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卢家打得什么主意,还把人接到关中来,要知道襄王还在大理寺关着呢,陛下至今还保留着他的封号,这万一要是哪天他死灰复燃,叫他抓着什么把柄——”
“秦大人。”魏衍敛去脸上的笑意,“太极宫内,还是谨言慎行为好,陛下的耳朵还没聋呢。”
秦仲景也知道自己方才话说得有些多,赶紧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揽着魏衍的肩膀往外走:
“这次是我嘴欠,改日请小侯爷去醉旺楼好好搓一顿,方才的话还请小侯爷就当没听见……”
他们在这里商量着吃酒,青葙此时却被酒意折磨的够呛,她揉着胃,被夏日的凉风吹了许久,方才好受些。
李建深没有坐撵,青葙与他并肩走在空寂无人的宫道上,两人一时无话。
“殿下。”内侍冯宜凑近青葙,小声提醒道:“照规矩,您应当行于太子后侧为妥。”
青葙这才想起宫里钱尚仪讲的规矩。
太子为尊,太子妃为卑,为卑者需处处落后于为尊者三步之外,方显对为尊者的尊敬。
青葙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侧头去瞧李建深,只见他微微左侧过头,半张脸笼罩在宫道边微弱的烛光里,留给她的是另外半张冰凉的阴暗。
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青葙的脚步慢下来,照着宫中的规矩,跟在他的身后。
一行人一直走到东宫,李建深都没有回头瞧过一眼。
两个人一起进了丽正殿,分别由宫人伺候着梳洗。
柳芝和樱桃帮青葙卸了妆,却独独留下额间的梅花花钿,又用簪子小心地将她的头发挽起,扶着她进浴桶。
此时的青葙愈发昏昏沉沉,一张脸热得发烫,胃中仿若翻江倒海般,难受至极。
方才真不应该喝那些酒。
她抓住柳芝的手,微皱着眉头站起身来,任宫人给自己脱了衣衫进入浴桶。
夏日的夜里,蝉鸣声总是不期而至,青葙听着,转头去瞧窗外的月色。月光皎洁,连风都染上了晶莹的亮色,一切仿佛与关东并没有不同。
“殿下。”柳芝笑着给她擦身,“您不必紧张,身为女子,总要过这一关的,只需按照那避火图上的照做就是,没什么的。”
柳芝见青葙面色不好,便以为她是太过紧张,出言安抚。
青葙忍着胃中火烧般的难受,趴在浴桶边沿点点头,闭着眼睛道:
“好姐姐,帮我准备些解酒汤,等一会儿结束了喝下。”
柳芝见青葙方才在宴上只饮了一小杯葡萄酒,以为并不打紧,听见这话,方才有些紧张地问道:
“殿下醉了?要不要紧?”
青葙怕她着急,便睁开双眼,笑道:
“不要紧,不过是有些不胜酒力罢了。”
从方才的情形来看,李建深对她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是为着李弘的命令,又因为当初新婚夜丢下太子妃的名声不好听,不好叫皇室颜面上不好看,这才勉强答应与她同房。
这种情况下,他应当不会折腾太久。
青葙由宫人侍候着穿上曳地的月白寝衣,又拿帕子擦干头发上沾染的水汽,这才出去。
由寝宫和浴室连接的宫道两旁跪满侍候的宫人,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
青葙脚踏木屐走过去,留下哒哒的脚步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异常清晰。不等宫女动手,青葙便直接抬手打开珠帘,径直往寝殿走去。
寝殿里寂静无声,宫人已经上了门,四散退去。
青葙抬眼看去,只见李建深还是方才那一副穿戴,只是褪去了外袍,只着一件中衣,正端坐在床榻上,映着烛光翻阅手中的一本书。
许是着实有些累了,他看了一会儿,便揉了揉眉心,倚在床头闭上眼睛。
青葙踢掉脚上的木屐,赤脚走了过去,坐在床沿上,端详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眉眼俊郎,皮肤白皙,然而因为久居上位,又常年在刀锋上行走,虽然才二十岁,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少年老成的意味,微微抿起的唇角更是透漏出主人的心思深沉。
因为睡着的缘故,长长的睫毛映在眼下,留下一片阴影,烛光照耀下,眉间的那颗朱砂痣愈发显眼。
青葙有些看痴了。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抬手,想要去触碰面前人,然而一只手还未凑近,手腕便被紧紧捉住。
李建深已经睁开双眼,漆黑如墨的眸子在暗夜里散发出骇人的光亮,等他看清眼前人的脸,先是微微一愣,神色中浮现几丝迷茫,静静端详许久后,方才恢复清明。
他没有开口,只慢慢收紧手中力道。
青葙的手腕被他勒得极痛,不由握紧拳头,道:“殿下再用些力气,我……”
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在他面前不能如此自称,于是改口。
“……妾的手就要断了。”
说完,手腕上的疼痛骤然消失,李建深已经撂开了手。
“若是在军营里,你这只手已经废了。”
他语气冷漠,带着淡淡的警告,随手将手中书本合上。
青葙点头,李建深常年带兵打仗,稍有不慎便可能身死,想必即使在自己营帐中也要谨慎小心,不能完全放心安寝,她方才的举动确实有些不妥。
“……妾失礼。”
胃中火烧更甚,她有些坐不住。
已经亥时,瞧着李建深也没有行房的兴趣,要不两人商量一下,往后再说?
