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受到威胁的郁琨本人气得要死,我也气得要死,到了凌晨还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披衣服上阳台思考人生。小黑就很温顺了,它不介意我打扰它精致的睡眠,在任何时候它都是很爱我的,灵活地跳到我膝盖上来,压住我的外套为我挡风。小黑的呼噜声让我内心稍有一丝平静,哎,阿琨要是也像小黑这样,我铁定会心甘情愿好好照顾他到生命最后时刻的!
我回想起阿琨小时候,他日夜被抱在姐姐的怀里,我是多么讨厌他啊,我怕他的出现使我在姐姐心中的地位受到动摇,就像他现在对郁盛的占有欲一样。起初他不正眼看我,定以为我是无足轻重的人物,阿盛也跟他说我是他小姨,是他妈妈的妹妹,在他幼稚的意识里所谓的妈妈是那么不负责那么值得憎恨,何况我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小姨,马上要变成他婶婶的小姨?
这一切冥冥之中好似有轮回驱使,我这种亲身经历过的、21世纪科学社会人也无法不惊叹。
小黑在我怀里翻了个身,我又想起郁盛捡到小黑的时候,那人眼里是有星星的,那人还将宝贝举到我面前问我可不可爱,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喜欢他,他善良清澈,没功利性。现在的他见到小黑,只担心它会不会影响阿琨。我不能把这些变化简单地归咎于时间的洗礼和责任的迁移,因为我自己也在变,我认为自己是合理地改变着;而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他也是在合理改变。我不能指责他。
但我确实不喜欢当时的阿琨,他的锋芒指向我和郁盛原本可以更加和谐美好的生活,使我和他之间生出嫌隙,让我对郁盛产生怀疑。
郁盛在我更加迷茫之前上来找我了,一只手端着茶水,另一只手揉着眼睛问我:“大半夜的跑到楼上来吹冷风,你明天不是要做汇报吗?”
“是今天。”我说。
“所以为什么不睡?”他递给我热水,半蹲在我面前,礼貌性地摸了摸小黑的脑袋。
“第一天来,我怕小黑不适应。”
“它有啥不适应的,社会阅历超过了90%的同类。”
“谢谢你对小黑的肯定。”
郁盛在我边上坐下,我们看着凌晨的马路灯火通明,和S市晚上七八点的模样差不多。我说:“咱们以后就一直在上海,在这儿了吗?”
“不然呢?你想去哪儿?”他看着我。
“我在S市一无所有了,但你还有根系在那儿。”
“根系。”他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然后说,“但是也有很多人四海为家,落地生根,并不是老家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根。”
我当然不同意他说的,并且试图搬出理论支撑:“我最近在读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刚接触到血缘和地缘的概念。”
“套用不上,我家是一个资本主义家庭,党/员的身份只不过是用于敛财的华丽外包装,现代道德行为约束对他们起不了什么作用,倒是千百年前的三纲五常与家族制度,他们笃信不疑。”
“既然你如此评判,那我就不能说什么了。”
“但我党/员的身份是真实的,是符合集体精神的。”
“你跟我说这个有用吗?去跟你公司的党组织说去!”我不待见他,起身放下小黑,“反正别到时候让我跟你一起回老家照顾老人就好,我没那本事,怕得很。”
郁盛打了个哈欠:“我也怕得很。”
集中准备毕业的那一个月我什么都顾不上,总算答辩过了,准备拍毕业照的时候,我把段林安叫到我学校,出于经常旅游的需求,她手里有个万把块钱的好相机。有现成的摄像师傅不去利用,我不是浪费资源吗?
拍照那天中午特别特别热,我们早早收工去食堂吃麻辣香锅、喝冰西瓜汁。我作为一个27岁的老学姐穿着学海军领和短裙套装,怪不自在的,缩着肩膀就怕被哪个熟人看见。段林安持着相机看出图效果,偶尔面露嘲笑,偶尔啧啧称奇。我挡着浓妆的半边脸说:“早说就不拍了,搞得人哪儿哪儿都不自在。我现在就像个异装癖的男人。”
“噗,不至于,就是有点四不像,清纯不算清纯,妖娆又不够妖娆,我得好好给你修个图。”
她给我看了张我站在草丛中笑得谄媚的生图,我一口西瓜汁差点喷出来:“行了删了吧。”
“嘿嘿,今天回去拷贝一百张。”
“你真邪恶,放暑假闲得,最近没事做吗?”
