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渡一贯睡得浅,在乐枝走近床榻时便醒了。直到她替他盖好棉被转身后,他才挣开眼。
眼底印出乐枝单薄纤细的背影。霍渡面无表情,心中生出猜不透的疑惑。
很快,乐枝换好大红宫装裙,又特意选了一支鎏金步摇戴好,华贵而端庄的装扮。霍渡见她走出来,漆眸沉沉,又很快侧过头去。
“殿下醒啦?”乐枝走近床榻。
霍渡淡淡嗯了声。
“陛下......父皇设了宫宴,宣我们前去参宴。”乐枝浅笑嫣嫣,伸出手:“我扶殿下起身。”
霍渡望向她如玉般的掌心,甚为不解——
明明昨夜故意折了她的胳膊,看她的样子也是怕的要死,怎还敢一次又一次靠近他?为了霍诩,也太忍辱负重了吧?
这演技,不去戏园子简直可惜。
他忽然很想敲碎她的脑盖,瞧瞧她的脑袋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不过也只是想想。
美人的脑袋敲碎了,可不好看。
他笑笑,倒是没有拒绝,顺势将手搭在她的手心上。乐枝将白玉拐杖递到他手边。
“我伺候殿下梳洗?”
“不用。”霍渡拒绝的干脆。
乐枝便坐在塌上等着他。不多时,霍渡换上象白金纹服,最是普通的宫装,穿在他身上,却显得不那么普通了。
都道人靠衣装,却也不然。对霍渡来说,颇有些衣靠人衬之感。
乐枝起身走近他,抬手将他身上有些皱了的衣领抚平,又神色自然道:“方才听闻安大人伤的颇重,我便擅作主张让人给他去拿了些药,殿下可会怪我多管闲事?”
闻言,霍渡也不接她的话,只笑道:“看上安玄了?”
贴着衣领的手一顿,乐枝抬眸看向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心底反而不慌了。她勾了勾唇,笑得明艳,“看上倒不至于,顶多是爱屋及乌罢了。”
这下,霍渡的脸上倒是真正浮现出些许笑意。
如果说美人危险,那么聪明的美人就更危险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霍渡在心里第一次感谢他的皇弟,将这样有趣的人送到他身边。
有意思。
真好玩。
第7章 . 亏否 “娶我,殿下觉不觉得亏了?”……
东宫离宜乐殿不远,乐枝见霍渡没有要传轿撵的意思,便知他要走过去。
暮色四合,宫道两边的灯皆被点亮。
两人并肩走着,一众侍从跟在身后,离他们几步远。霍渡拄着拐杖,却脊背挺直,走得悠哉。乐枝站在他身侧,握住他垂着的一只手。二人皆未说话,直到看见霍诩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霍诩今日一袭青色圆领衣,身披棉氅。身侧还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阿诩哥哥,说好给我求的平安符呢!”
小姑娘穿着一身明黄宫裙,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宫道中显得格外清晰。霍诩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眼神控制不住地朝乐枝望去。
见状,霍渡心底升起一阵愉悦。
他侧目,想瞧瞧乐枝此时的表情。会是惊讶、黯然,亦或是恼怒?
可惜,皆没有。
她甚至没有看远处的两人,只是眉眼含笑地望着他,将手中的袖炉塞到他手中,微微嗔怒:“出门前就让殿下披件大氅,殿下偏不听,如今冻着了吧?”
霍渡脸色微变。
冷?这点冷算什么冷。
片刻出神后,远处的人已走到两人面前。霍诩和边上的小姑娘皆恭敬行礼——
“皇弟给皇兄、皇嫂请安。”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霍渡淡笑着说了句“免礼”,乐枝只微微点头,两人便继续朝前走去。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霍诩心中闪过怪异的感觉,晃然间他甚至觉得两人走在一起的样子异常和谐与......般配。
一定是自己多想了。
那样阴沉的人,枝枝不可能会喜欢的。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阿诩哥哥、阿诩哥哥......”
