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半是怀疑自己在学她。
她一时不知该不该主动解释。
李建深成日在朝堂和军营里混,每日打交道的尽是些道行高深的老狐狸,只一眼,他就瞧出青葙在胡思乱想,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不过他没有吭声,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更不喜欢向别人解释自己,因为他人的看法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只不过……他的视线落在青葙的脸上,起先他没注意过,经过方才御医的提醒,他发现她的脸色似乎是不大好。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平日里对自己的这位太子妃好像是有些疏忽,对于丈夫而言,这属实不应该。
“殿下?”青葙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忍不住开口。
李建深‘嗯’了一下,问:“什么时候生病的?”
青葙知道他不过随口一问,便摇了摇头,道:“不过就这几日的事,没什么,吃了药已经好了。”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站起身来,拿起手中络子给他看:“殿下,您瞧着可还喜欢,妾特意跟柳芝她们学的,怎么样?”
她在转移话题。
既然她不愿说,李建深也不会勉强,他们还没亲密到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
“殿下?”青葙将络子送到他跟前。
李建深看了看,道:“还成。”
青葙第一次打络子,其实打得不算好,甚至有些丑,她也看出李建深的嫌弃,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笑嘻嘻地道:
“那妾给殿下系上吧。”
说着便要伸手去够他的腰带,李建深后退一步,微不可查地躲开她的手:“放桌子上吧。”
青葙愣了下,看到他腰间那个绣着梅花纹样的荷包,恍然大悟,他应当是不想让自己碰卢听雪送他的东西。
她将络子放在桌子上,知道李建深不喜欢她在承恩殿久待,便叉手行礼:“既然如此,殿下,妾这便退下了,您千万记得敷药。”
李建深坐在杌子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问:
“你似乎很在意我这张脸。”
他问的随意,青葙的心里却是猛地一跳,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殿下怎么这样问?殿下是储君,伤了脸总是不好的,且殿下生得这样好,若是破了相,那当真是暴殄天物。”
李建深不置可否。
她好像总能时不时说出一些俏皮话来,这跟宫中的人很不一样。
等青葙走了,李建深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今日同李弘吵了一架,心情却也没有很坏。
冯宜本担忧李建深今日会发脾气,但半天过去了,见他还是如往常一般,一颗心才放下来。
每次殿下与陛下闹矛盾,他都要战战兢兢好几天,这次却平安无事,真是‘阿弥陀佛’。
他将此事归功于青葙。
又见李建深一直盯着青葙留下的络子看,忍不住上前替她美言几句:
“殿下,太子妃身子不舒服,还一直高高兴兴地为您打这络子,可见她待您之心。”
李建深侧过脸,淡淡地睨他一眼。
冯宜立即很有眼色地闭嘴。
李建深身上尽是些宝石玉佩,这样难看的络子,李建深自然不会系在身上,冯宜替他收了,随意找个盒子扔进去也就算了。
等到中秋那一日,因在梨园举行宴会,李建深早早出了门,仆从们恭敬地送他上撵车,然后准备离开东宫。
正当队伍要前进之时,李建深却突然喊停。
冯宜赶忙上去:“殿下,有何吩咐?”
李建深把玩着手中象牙扇,淡淡道:“等太子妃出来。”
冯宜闻言一愣,要按照从前,太子是不会管太子妃的,如今却停下来特意等她……
冯宜开始琢磨这其中的意味。
他恭敬应是,一扬手中拂尘,示意众人停下。
他如老僧入定,静静地等着,等了不知多久,扭头去瞧李建深,却见他气定神闲,没有丝毫的不耐。
冯宜见等的太久,怕误了时辰,连忙打发人去请青葙,然而他派去的小内侍还没抬脚,便听一阵清脆的说话声从里头传来,冯宜一喜,连忙要迎青葙过来。
等他转过身,脚步却不由顿在那里。
太子妃是出来了,可她身后还跟着一人,他眯了眯眼睛,仔细辨认,发现是那个太子殿下给太子妃指派的画师——张怀音。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笑,身体挨得极近。
冯宜下意识地去瞧李建深,见他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盯着那两人看,一张脸隐没在阴影里,神色不明。
“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李建深开口,那声音仿佛是深潭里一汪幽水,无端带给人一阵冷意。
“走。”
……
青葙抱着画,一路从丽正殿往外走,待要出东宫,听见外头一阵车马脚步声,树枝头的鸟雀纷纷扑闪着翅膀飞到屋檐上,不禁问:“外头怎么了?”
