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铺的是红木,连楼梯也是。霍渡听着脚步踏在楼梯上的声音越来越近,脸上浮现的笑意也愈来愈浓。
直到一抹淡红色身影印入眼帘。
原来她今日穿的是红色襦裙。
那正好啊。
霍渡用食指关节轻叩红木桌,淡淡道:“过来坐。”
乐枝在红木桌边上的圈椅上坐稳后,将目光落在前方——
那是一个搭得半高的戏台,又比寻常戏台小了不少。
上头还立了一根红木桩。
可她怎么都不信霍渡是邀她来看戏的。相反,她心中升起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阁楼、这戏台,处处透着诡异......
“喜欢吃甜的吗?”
乐枝偏头望见霍渡正在给她倒热茶,还是熟悉的清凉味道,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霍渡笑笑,伸手拿过边上的小盅,打开盖子,浓浓的蜜甜味飘出来——
是一盅糖浆。
他微微皱眉,显然不喜欢这甜腻的味道。不过仍是极耐心地往茶里倒了些糖浆,再用小银勺拌了拌,才推到乐枝手边。
“大婚匆忙,也没给你备个像样的礼物。”霍渡的语气淡淡,“思来想去,还是邀你同赏一出好戏,这是孤平常最喜欢的消遣了。太子妃可愿赏脸?”
他说的是疑问句,可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容置喙。
乐枝哪敢说不。她点点头,应了声好。
语毕,一个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的男子被侍从拖上戏台,绑在红木桩上。然后侍从将精致小巧的弓/弩呈上。
霍渡望着身旁微怔的人,慢悠悠道:“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乐枝惊愕地抬眸,接不上话。
来......来什么?
“抱歉,忘了你不会。”
顿了顿,他又蛊惑道:“那过来。”
他既这么说,乐枝只好照做。
“坐呗。”
乐枝站在霍渡面前,睁大双眼。他边上没有椅子,难道是要她坐到他的......
见她怔愣着,霍渡轻嗤:“只是小腿残了,坐不坏。”
说完,也不着急,反而好整以暇地瞧着乐枝的脸色,大有戏弄的意味。乐枝只好硬着头皮轻坐到他腿上,也不敢将身体的重量完全压上去......
见状,霍渡抬手圈住她的纤腰,微微用力让她贴靠他更近。
错愕、惊恐、窘迫......一时之间乐枝脸上显露出各种情绪,无一不落入霍渡的眼底。甚至他轻圈在她纤腰上的手掌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
呵,他还以为她有多沉着呢。
就这?
这都还没开始呢!就抖成这样?
第9章 . 决断 她要去找霍渡。
霍渡拿起桌上的弓/弩,缓缓抬起手。乐枝怔怔望向他的脸。
“孤的脸是很好看,不过......”他将圈搂住乐枝侧腰的指微蜷,轻掐她的腰,挑眉道:“现在先看戏。”
乐枝移开眼,看向戏台中央。紧接着一阵箭风擦过她的左耳,冰冷的银箭直直插入那人的大腿,洇红的鲜血喷溅出。那人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早已没了舌。
戏台离他们不远,血腥味立马飘散开来。
“歪了啊......”霍渡睨了戏台一眼,略带可惜地摇头。
乐枝捂住嘴,压住胃里的翻滚。经过一月前的血洗场面,她原以为自己能适应了,可闻到血腥味,仍会感到恶心。
她转头,不愿再看。
“这么难受啊。”霍渡轻拍她的脊背,将弓/弩塞进她的掌心,触及一片湿凉,他低笑:“不想他受罪,那就给他个痛快。”
语毕,他将掌心移至乐枝的后颈轻抚,以示鼓励。
两人挨得极近,乐枝不禁打了个颤栗,握着弓/弩的手一抖......好在一只冰凉的手及时握住她,将她的手连同弓/弩一道举起,“不要怕,很好玩的。”
乐枝顺着弓/弩的方向看去,只见霍渡的手一偏,瞄准了那人心脏的箭头朝左侧偏去——
霍渡是故意的,他根本不想让那人痛痛快快地死!
那人已经奄奄一息,绝无生还可能。不论射几箭,他都会死。于是,在银箭射出前,乐枝快速将手朝右侧一偏!
“咻——”
银箭穿心,瞬间毙命。
这一连串动作太快,霍渡的漆眸明显一怔,随即勾了勾唇。
大意了啊。
他的太子妃,真是不得了。
只待霍渡将手收回,乐枝握着弓/弩的手一松,弓/弩落到地上,发出一记重重的声响。乐枝哆嗦着用手捂住心口,惊惧地大口喘气。
心脏似乎要跳出来一般,脑袋里也嗡嗡作响......