身旁的人扯扯他的衣角,霍诩收回目光,压下心底的烦躁,拿出衣袖中的平安符笑着递给她。小姑娘的脸上瞬间展露笑颜。
宜乐殿内,欢声笑语一片。直到宦官高喊“皇上皇后驾到”,大殿上才安静下来。
齐帝齐后在大殿中央落座,两人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今日虽是宫宴,也是家宴,众爱卿不必拘着。”
这是乐枝第二次见到齐帝,上次是霍诩带着她进宫,她跪在齐帝面前,齐帝居高临下地睥着她,道:“两国交战伤亡是常事,你父皇母后选择自戕实属不明智。朕看你是个聪明孩子,应当不会做傻事。”
然后便说将她赐给太子为正妻,美其名日让两国结亲,从此即为一家人。
可她心知肚明,即便被关在驿馆,她也多少听说齐国残暴地灭了黎国之举,激起相邻几国的愤怒。齐帝此举,不过是为了平息邻国之怒罢了。
齐帝霍长云,生得雄姿英发。即便如今年轻不再,可不难看出脸上的英勇狠厉之气。
早在他初登大位,执帝王之权时,便酷爱东征西战。
十二年前,他以举国之力向姜、吴、宁三国发起战争,逼得三国不得不合力抵抗,最终被打得节节败退。几近灭国之时,乐枝的父皇,年轻的黎国皇帝出面调停,才劝得三国停战。可三国心有余悸,哪肯轻易罢休?
经过商议,最终定下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霍长云一子入黎国为质,以牵制其行为。于是,六岁的霍诩便这样来到黎国。
当四岁的乐枝见到霍诩时,父皇抱她坐在膝头,同她温声说道:“这位是齐国来的霍诩哥哥,哥哥背井离乡来到这儿,枝枝要对他好点哦。”
小小的女娃儿懵懂地眨眨眼,高兴地点点头。
她的父皇母后,皇兄皇姐都真心将霍诩当做一家人,而她也自幼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一般。
谁知,竟是用十二年养出一只活生生的白眼狼。
“渡儿大婚,陛下与本宫不在,实属憾事。”齐后一身凤袍,雍容华贵,“来,陪母后喝一杯。”
霍渡举了举杯后,将酒杯放回桌上,没喝。
“你们瞧,本宫都乐糊涂了,忘记渡儿从不饮酒。”齐后笑道。
乐枝将酒饮尽,望向身侧的人——
从不饮酒?
难怪新婚夜他身上毫无酒气,甚至连交杯酒也未同她饮。不过,本就不是你情我愿的婚事,不饮交杯酒也属正常。
这时,霍渡也侧首望她一眼,随即将自己身前的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这是要让她替他喝啊......
乐枝笑笑,拿起酒杯将酒饮尽。
这一幕落在齐后眼里,心中甚喜,这丫头还是识时务的嘛!
只要她不纠缠她的诩儿,留她一命倒无不可。
霍渡看着乐枝逐渐泛红的脸颊,微笑着靠近她耳边,轻声戏谑:“酒量不错嘛,孤的太子妃。”
坐在对面的霍诩看见两人亲密的样子,心如刀绞,却又不能在脸上显露出来。
“陛下,如今渡儿也成家了。那诩儿的婚事是不是也该定了?”
齐后说这话时语气带着满满的温柔,丝毫没有方才对着霍渡讲话时的虚情假意。
——因为这位齐后,是继后。
霍渡的生母早亡,如今的齐后当年不过是贵妃罢了,所以当年去黎国为质的是霍诩而非霍渡。然而时移世易,现在的霍诩也从庶子变为嫡次子了。
“正是!”齐帝今日兴致高,故而多饮几杯,“那就好事成双吧!丞相千金沈清颜,温婉淑丽,朕今日做主,赐婚三皇子霍诩。丞相觉得如何?”
闻言,丞相沈淮急忙起身,笑容满面的跪地谢恩。
然后,霍诩压下眼底的不情愿,和一旁的沈清颜一同谢恩。沈清颜满眼欣喜,望着身侧的霍诩,眸中带着深深的眷恋。
乐枝在心里冷笑。
齐帝将丞相之女赐婚霍诩,却将她这个如今什么都没有的亡国公主塞给霍渡。真是明晃晃的偏心啊。
宫宴结束后,霍渡屏退侍从,伴着冬日月光和乐枝一同慢悠悠往东宫走。乐枝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在他身旁。
“乐枝。”霍渡轻笑:“小竹马要娶旁人了,心里什么感觉啊?”
乐枝微怔,倒是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
“我说没什么感觉,殿下信吗?”乐枝笑笑,知道自己说什么霍渡大概都不会信。实际上她心里确实没有任何感觉。
“信啊。”
“那我可以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问呗。”今夜的霍渡似乎心情不错。
“那位沈姑娘身份尊贵,背后倚仗的娘家又是丞相之尊。而我如今什么都没有,无法给殿下任何支持。”许是喝了两杯烈酒,乐枝觉得自己的胆子也大了不少,“娶我,殿下觉不觉得亏了?”
