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我一直以为只是普通的自闭症,怎么会这么严重?”
“哪儿有普通的自闭症,基本都是脑病。小艾,照顾阿琨的事我会担着,不用你来管,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就好。”
“我知道。”倘若真的要我帮忙,我实际上也帮不了什么,一没钱,二没带过小还,一点经验也没有,等真的面对那孩子时,免不了缩手缩脚。再加上心理上一层朦胧的、不知名的情感在环绕,不用等见到他,光听到阿琨的名字时,我就会有种对不起姐姐的心酸了。也许,我会尽量避免见到他,可我嘴上还是要说欢迎他。
“什么时候来?”
“天气再热点吧,等入了春,阿琨喜欢天气暖和不下雨,心情好,脾气也好。”
这点,与我姐姐不尽相同。
段林安结婚了,在白色情人节那天,她和彭柯在郊外举行了小型的露天婚礼,我和郁盛一同到场。在她的婚礼上,我见到了她曾经介绍我认识的丁克凡—一个物理老师,他带着怀孕的妻子来的,我看他们有说有笑,看来妻子非常符合他的理想标准。我也见到了我们共同的大学老师,他上台为新人证婚,几年之前半白的头发已然全白,脱离课堂后,不苟言笑的肃穆一扫而空,摇身一变而成幽默和蔼的小老头了。婚礼过后我去向他敬酒,顺便介绍我这引以为傲的男朋友,没成想他的女儿竟也是译文出版社的编辑,和郁盛是同事,只不过郁盛还算行业新人,没什么名头可言。
上海这个地方虽然小,但确是群英荟萃的,细分行业下专业人才非常集中,后来我们知道,我导师的女儿,正是带郁盛踏入编辑出版行业门槛的师傅。
吃完喜宴,我打车带段林安的妹妹和父母去了酒店,他们三人对上海的繁华充满了惊奇,像极了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第三天送他们去高铁站时,妹妹拉着我的手问:“姐,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
我猛烈的点头:“当然可以呀,等林安放暑假了,你尽管来,我们一起玩。”
妹妹也猛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想,我只不过奉命陪他们玩儿了几天,她所舍不得的肯定不是我,而是她的亲姐姐和这座在西部见不到的一线城市罢了。也许她对这里会有憧憬,会有想象,但她小小年纪就结婚生子定居老家,她和她姐姐的命运注定是不同的了。每次想起她眷恋的眼神,我都会对现下的生活格外珍惜。生活来自于自身双手而打造,这是自小起,我通过观察我亲姐姐的人生而获得的深刻道理。
段林安打理好家中琐事后和彭柯去了马尔代夫度蜜月,我羡慕得很,有次跟郁盛撒娇:“你怎么没有带我出去玩儿过?我也想玩儿。”
“那我们挑个时间出去一趟?”
“现在肯定是没有时间啦,我前几天欠的工作要补上,你也才刚入职,不能随便请假。”
“等以后空了吧。一定带你去。”
我知道他说的肯定又是空头支票,阿琨一来,我们哪儿还有时间留给自己呀。
可能是为了消除焦虑吧,我埋头苦干了一阵,4月的一个周末,郁盛说他要和裴元回去接阿琨了,问我要不要跟去。
“别了吧,车里坐不下。”
“我七座车。”
“不还得有很多行李呢嘛,你们去吧,我今天要准备预答辩。”
“哦,那你早点回家等我。”他现在已经非常自觉地把他家说成我们共同的家了。
“行,我要去买菜吗?”我先应下。
“我们三四点钟就会回来,到时候带阿姨去买吧,顺便让她熟悉一下周边。小艾,你别紧张,阿琨乖的时候很讨人喜欢的。”
是啊,谁说不是,小黑和阿财乖的时候也讨人喜欢,吵起来我也会烦的。我想起这事:“阿财会不会吓到阿琨?”
“晚点我让裴元把它带走。”
这下我更分不清阿琨的到来是好还是坏,连阿财都要给他让位。好在阿财本来就是裴元的,也算物归原主,可它这生活颠沛流离,实在说不上幸福安定啊,就怕以后有一天,郁盛又要重新把狗要回来,我是万万不准的,这不是折磨狗么?
“我四点回家。”我这么跟他说。
可是我一向不准时的,尤其在图书馆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背几段文章就到了五点了,一看手机,郁盛和裴元打了我好几通电话,我先会给裴元,因为我有种直觉他要当司机。
果然,他极不耐烦地催我:“快快快,我在你学校被门口,给你五分钟时间!”
