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上虽如此说,但毫无愧疚慌张之色,明显是不把青葙当回事。
青葙笑了笑,道:“没关系,不过是在外头多等一会儿而已,梨园的风景不错,我瞧着很是喜欢。”
卢听雪见她这样气定神闲,心中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宫人都是看上头人的眼色行事的,这个小宫女敢如此欺辱她,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子妃还不害怕,多半是李建深平日里对她太不在乎的缘故。
被如此忽视,还能高高兴兴地谈论风景,也不知她是心思澄明豁达,还是如旁人所说的那样,是个傻的。
殿里,李建深正在处理公务,听说青葙来了,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说:“叫她进来。”
冯宜又将那小宫女为难青葙的事说了。
李建深头也不抬:“处理掉。”
到底是太子妃,底下人不给她脸,他也不能真的视而不见。
冯宜带着人出去,请青葙进去。
青葙还以为李建深今日不会见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免有些意外。
卢听雪在这里,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见她,不担心惹她生气?
然而卢听雪却只是对她笑笑,侧过身子,往后退几步,十分恭敬的样子。
青葙将视线收回,想了想,抬脚进了沁芳殿。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沁芳殿的大门里,卢听雪才垂下眼,抚摸着狸花猫的手微微用力。
沁芳殿是从前昭贵皇后的故居,李建深从不喜欢他人进沁芳殿,就连她,也只能偶尔进去几次,在外间跟他说几句话,可是如今,他却让太子妃进去了。
她心里慢慢有了一丝异样。
她知道,她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太子妃是他的妻,他总要给她一点尊重,这不算什么。
李建深对她才是特别的,要不然也不会怕她在外头住不惯,特意许她住到这梨园来,还不顾外头的风言风语,跑到梨园来陪她。
虽然他们平日里就只是坐在一起说几句话,但这样的宠爱与亲近对生性感情淡漠的李建深来说,已经是罕见的例外。
就算是身为正妻的太子妃,除了被他招去侍寝,也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如今之所以还不碰她,只是因为还顾念着陛下罢了。
怀中的猫许是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开始挣扎起来,嘴中发出几声叫唤。
卢听雪一愣,手放轻柔,笑自己越来越多思,跟冯宜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见主子们都离开,冯宜才走到小宫女跟前。
小宫女以为没事了,正要跟冯宜套近乎,刚要起身,却见他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然后不过片刻,便有人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走。
“呜呜呜——”
她嘴里发出沉闷的求救声,一双眼睛只直直地盯着沁芳殿的大门,面如死灰。
***
此时的青葙正跪在沁芳殿的地上给李建深行礼,她跪得久了,膝盖有些发疼。
青葙今日画了一天的画,原本就有些疲累,她看向李建深,见他正在处理公务,没有空搭理她,便将姿势由膝跪改为跪坐,让自己放松一些。
她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李建深的眼睛,但他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便继续埋头。
秋风乍起,将廊下的风铃吹得叮铃铃乱响。
青葙打量着这座与承恩殿风格全然的宫殿,承恩殿空旷,陈设皆是一板一眼,一眼就能看完全貌,而这里却用倒帘子和屏风隔了几个小间,装饰清雅,墙上的装饰更是给这座寝殿增添了许多生活气息。
简而言之,这里比东宫的承恩殿更像李建深的家。
她想起方才出去的卢听雪,低头揉起了膝盖。
李建深平日里十分忙碌,面前的长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文书,他捡起一份文书看起来,须臾之后,忽然一皱眉。
“谭琦。”
外头一阵脚步声,谭琦隔着帘子应声。
李建深继续翻阅着文书,头也不抬,沉声道:“去将秦仲景叫来。”
谭琦应声而去。
青葙跪得太久,有些难受,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李建深抬起头来,像是才注意到她:“怎么穿成这样?”
青葙重新跪好,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穿着,道:“今日来梨园给贵妃画山水图,是以打扮得素净了些。”
其实在她看来,她这份打扮已经算是可以,从前在关东因为太穷,有一段时间,她只能穿别人不要的粗布麻衣,在他们那儿,打扮成这样已经算是大户人家了。
李建深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同她纠缠,随手拉来一张凭几靠着,淡淡道:
“你父亲的官职不会往上升,今日太子妃怕是要白跑这一趟。”
他以为她没有她母亲那样贪心。
青葙一愣,他以为自己是因为王植才来见他的?