第8章 . 戏弄 “只是小腿残了,坐不坏。”……
“不亏啊。”霍渡答得干脆,“你比沈清颜好看多了。”
乐枝低笑,回道:“殿下长得更好看。”
闻言,霍渡停下脚步,乐枝也只好跟着停下来,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月光皎洁,照在脸上,更显得两人的脸颊洁白如玉。
霍渡将身子朝乐枝靠了靠,借着她的力量,抬起拐杖轻敲右腿,低嗤:“好看没用,不过是个瘸子罢了。”
乐枝笑着搀住他,任由他靠着自己,“不过比旁人走得慢些而已。”
她的目光真诚,眼底温柔。
霍渡心里突然生出一阵烦躁。
他没说话,只轻轻推开她,与她隔出一段距离后,才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
到东宫后,霍渡径直去了书房,坐了许久。直到深夜,才回了寝殿。
床榻上的人已合眼,霍渡在外侧躺下,静静看着她。只见她眼睫轻颤,明显没睡着。
霍渡没开口拆穿她——
既然这么喜欢演,那他明日就邀她看出好戏。看她还能不能演的下去。
他在心中预想了一番她可能会有的反应,嘴角不自觉勾起。
翌日一早。
乐枝醒时,霍渡已不在床榻上了。她赶紧起身,今日是初一,需得去向皇后请安。没时间想霍渡去了哪里,她赶紧梳妆赶往永宁宫。
“参见母后。”
“免礼,赐座。”
落座后,皇后面露温和的笑,一一给乐枝介绍请安的众人。
在座的都是些后妃宫嫔,还有昨日宫宴上见过的沈清颜,此时正亲昵地坐在皇后身侧。而皇后另一侧坐了位年轻女子,用不太友好的目光打量着她。
“这是本宫娘家的小侄女,林钰贤。”皇后笑道:“还不赶紧见过皇嫂。”
林钰贤的相貌不同于沈清颜的温婉,眉眼间带着股盛气凌人,与皇后有点像。她抿唇起身,不情不愿地朝乐枝行礼,“见过皇嫂。”
乐枝浅笑:“不必多礼。”
永宁宫内一片其乐融融,乐枝笑着与众人闲话家常,又用了些热茶点心。终于皇后有些乏了,众人便极有眼色的纷纷告退。
离姚搀着乐枝走出永宁宫,才走了几步,背后传来明亮的声音——
“皇嫂留步!”
乐枝转身,见林钰贤疾步走到她面前,欠身微微行了个礼才道:“皇嫂初到大齐,想必有些事还不甚清楚。”
“愿闻其详。”
“那我就直说了。”林钰贤咬咬唇,脸上有些泛红:“若非姑父执意赐婚,如今嫁给太子哥哥的应当是我才对!”
乐枝微怔,随即脸上又露出浅浅笑意——
原来如此。
难怪小姑娘对她没有好脸色。
“虽然如今你是太子妃,可太子哥哥不会喜欢你的!他迟早会娶我的。”
看着林钰贤气鼓鼓的小脸,乐枝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望着乐枝淡然离去的背影,林钰贤傻眼:她就一点都不气愤或担忧吗?这是不是代表她对太子哥哥无意呢?
若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
回到东宫,还是未见霍渡的身影,倒是见到了面色苍白、略显病态的安玄。
“参见太子妃。”安玄躬身禀告:“殿下已回太子府,让臣在此等您回来,接您去太子府。”
乐枝点头说好。
安玄又朝她欠身道谢:“多谢太子妃赐药。”
“小事罢了,安大人不必多礼。”
太子府离皇宫不远,乘坐马车很快便到了。
“太子妃,殿下邀您同赏好戏。”
乐枝前脚刚进府门,闻言微微一愣,才道:“那就请安大人带路吧。”
安玄朝她身侧的离姚看了看,没说话。乐枝知晓他的意思,便支开离姚,让她先去寝屋收拾。
跟着安玄朝东侧院走,一路上乐枝没有心情细看府中的景致,只思考着霍渡究竟要让她看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安玄在一间阁楼前停下。
“臣就送您到这儿了。殿下有令,请太子妃独自进去。”
乐枝点头,暗暗吸了一口气,迈进阁楼。才一进屋,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至鼻间,虽然很淡很淡,却让她瞬间头皮发麻——
是......血腥味。
阁楼里头有些昏暗,乐枝压住胃中的不适,轻轻唤了声:“殿下?”
“上来。”
霍渡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乐枝循着楼梯一步步走上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同时飘进鼻腔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