我速速收拾好书包跑到北门钻上车,他却又说:“等会儿啊,我打完一局游戏先,太久没打游戏了,还没爽够。”
正巧郁盛又来催我,我如实交代:“裴元说他游戏没爽够,等他打完再说。”
裴元咧嘴就骂:“嘿你他妈至于这么实诚吗?行了行了不打了!”
他撂下手机发动车子,望后视镜瞄了一眼:“不会吧,你就穿这个?”
“我怎么了?”
——格子衬衫,牛仔裤,帆布鞋,加上削薄的短发和最近才开始戴的黑框眼镜,我知道我像个只会敲代码的程序员。
第44章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一是因……
郁盛从没告诉我阿琨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我印象里,自闭症患者基本都是智力低下、生活能力有限、性格躁动、表情扭曲的,可我见到阿琨第一眼,如果旁人不说,我甚至会误以为他是某个人带来的朋友,他戴着口罩安安静静坐在客厅里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小矮凳上,双手抱膝看着散落在客厅地面的拼图,灵慧的眼神迅速移动着,仿佛在急剧地研究什么,可是手上却没有动作。我看不全他的五官,可从眼睛来看就知道他相貌周正,超出平均水平;他的身形高大胖壮,即使坐着也像一座大山样,给到我无形的压力。
我在玄关处呆滞了片刻,裴元拉了我一把:“别看了,进去说。”
原来郁盛和阿姨都在厨房,他正事无巨细地跟阿姨交代新住处的家事,我进去跟大家打了个照面,宋阿姨对我很客气,一口一个太太叫着,问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当得知我习惯吃家常菜时,她很高兴,说正好可以一同规范先生的饮食,日后强制执行。我对这些感到无所谓,问起:“阿琨一个人在外面没事吗?”
郁盛说:“大门锁了,没事。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到了新环境,他可能不适应。”
“不适应,但能玩拼图。”
“那是他自我解压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裴元不知何时坐在餐桌啃一只薄皮香蕉:“你家阿琨越来越胖了,看来活得挺滋润。”
“你也越来越胖了,你滋润吗?”我说。
“我是压力性发福。”
“没见你压力在哪儿。”我揶揄完这边,又站到厨房门边悄悄地观察阿琨,说,“阿琨的眼睛像外国人。”
郁盛解释道:“因为我外婆是俄罗斯人。”
“哦?是吗?”我闻所未闻,“但你和你母亲都没有金发碧眼。”
“隔代遗传。”
“这隔代的基因也太强大了。”
郁盛过来搂住我的肩,我们一齐向佝偻着背的阿琨看去,我感叹道:“阿琨出生那年我才七岁,现在我已经27了,整整二十年,我没有见过他,还心安理得当他不存在,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你内心介怀不介怀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没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层面。除了对宋阿姨,他对其他人大多数人没有亲疏之分,有些人常年照顾他,他会产生依赖,有些人常刺激他,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会有极端反抗情绪。你跟他接触还不是很多,建立感情非常困难,所以你也别太过把自己以前的情绪投入到现在的关系中。没有必要。”
“谁说要建立感情了?不过是凑凑一起过日子罢了。”我转回身去看宋阿姨锅里煮着什么,心里却还装着阿琨孤独的身影。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一是因为原本私密隐蔽的家里突然多出了两个人,二是因为我又开始对自己和郁盛的感情失去信心了。我总觉得目前的生活障碍重重,如果要和他结婚生子,必然面临太大的压力:我们各自需要工作,赚钱养家,照顾病人,照顾自己——另外有些压力还没有真正到来,但迟早会来。介于阿琨特殊的存在,我日后还有没有勇气和闲隙生孩子需得另作谋划。
夜里两三点左右,郁盛起来喝水上厕所,我在半睡半醒间坐起来,打开灯,他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我醒了,就问:“你怎么坐起来了?”
我知道自己口气怪难听:“你干嘛突然又喝又尿的!”
郁盛干哑地笑了两声:“这是人基本的生/理需求,你还拦着不让喝不让尿啊?”
他坐到床边,昏黄的壁灯打在他睡眼惺忪的脸上,我顺势拉他的手,问:“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吗?”
“你说呢?”