她顿了顿,道:“殿下误会,妾只是听闻殿下在此,想见一见殿下,与父亲并无任何关系。”
李建深收回目光,也不知信了没有。
半晌,他终于开口:“起来吧。”
青葙有些艰难地站起,她知道李建深待会要跟秦仲景谈政事,瞧见不远处有个屏风,便自顾自走到屏风之后。
里头的桌案上摆放着几道点心和小菜,已经被吃了一点,应当是方才卢听雪送来的。
自己打扰了他和卢听雪相会,难怪她方才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丝不满。
她来的不是时候。
青葙扭过头,透过屏风向正堂瞧去,只见李建深的身影影影绰绰,瞧不清晰,一张脸更是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如梦如幻,渐渐与另一个人的身影融合在一起。
她跪坐下来,抬手摸在影子上。
正堂内,李建深正低头翻阅文书,忽听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秦仲景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殿下,您找臣来,所为何事?”
李建深将手中文书放下:“孤记得,几年前关东的将士战死名单在你那里。”
秦仲景道:“是。”
“抄录一份送来。”
“殿下,那份名单是存在中书省的案档里,可是却是残缺的一部分。”
李建深站起身来,哒哒的木屐声敲击在地板上:“怎么讲?”
“当年北戎进犯关东,关东军民为抵御外敌,死伤无数,那份名单上只是大周正规将士名单,还有一些由百姓临时收编的备用军……”
青葙起身,没再听下去,她往里走,见到里间拐角处有个大衣柜,便想都没想,打开躲了进去。
李建深处理完政事,瞧见她不见了,察觉到里间衣柜有动静,便打开了门。
只见青葙正抱膝坐在衣柜里,眼角还挂着泪珠。
看见自己的衣服被她弄得乱七八糟,李建深眉头微微皱起。
然而他还没反应过来,青葙便已经起身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撒手,像是在抱一颗救命的浮木。
李建深的身子一僵。
她的手很凉,像是刺骨的寒冰。
他抿起嘴角,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近。
青葙摇了摇头:“别放开我,求你。”
她的声音带着祈求,仿佛是荒野中走失的小兽,带着呜咽与悲鸣。
李建深沉默片刻,淡淡道:
“太子妃,你愈矩了。”
她随意进他的私有领地,让他有些不高兴。
青葙这时才渐渐清醒过来,她松开李建深,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跪下给他行礼:
“妾冒犯太子,望殿下恕罪。”
李建深没说什么,起身出去用膳,青葙呆立了一会儿,抬脚跟上。
夜晚,青葙毫无意外地被请了出去,冯宜将她安排进不远处的一处宫殿,那宫殿空寂无人,瞧着已经很久没人住过。
樱桃有些不大高兴,边收拾床铺边道:“太子竟把殿下打发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心疼人的。”
青葙窝在椅子里,头枕着手臂,轻眨了两下眼睛。
卢听雪在这儿,李建深是不会留她侍寝的。
她脸色有些不好,但殿里光线暗淡,旁人都没发现。
柳芝将青葙带来的东西收拾好了,走到樱桃身边,暗示她少说话,然后跟她一起伺候青葙梳洗。
待她们熄了灯退下,青葙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她将手掌放在胃部不停揉着,额上渐渐冒起冷汗。
因不在丽正殿,柳芝就歇在外间,她听见动静,立即持灯进来,瞧见青葙的样子唬了一跳。
“殿下!”
青葙忍着胃中疼痛,摇摇头,握住她的手,道:“无事……,你去替我弄碗暖胃的汤药来便好。”
柳芝立即点头,待叫醒了樱桃,自行出去了。
可是这殿里的小厨房什么都没有,都是空的,柳芝无奈,只得大着胆子到沁芳殿去求人。
可是沁芳殿已闭,她大着胆子叫了几声,却引来了巡逻的禁军。
李建深手拿着书,正准备歇下,隐隐听见外头的动静,淡淡道:“怎么回事?”
