声啜泣起来,她的手搭在我的背后,就像我七八岁时,她也会安抚乱发脾气不懂事的小女孩。
姐姐是一个充满母性的女人。到最后也是。她把所有应该给阿琨的母爱给了我,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对于外面不知情的人而言,她是一个自私残忍的母亲,也许整个郁家都会这么认为,但对于我,她永远是世界上最无私,最慷慨的那一个。
那天晚上她离开了,外面下起了细雨。护士宣布死亡时间时我反倒没有哭,而且一遍一遍地回想她白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让我坚强、勇敢地成为真正的大人,不要畏惧风雨。她让我多读书,读好书,不要因为任何原因而轻易放弃前进的脚步。她还说,不要去找阿琨,不要告诉他他曾有过一个母亲,这样他就能一辈子活在美丽的童话之中。她也叮嘱我,要热烈地去爱那些爱我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是什么身份。
我的姐姐一生35岁,经历过常人65年才能经历的事:失去双亲,没了孩子,身患重疾,人生的每一天不是愁钱就是愁病,没有真正享受过一丁点福报。但她的思想很通透。她说,她没有后悔过。
在姐夫的帮助下,我操持了姐姐的后事。葬礼没几个人来,我很庆幸能有这样的平静。她不喜欢繁琐的流程,葬礼结束后我们把她的骨灰撒入了宽阔的三干河——我父亲母亲接连溺亡的地方。纵使我对那两个人没有感情,但对于姐姐来说,她活着的每一刻都在思念他们。
拆迁的事进行得很快,我在四月签了同意书,五月拿到了第一笔安置补偿,村里不允许再住人,我便整理完回忆,收拾好行装,准备前往上海。小黑这个可怜的家伙,我决定将它打包带走。拖着行李和宠物箱子走出村子时我回头望去,一片狼藉里,陈旧的小院子仍有绿色虎虎生风。
姐姐为数不多的遗物中,我挑了几件带在身上:我小时候戴的金葫芦,阿琨小时候戴的银锁,几封没有署名的信件,后来被我怀疑出自郁盛哥哥之手。还有一封来自一个女人,上面寥寥数字:
“阿春,妈妈先走一步……实在对不起你,让你吃了太多苦。你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着,养大小艾。咱们来世,有缘再相逢。”
第23章 我想要的是干净彻底地分清……
重新回上海,是扎根在上海的第一步。
段林安的工作地在鲁迅公园附近,离我们学校不算太远。由于毕业后她不再有稳定的住处,便找我一起商量租房子的事。我正有此意,小黑需要一个像样的家,总不能在研究生宿舍楼下流浪吧。
我和段林安各自拿出一万两千块钱在她公司附近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为期一年,她说她要给自己一年时间考上教师编制。
我们学院答辩比较早,沦为自由人以后的一个月里,裴元他们还在为了论文煎熬着,我很少见到他过来晃悠,那人除了论文之外,还有很多重修的科目需要考试。郁盛也回了F大,但我对他的归来没什么感觉,只是听段林安提过一嘴——不是很想见他,或者有点反感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