张怀音眼尖,早就认出那是李建深的车驾,等他走远了,才道:“想是太子出行,声势浩大,故此才有这阵仗。”
青葙点点头,脸上并无失望之色,只是对张怀音道:
“今日是中秋佳节,为着我的事叫师父逗留宫中到这时辰,是我的不是,趁着宫门还没下钥,师父还是赶紧回去吧,回去同家人团聚。”
张怀音还打算找借口再陪她到梨园去,见此情形,也只得作罢。
“那殿下,臣先回去了,您别忘记拜月,能保佑您安康的。”
他闲暇时,告知了青葙许多长安的小娘子在中秋这一日喜欢的风俗。
青葙点点头:“好。”
待他走后,青葙看着天上那轮还不甚明显的月亮,呆立了许久。
保佑人安康,那么可否保佑已逝之人呢?
柳芝和樱桃瞧她一直站在树下,以为她是因为李建深没有等她,再次丢下她而伤心,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只能提醒她:“殿下,咱们该走了,若再迟些,就该误了宴会时辰了。”
今日是中秋,还是林贵妃的生辰,不知多少皇亲贵胄会去,她们殿下前几次因为参加宴会的事没少吃亏,这回可不能迟到。
青葙回过神来,对她们笑笑,展开怀中的画卷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抬脚出了东宫。
第18章 太子殿下不是应当陪着您……
秋风送爽,月朗星稀,青葙虽在宫中不大得宠,但到底是太子妃,该有的仪仗还是有的,否则便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今日是中秋,就连一向寂静的宫道上也围满了人,等着路过的主子撒钱赐福。
青葙头回见这阵仗,不免有些惊奇:“真有意思。”
话音落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出门自然是袖中空空,一分钱也没带,这才忍不住发起愁来。
“若是没钱给他们会怎么样?”她开始虚心求问。
车外的樱桃凑过来,道:“自然是要被他们穿小鞋了。”
柳芝嗔了她一眼,她是个办事周全的,早备好了一袋银钱撒出去。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今年太后的身子尤为不好,为了给她老人家祈福,皇帝、众嫔妃,连同各位皇子公主,撒钱的数量是往年的十倍不止。
在这种情形下,青葙赏赐的这点子钱还不够那些宫女内监们塞牙缝的,特别是跟前头林贵妃的一掷千金相比,更显寒碜。
但即便如此,宫人们仍旧要恭敬地磕头谢恩。
等青葙的车辇走远了,才有宫人小声抱怨:“真是小气。”
堂堂太子妃,还不如宫外的卢娘子大方,她还知道特意托人散三百两银子给他们呢,太子妃呢,方才那钱袋里统共有五十两没有?
怪不得长着一张那样相似的脸,太子就是瞧不上她。
“别说了。”同伴捂住她的嘴:“卢娘子给的也不多,你不也没话说么?”
那宫人一瞪眼,掰开她的手,道:“她是给的不多,但太子殿下不是还替她给了一些么?”
卢娘子未出嫁时,每年中秋,太子便是连同卢娘子的那一份一起赏赐给他们,今年也不例外。
她瞧着,卢娘子怕是早晚要取代太子妃的位置。
同伴听了她的话,咂咂嘴,彻底没了话讲。
青葙自然是不知道她们在讨论什么,她坐在车辇里,手持帷帐向外看去,只见一路上灯火通明,殿宇巍峨,一路绵延至尽头,仿佛要与高悬的明月接壤。
越是靠近梨园,丝竹弦乐之声越是清晰,尽是她未曾听过的曲调。
这样的场景,同那个人用言语给她描绘的样子一模一样。
青葙放下帷帐,将脑袋放置在手臂上,眼角沁出一滴泪花。
皇家仪仗开路,自是一路畅通无阻,须臾之后,车辇便到了梨园。
此时天色方暗,梨园灯火如昼,早已到来的皇亲国戚不可能时刻在外等待开宴,自是被安排进专门的寝殿歇息。
而那些官员命妇们,就没有此等待遇,只能在园子里等候。
众人听闻太子妃驾到,不管瞧不瞧得上青葙,按照规矩,自是都要出来迎接。
原本空旷的大门口哗啦啦跪了一地,青葙对这样的场合还有不适应,只能按着钱尚仪教的规矩叫他们起来。
一位富态的贵妇率先开口:“太子妃怎么现下才到?咱们可都等着您呢。”
这是恭维的话,青葙自然听出来了,只能回道:“要给贵妃娘娘准备寿礼,自然要费些时间,劳烦各位久等。”
这是青葙头一次参加中秋宫宴,众人见她容颜姣好,虽与卢听雪有几分相像,但身上另有一派随性娇憨,且待人落落大方,无半分拘谨,与传闻中的庸俗粗鄙全然不搭边,不由得暗自叹息。
这样的一个妙人,却只能被太子当做卢娘子的替身,真是可叹。
青葙像是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眼神,跟着宫人的指引往梨园里去,宴会还早,她转身叫众人各忙各的去,自己也打算找个地方歇歇。
然而她刚走两步,便察觉到有人正在朝她过来,听脚步声,来人还很是急切。
柳芝一转身,喝道:“谁!”