冯宜出去,回来后道:“回殿下,说是禁军巡逻,抓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宫人。”
李建深点点头,将手中书本又翻了一页。
第15章 你生病,他可是半点也不……
梨园的夜晚,与白日不同,自有一派空旷寂寞的美感。
李义诗闲来无事,拿着酒壶在外头散心,正瞧见几个禁军拖着一宫人走过来,她本没什么兴趣,仰头饮了一口酒,打算接着欣赏月亮。
谁知那宫女喊叫了一声:“公主!”
李义诗皱着眉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转过身仔细一看,却是青葙的大宫女。
“慢着!”
她上前一步,挡在几个禁军去路,“放开她。”
“公主恕罪,此宫婢夜间喧哗,打扰太子安寝,我等要将她带回去以正宫规,还望公主——”
李义诗原本只是想问几句话,并没想怎么着,但听见他提起李建深,她的酒劲直往脑门上窜,只听‘哗啦’一声,抄起手中酒壶就向领头的头上砸去,那人瞬间见了血。
几个禁军急忙跪下:“公主恕罪!”
李义诗一字一句道:“本公主说,放开她。”
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动静,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李义诗捞起柳芝的胳膊就走。
待走过两条宫巷,李义诗才松开柳芝,道:
“回去吧,他们不敢追来,太子的狗总是格外忠心些,你往后躲着点他们走,千万别再撞上了。”
把人带到这儿已经算是她仁至义尽,李义诗转身便要走,谁知柳芝扑通一声跪下,急切地求她:
“公主,您大慈大悲,帮帮我家太子妃!”
太子妃?
“她怎么了?”
李义诗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柳芝一五一十地说了,听说是青葙生病,李义诗道:“你怎么不去找太子?”
柳芝急道:“太子已然歇下了,奴婢叫了两声门,便被禁军给带到了这儿,公主,事发突然,求您好歹想想法子,好歹请位御医过来。”
李义诗暗自唾弃了李建深一句,解下腰牌递给她,对身边的小内监道:“带她去找御医。”
她自己一转身,直往李建深所住的沁芳殿而去。
……
柳芝带着御医赶回去的时候,青葙正在往外吐苦水,她脸色发青,已然疼得虚脱。
那御医赶忙给她切脉,神色凝重。
柳芝和樱桃在一旁看得着急,可又不敢催,只能用帕子给青葙不停地擦汗。
御医起身,道:“臣冒昧,请太子妃张嘴,容臣一观舌苔。”
青葙听话张嘴。
须臾之后,御医道:“殿下胃内寒气过盛,想是儿时落下的病根,多年来未曾好好调养,致使寒气越积越重,是以才会疼痛难当。”
青葙点点头。
她儿时孤苦无依,当过一阵子乞丐,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若是实在是没得吃了,就去吃树皮、草根,还有观音土。
她的胃便是那个时候吃出来的毛病。
“有劳……老先生替我开些药方……”
她胃里的疼痛已经消减许多,但说话还是有些有气无力。
御医恭敬道:“这个是自然,不过……”
他捋了捋胡须,道:“臣观殿下肝气郁结,体内始终有一口郁气萦绕,还望殿下多多宽心,方是长久之道。”
青葙垂眼,她的郁结是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想要解除,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了。
柳芝送了御医出去开药方,樱桃趴在床头握着青葙的手,开始哭起来。
肝气郁结,太子妃多开朗的一个人啊,短短几个月,竟结出郁气来,都是因为太子殿下!
然而此事,她们又无可奈何,谁叫太子的一颗心都在那卢娘子身上,她们太子妃是半点都分不着。
青葙摸着她的头,说:“别哭了,我已经不疼了。”
樱桃看着她苍白的脸,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义诗进来的时候,正瞧见这一场景,她将樱桃拉起来,道:“还在这里哭,没瞧见你主子还难受着么?去帮忙煎药去。”
她这一说,樱桃赶忙擦了泪站起来,小跑着出去了。
青葙万万没想到今日是李义诗帮了自己,张了张口,道:“……今日多谢公主。”
李义诗坐下,道:“不用,本公主向来侠义心肠,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青葙道:“还是要谢的,我在丽正殿里自己种了许多果子,若公主不嫌弃,回头叫人送去给公主尝尝。”
李义诗看着她,道:“好,不过太子妃就没有什么旁的要问么?”
“什么?”
“比如我方才从何处过来?”李义诗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