然而她正打算开口,便见李建深下榻,熄了蜡烛,回身将她拉到塌上,说:
“安置吧。”
此时青葙被按着跪坐在他的腰腹间,后背紧靠着冰凉的墙面。
这姿势太过难受,青葙微微动了动,便又被李建深大力按了回去。
李建深垂眼,月光明亮,能瞧见眼前女子脸上的绒毛。
她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面颊上,灼热非常。
他在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这张脸近在咫尺,是一伸手就能触碰的真实,青葙哪里舍得再推开,她趁着夜色仔仔细细地看李建深,然后忽然闭上眼睛,用鼻尖轻蹭他的脸颊。
李建深没有躲开,抬手捧着青葙的后脑勺低头开始吻她脸颊,一双眼睛却分外清明。
青葙身子一震,有些想流泪。
李建深伸手将她脑袋上那根梅花白玉簪抽掉,用它轻轻点在她额间那朵梅花花钿上,半晌过后,慢慢往下移,挑开她本就轻薄的衣衫。
青葙睁着眼睛,面上毫无羞涩之意,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
李建深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不再压抑自己,将她压在身下。
“轰隆”一声,天上突然响起惊雷,随即便是磅礴的大雨呼啸而至,噼里啪啦地打在屋外芭蕉上。
有脚步声传来,随即便听人在屋外小声叫喊:“殿下——太子殿下?”
青葙听出是李建深的近侍冯宜的声音,他如此急切,想必是有大事。
李建深果然停止了动作,他起身,毫不犹豫地拢衣下榻开门。
青葙听见他的声音:“什么事?”
“是东都的……偏要往这里赶……”
雨声太大,冯宜又故意放低了声音,青葙只能大概听见几个字。
不过她此时也没空去关心这个,胃中的疼痛折磨得她面色煞白,抱着被子蜷缩起身子。
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最终归于平静。
不知什么时候,柳芝带着樱桃进来,两人见青葙裹着被褥蜷缩在床角,以为她在哭,不免心中着急,赶紧过来安慰她。
“殿下,您别伤心,太子殿下他……是有正事要忙,并非故意离去。”
“嗯。”青葙坐起身来,接过柳芝奉上的解酒汤喝了,复又躺下,过了一会儿,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柳芝见青葙虽然衣衫褪尽,但露出来的皮肤上并无女子行房时所常见的痕迹,便问道:
“殿下……您与太子殿下……”
青葙摇了摇头,“没成。”
第4章 没成
听见这话,守在床头的樱桃立即跺脚。
太子殿下怎么能如此对待太子妃,半年前就为了旁人丢下太子妃一回,半年后又是这样!今日也算是太子妃的大喜日子,她得有多伤心。
宫人们私下都说太子殿下这次回来,将那卢娘子也从端州带了来,并安置在了洛阳,她方才在廊下听见冯宜提起东都,便知是她搞得鬼。
樱桃一心向着青葙,一时间越想越气。
“殿下也太过分了,明日林娘子他们还不知要怎么笑咱们呢。”
林竹萱一向看不起太子妃,若是知道此事,定会笑掉大牙去。
“樱桃,不得无礼。”柳芝怕她祸从口出,连忙轻斥,打发她出去给青葙端碗暖胃的茶汤来。
樱桃知道多说无益,照顾青葙的身子才是正事,于是乖巧一抹眼泪,应声去了。
“殿下,您……”
柳芝叹了口气,也只是那句:“您别伤心,您是太子妃,往后,往后总有机会,旁的人再怎么着也越不过您去。”
“嗯。”青葙拿起床头的寝衣,将满头的秀发撩向胸前,低头系上衣带。
她喝了解酒汤,胃中虽还有些难受,但相比方才已然好了许多,听了柳芝的话,有意无意地点点头,说:
“折腾了大半宿,我着实是累了,茶汤就不必了,你叫上樱桃,都去睡吧。”
说着,便带着一脸困意自顾自躺下。
柳芝张了张口,最终忍不住在心内叹息。
太子妃的反应太过平淡了,对于太子的又一次突然离去,她既不哭也不闹,甚至连太子的去向都没问一句。
要让不知情的瞧见,定要以为太子妃对太子没有感情,并不将他放在心上。
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却知道,并非如此。