“是没什么事情啊,所以你多喊我出来发发汗,在家里闲着要被长辈说的。”
“谁来说你?彭柯爸妈?”我暗自不屑,“他们要你在家洗衣服做饭从青天干到黑地才高兴?”
之前我就听说她公婆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偏偏彭柯忠厚老实,没个立场,还非得跟父母一起住。
“我和彭柯商量过了,看明年能不能攒点首付出来买个两居室,我们两个公积金都高,还贷不成问题,就差个首付。”
我替她可惜:“去年看过那套小复式其实挺不错的,早在婚前把住房的事情落实了多好,现在房价又涨了,涨到明年更买不起。”
“说的是啊,如果我们双方父母愿意支持那就更好了,可是我自己家能力有限,他父母又死活不肯,说是死也要死在儿子家里。”
“那还有啥可说的,买了也是浪费,他们不还得跟过来一起住么!”
“所以说独生子女不一定有好处。”段林安又反过来问我:“郁盛父母那边怎么说?同意你们定居在上海,同意你们结婚?”
“这个,挺难说的。”我不知从何开始解释,“他压根就没去征求他们的同意。不过他父母应该知道他的计划,我前阵不是和你说吗?阿琨来了,还跟来一个阿姨。”
“那个阿姨—”
“暂时还摸不透她是哪一边的人,目前看来无攻击性,挺踏实的。”
“多少还是会传回去一些消息。”
我点点头:“我跟郁盛看似已经定下来了,但我总觉得还有变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希望是错觉吧。”
第47章 我没有目送他远去,因为我……
7月中旬,我正式进入暑假,郁盛试用期一过,下班时间愈发晚了。于是我跟他的时间线错开来,白天我在家看家、看阿琨,被阿琨的各种行为弄得心力交瘁的同时忙着完成学术协会布置的各项课题研究;晚上还得“照顾”忙碌了一天的男主人。男主人对于我应付了事的态度煞有怨言,有时问我:“你白天不是能充分休息吗?怎么晚上九十点钟就喊着要睡觉,陪我的时间都没有。”
“休息个屁?”我无心跟他赘述白天做了什么,总之他让我再做什么,我都以疲惫拒绝。
我记得很清楚,7月25号那天是裴元生日,一个超级忙碌的周二。他邀请我们去他投资的一家清吧聚会,天下大雨,郁盛也还在加班,我并不想上赶着一个人先去。郁盛说九点钟让我在巷子口等他,我看了眼时间,刚吃完晚饭正近黄昏,还够睡上一觉,我说:“好的,我养精蓄锐,今天不知道要被裴元闹腾到什么时候。”
黄昏觉是最睡不得的,容易做奇奇怪怪的梦。我梦见我坐在一只莲花船里滑翔在温暖的天空中,划啊划,看不见云的尽头,也看不见郁盛。可我却没有紧张或者思念的心情,我感觉自己被幸福的烟云笼罩着,好像要驶向未知的天堂……
——急促的电话声响起来,我忽然一个激灵吓醒。拿起床头柜的手机,是郁盛。竟然已经九点多了,我睡了整整三个小时。
回想起刚刚异常真实的梦境,我在云里划船,好像也不过几分钟的样子。
“你刚睡醒?”
“嗯,太困了。”
“快出来吧,我在巷口。”
“哦,等我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好。”
唉,我俨然成为了操心劳肺的家庭主妇,有些我年轻时不必管的事,现在信手拈来,成为了刻在骨头里的习惯。贱命不多言。
我磨磨唧唧出来已经是十分钟之后,郁盛见我步子极缓慢地上车,面露不悦:“这边不好停车,你倒是快点啊。可能已经被拍了。”
“那你怎么不去停车场停好了等我?”我也没好气地反问他,“自己懒不说。”
郁盛仿佛说不过我:“行,出发吧。”
我兀自系好安全带,肚子里呼噜两声,感觉有点饿。
“你没吃晚饭吗?”
“我想裴元应该会招待咱们吧,就只吃了两口。”
“他那地方能招待什么……”
“那你晚点带我吃夜宵啊!烧烤、拉面什么的。”
“嗯?你不是不吃垃圾食品么?”郁盛透出点喜色,看来是愿意带我去吃的。
“难得馋一次,最近感觉嘴里没味道。阿姨做饭太淡了,而且偏甜口。”
“她当然按阿琨的口味做。”
我瘪嘴:“我约了林安姐周日吃香辣蟹。”
“带不带我?”