“我不要我说,我要你说。”
郁盛轻轻揉/搓我的手指,又拿脸贴了贴我的手背,我感觉他新长的胡渣扎得我疼,就要把手缩回来。他拉住我不放:“蹭一下还不行?”
“不行,你晚上没刮胡子。”
“不行也要行。我这个人很多地方有缺点的,你要包容,包容我一辈子。”
“我包容不下来呢?”
“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包容了。”
“原来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包容你,你才来找我。”
郁盛轻轻笑一声,微肿的眼睛眯上只剩一条缝了:“包容与被包容,咱们是双向选择。”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这人故作沉思一会儿,随即露出晶亮的眸子:“挑个好日子,咱们去领证怎么样?五一?五四?六一?”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哪个?”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没信心,需要他给我信心。可是他给我信心的方式是给我婚姻,而不是解决日后一切压力的具体方式。
“阿琨是不是得定时去医院检查开药?”
“三个月一次。”
“宋阿姨每月工资多少?”
“八千块。”
“那给家里和阿琨每个月的生活费需要多少?”
“加上日杂药品费,近一万。”
“你工资多少?”
“新入司,试用期只有八千,转正后一万五。”
“你看,你挣这点钱还不够日常开销的。”我不悦,“我转正后月薪也就一万多,以后怕是没钱生孩子了。”
“生孩子?”郁盛嘴角抑制不住兴奋的笑容,好似生孩子早已在他计划之内,就等我松口同意执行,“你放心,要是生孩子,我一定会在能力范围内给孩子最好的。”
“可是咱们能力范围有限。”
“怎么有限?”他不同意,“我们从事的是文化行业,这个行业可不是夕阳行业,而且随着工龄的增长,升职加薪是必然趋势,你怎么能知道咱们以后养不起孩子?不求他大富大贵,正常生活总是能够的吧?”
“可我小时候吃够了苦,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受苦。”
郁盛舔了舔下唇,大概无言以对,沉默片刻说道:“家境优渥就一定好吗?小艾,你现在不会是在对我嫌贫爱富了吧?”
“我哪有?你少给我扣帽子!”
“唉,我郁盛,虎落平阳被犬欺……”
“靠,你说谁是狗!”
我和他在床上疯狂扭打了一番,念及客卧睡着阿琨,他赶忙捂住我的嘴,遏制我狂妄的笑声:“嘘,夜深人静勿喧哗!”
“呜呜呜——”
他松开手,往一侧腾开些距离对我说:“现在咱们也是长辈了,需要注重仪容仪表和影响。”
“我好累。”
“起初会有一点,我陪你一起适应。”
“适应不来怎么办?”
“你怎么这么悲观?”
“悲观说不上,总之,挺有负担的。”
“有负担,我冲在前面。”
郁盛钻进我的怀里,我们又呈现入睡前的姿势,他提醒我:“被子帮我拉拉高,我后肩在外面了……”
“冻死你算了。”
“不行,明天还要去上班,我要干体力活儿的。”
我一想,我明天没有事,无非是看书写论文。既然家里有阿琨,那我待在家也是尴尬,不如回我自己那儿去,或者在学校图书馆泡一整天。唉,我那儿,我还能保留多久呢?
“我租的房子,到期退了吧。可以省一笔开销。”
“好,听你的。”
我摸了摸郁盛的后脑勺,很好,温热着,可以放心去睡了。
阿琨在郁盛家的前几天一切都好,不过没吱声。我除了与他对视过仅仅一次之外,他始终埋头做自己的事。二十岁的阿盛是个健硕的青年,他饭量很大,心情好的时候水果蔬菜能吃很多,闹脾气的时候也能吃宋阿姨做的鸡蛋炒饭和鸡蛋炒面。有天晚上下大雨,我比郁盛早一些回家,到院子门口时夜色未全降临,春雨里看见阿琨蹲在阿财的窝前淋湿了半身。
我持着伞赶紧过去给他挡雨,还问:“阿琨,下这么大的雨你蹲在这里干嘛?为什么不进去?”
刚要推一推他肩膀,他就万分抗拒地用力顶开我的手,不让我碰,他的力道很大,使我心头一怔,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对我强烈的距离感。
他没回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脑袋和表情都在雨里。
“宋阿姨,宋阿姨——”我转战搬救兵,宋阿姨在厨房里忙活,没注意到这事,等她赶出来一看,急都要急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