方才在宴席上,太子妃看着太子的眼神是那样的情真意切,情意绵绵,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比不上太子的一根手指头,太子同她说话的时候,她近乎要看痴了去,还因此惹来林娘子的嘲笑。
这样的太子妃,要说她对太子不在意,她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如今这般,只是她选择将委屈压在心底,秘而不宣罢了。她年纪这样小,又是新婚,接二连三被丈夫下面子,一个人的时候不定怎么哭呢。
柳芝眼前已经浮现出青葙夜里抱着被子默默哭泣的样子。
青葙对此毫无知觉,她睡觉不喜叫人在屋内,因此丽正殿外间便没有宫女守夜所用的床榻,柳芝于是吹灭了烛火出去,关上门,正碰见端着茶汤过来的樱桃,抬手‘嘘’了一下,拉着她走远。
等她们走了没多久,寝殿内的青葙突然掀开帐子,赤脚找到痰盂,吐了起来。
等到差不多将胃掏空,她才扶着床架站起来,歪倒在床榻上,闭上眼睛。
……
此时正值深夜,宫门已经下钥,李建深自然不能强行夜开宫门,他于是重新穿戴一番,换上朝服,坐在承恩殿中等着天亮出去。
冯宜心疼他的身子,谏言:“殿下还是睡会儿吧,奴婢收到消息便已经派人去接应卢娘子,她不会有事的。”
昨日将卢娘子安置在洛阳旧宅时,太子因怕她出事,留了许多随从奴仆给她,即便她执意雨夜前来长安,那些人也不会叫她受什么罪。
说来卢娘子也是奇怪,做什么非要下着大雨往长安赶,等明日天晴了不成么?
不过李建深素来对卢娘子宽宥,是以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李建深没有吭声,身影隐没在微弱的烛光里,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一向寡言少语,冯宜已经习惯,他看着李建深,忽然想起了丽正殿里的青葙,不由交握着双手,面色忧心忡忡。
实在不是他有意打扰太子与太子妃的好事,接到下人来报,他也曾犹豫要不要等明日再上报给太子,可那不是旁人,而是从小与殿下玩在一处的卢娘子,他不敢耽搁,这才大着胆子开口。
只是两三个时辰前,陛下才在众人面前暗示殿下要善待太子妃,殿下也答应了,可是脚还没焐热呢,转身他就从丽正殿里出来了,这要旁人该怎么说呢?
太子与陛下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要是此刻有小人进谗言……
冯宜越想越觉得不放心,踌躇许久,终于决定开口:
“殿下,太子妃那儿,您看是不是要安抚一番?”
李建深手拿一柄象牙扇,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虽什么都没说,冯宜却分明从他脸上看见两个字:
多事。
冯宜心惊肉跳,立即把闭上嘴。
夏夜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哗啦啦的雨声渐歇,冯宜提灯出去,眼见着丽正殿已然一片漆黑,不免叹了口气。
太子妃市井里长大的,倒难得沉得住气。
只盼她往后能一直这般,别因为卢娘子与殿下闹才好。
卢娘子与太子殿下那是自小的情分,旁人自然比不得。当初因为陛下下旨将卢娘子嫁给崔六郎,促使卢、崔两家联姻一事,太子殿下与陛下闹了一场,此后便更加沉默寡言。
崔家倒了之后,卢家自然也受到猜忌,卢娘子自请出家,太子没说什么,一年之后便娶了太子妃。
底下人一直不懂,长安的名门贵女数不胜数,做什么要自降身份娶这个一个小官之女?
今日见到太子妃的脸,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太子这是娶了个替身回来。
造孽哦。
今日卢娘子好好的洛阳不待,非要到长安来,依太子殿下对她的情分,怕是会容许她在长安待上好长一段时间,这样一来,太子妃往后怕是更入不得太子的眼。
不过这不是他们这些下头人该关心的事儿,冯宜一甩拂尘,扫走廊前的蚊虫后,开始倚在廊下睡觉,等他醒了,天色将明,已然到了上朝的时辰。
冯宜正迷迷糊糊,门却突然从里头打开,一只黑靴踏出门槛,却是李建深出来了,冯宜赶紧站起身来,要送他去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