“你想得美,自己在家待着。”
“我压根没指望。”
“是啊,所以问了也是白问。”
到了裴元的场子,我和郁盛不得不缩起脖子做人,毕竟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而且我们对酒吧不够敞亮的环境也不够信对。裴元把我们带到雅间,雅间三面隔绝密集的人群,一面空着,朝向舞台中央的驻唱歌手。我和郁盛坐下,客气地对几个其他陌生人点头示意。
“这是我好兄弟,郁盛,还有他老婆。阿盛,这些是我大学同学,还有他们对象。”
我隔着交错的灯光看向对面坐着的几个男男女女,确实眼熟,紧绷的心情稍微松弛,“你们好你们好。”
很快酒水都上来了,裴元说祝酒词:“今儿咱们废话不多说,哈,不醉不归!”
郁盛偏向我轻声说了句:“亏我还期待了一下,想来他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
“噗——”我笑出声。裴元在我们面前一饮而尽。
我不是不能喝酒,我只是出于女性自我保护的本能,别人问起我,我都说我不会喝、不能喝。实际上酒量还行,我能喝半瓶红酒,曾经在研究生毕业那会儿跟毕业班的同学们喝过。
我也一饮而尽。
郁盛看我的目光充满了佩服:“你有点猛啊。”
“小意思。”
大家都是同龄人,话茬一聊开,也就成了朋友了。我们互相分享近几年来的经历,讲讲生活中发生的趣事,时间过得非常之快。我嘴上没个把门的,很快喝超标了,有大半瓶红酒和两杯低度起泡酒,后来就半晕在郁盛怀里,几乎就要出洋相。
有个男生问:“郁盛,你老婆是不是喝醉了?”
我指着他的鼻子纠正他用词:“还没领证,不算老婆。”
裴元大手一挥:“不就一张证吗?有啥了不得的,明天就去领一个就是了呗,看你急得。”
“我,我哪儿急了!”
“你看看你,你还不急?”
我正要站起来与裴元理论,郁盛拍拍我的肩膀,哄小孩的语气:“好啦,你别闹。”
“我闹什么?”
裴元又自作聪明跟大家解释:“看这俩人秀恩爱秀到我寿宴上来了,一个急着娶,一个急着嫁,不知道还在等个啥!”
“我!”我气得要命,谁急着嫁啊?
郁盛后来把我拉了出去,问我还行不行,等他找个代驾。我说我行,但没一会儿就冲去卫生间呕吐了。我从来没像那个晚上一样恶心过,肠胃翻滚,咽喉灼烧,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吞了什么毒物。
我对着马桶吐了好几番还没有出去,郁盛急得在女厕所门口大喊:“小艾,你还行吗?不行咱们上医院!”
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多喝了几口酒?我头晕目眩,肠胃也不舒服,可我还是觉得郁盛有够夸张,连去医院都说出来了。我东倒西歪地走出卫生间:“回家吧,睡一觉就好了。”
他抱住我肩膀:“你哪里不舒服?头痛吗?肚子痛吗?”
“有点恶心头晕。”我如是说道。
“我扶你上车。”
最后有没有被扶上车,我是记不清了。后来听到呜啦呜啦的救护车声,又听到夸啦夸啦的推车声,接着一觉醒来,医生和护士站在我床前观察我的状态,我感觉自己睡得很香,浑身都很舒服,只不过,站在一旁的郁盛脸色非常之凝重。不知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得了什么大病?
我尽力睁大眼睛:“我好像喝多了。”
医生抱着病历本:“你怀孕了。”
我又眨巴眨巴眼睛,低头看我被子底下的平坦小腹,不敢相信:“你说我怀孕了?”
护士小姐微笑地解释说:“是的,妊娠七周,恭喜你。”
恭喜我?我登时差点吓得从床上蹦起来,可是使不出力气,无奈看向郁盛,我怎么怀孕了?!
医生和护士又汇报了一番我目前的各项指标,说我需要补充营养、其他并无大碍之类,每一句都非常令我失望。因为他们一遍又一遍坐实我已经怀孕,没有误诊的可能。
他们走后,我问郁盛:“我为什么怀孕了?”
这无疑引起了病房其他孕妇们的一片笑声,他们恐怕在笑:现在的年轻人啊,怀个孕都糊里糊涂的,还要问人为什么怀孕。
郁盛没有笑容:“对不起,是意外。”
我让他坐我跟前来,拧着眉毛质问他:“你没戴/套吗?”
他摇摇头:“都戴了。但是有次破了我没去管。”
我大惊失色:“你疯了吗?这么大的事情你屁都不放一个!这下好了,我怀孕怎么办?不是,我已经怀孕了,你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