那人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道:“这是怎么的,吓死个人了。”
柳芝将手中羊角宫灯照过去,却发现是杨氏。
青葙回过头来,道:“母亲。”
杨氏这才瞪了柳芝一眼,推开她到青葙跟前来,这地方是个假山,杨氏一个不稳,差点摔倒,被青葙扶了一把,才能勉强站住。
青葙将她扶稳站好后,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人。
杨氏将身后的小娘子拉到身前,道:“你妹妹非要跟着过来见见世面,太子妃别见怪。”
王婉然今年不过才十五岁,长得冰雪聪明,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青葙,笑容甜美:
“姐姐。”
青葙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一笑:“二娘年纪小,过来张张见识,这也没什么。”
杨氏松了一口气,她还怕青葙瞧出了她的意思,会跟她闹起来,现如今看来,她到底是蠢些,只当她带王婉然来是瞧热闹。
几个人往前走,到了歇息的殿宇坐下,杨氏才看见青葙怀里抱着一个长木盒。
“这里头是什么?”
青葙道:“送给林贵妃的寿礼。”
杨氏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
王婉然嫌待在殿里太过沉闷,便道:“母亲,我想出去透透气。”
杨氏摆了摆手:“去吧,别走远,一会儿开宴,当心找不着你。”
“哎。”王婉然应声去了。
柳芝和樱桃知道母女两个有话要说,也十分有眼力地出去。
见殿里只剩她和青葙两个,杨氏才道:
“上次的事情是母亲考虑不周,回去之后,你父亲已经将我说了一顿,我也晓得了其中的利害,叫你为难,是母亲的过错。”
青葙见她哭得真情实感,给她倒了一杯茶。
茶盏还没递出去,杨氏便接着道:“太子有没有说要治罪你父亲?好孩子,你可千万要透个信。”
青葙手一顿,默默将茶盏放下。
李建深知道杨氏替王植求官,首先受害的便是她这个太子妃。
她还以为杨氏会关心自己,最起码问问李建深有没有对她不好,她在宫里有没有受苦。
可是她一句也没有。
杨氏见她突然不理自己,不免心中烦躁,面上却还是好言好语的问:
“怎么了?太子难道当真要治你父亲的罪?”
“母亲——!”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外头传来,是王婉然回来了。
杨氏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连忙站起来急道:“怎么了?乖孩子,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王婉然摇头道:“不是,母亲,我没事,是……”
她看向青葙,欲言又止。
青葙道:“什么事,说吧。”
王婉然这才道:“我方才去园子里赏月,瞧见……瞧见一位郎君和娘子走在一起,样子十分亲密,我就躲起来,想等他们走了再回来,谁知那个娘子走着走着忽然晕倒,那郎君就急着抱着她走了,宫人们说……”
她抬头看了青葙一眼。
青葙:“嗯?”
王婉然咬了下嘴唇,道:“宫人们说,那是太子殿下和什么卢娘子……”
“姐姐,今日是中秋,太子殿下不是应当陪着您么?”
第19章 卢娘子在,太子妃总是容……
秋风乍起,吹得殿外的竹叶不住地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王婉然话音落下,青葙却没什么反应,反而是杨氏跳了起来,连方才要问什么都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