她真的,杀了人。
“有这么怕吗?”
霍渡语气凉凉。他反而有些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是嗔怪、惊恐?亦或是憋屈地敢怒不敢言?
一定怪有意思的。
过了一会儿,乐枝的呼吸逐渐平顺。然后,她侧身转向霍渡,用手抵住他的双肩,苍白的雪颊微微凑近他,“殿下,此人是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闻言,平静无澜的桃花眼底不由闪过一丝愕然。
这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不过只一瞬,霍渡的眼底又恢复平静,他轻笑着摇头:“是好人,品行俱佳的大好人。”
乐枝离他很近,为的就是不错过他的眼神。只一瞬,便也够了,她没猜错。
那人,绝不是什么好人。
半晌,两人都没说话。
霍渡看得出她没有信自己的话——
聪明的女人,真是太不好玩了!
烦呐!
他不耐烦地轻轻推了推乐枝的腰,示意她起身,“戏看完了,回吧。”
乐枝欠身行礼,柔声应好后,便从容迈步离开。
走出阁楼,乐枝便瞧见立于门外等待的离姚,她将阁楼的门关好,阻断了里头的血腥味。再朝外走了几步,脚步已是虚软。
“主子!”离姚眉心紧蹙,道:“奴婢扶您回屋。”
天空中飘起鹅毛大雪,地上也积起了厚厚的雪。
乐枝走得极慢,她全身提不起力气,里衣也早被汗浸湿了,寒风一吹,冷得她直打寒颤。她半靠在离姚身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霍渡倚靠在阁楼的窗边,俯视这一幕,漆眸沉沉。
小姑娘还是怕的啊。
不管在他面前装得多从容,心里到底还是害怕的。
让她恐惧,不就是他邀她看这出戏的目的吗?
可他心里却没有如预期般愉悦。
“殿下,这尸体要如何处置?”
霍渡侧首嫌恶地瞥了眼戏台上的那摊烂肉,面无表情:“剁碎了丢野外喂狼。”
“是!”侍从躬身领命。
“慢着。”他忽得改了主意,“烧成灰,扬了。”
十恶不赦的恶人?
呵,这畜生也配被称为人?
霍渡转头,又将目光移至外头的雪地。那抹纤细的身影已经被大片的梅林挡住,看不见了。他的眸色忽而暗下来,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
“离姚,备热水,我要沐浴。”
离姚点点头,疾步走出寝屋,去唤人烧热水。
全身浸入热水的那一刻,乐枝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她开口对边上的离姚说:“今日你也累了,快去歇息会儿。午膳和晚膳都不必叫我。”
离姚愁容满面,张了张口想劝,可终是什么也没说,点点头便离开了。
乐枝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将整个脑袋浸入水中,直到不得不呼吸时才将脑袋露出水面......她洗了很久很久,直到浴桶里的水开始变凉,才堪堪结束沐浴。
精疲力尽地躺在床榻上,乐枝用棉被紧紧裹住自己。不管洗了多久,她总觉得身上依旧有淡淡的血腥味......
经过今日这一遭,她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可心中升起的那个计划却越来越清晰。
她需要想想,好好想想。
想着想着,她的神思不禁迷糊起来。半梦半醒间,她似乎看到了父皇、母后和皇兄,他们依旧欢声笑语地围绕在她周围。
难不成,黎国覆灭只是一场梦?
她猛地睁眼,望见陌生的床幔,抬手轻触脸颊,脸上有些微凉的湿意......
抬头望向窗边,外头已是一片漆黑。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主子。”
是离姚的声音。
乐枝抬手将脸上的泪痕擦干,“进来吧。”
离姚进屋,再仔细将门掩好。她神色凝重地走到塌前,欠身道:“三皇子要见您。”
乐枝心口微滞,霍诩还真是急不可耐。
“太子府上有三皇子的人。”离姚轻声道:“主子可以从东后门出去,那儿不会有守卫。”
乐枝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莫让旁人起了疑心。”
离姚应好,快步离开寝屋。
寝屋的桌上点了红烛,烛心燃得正旺,发出些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
乐枝凝视了烛火好一会儿,心中有了决断。
她下榻换好衣裙走出寝屋,脚步却没有朝东后门方向走。她随意叫住一个婢女,问她太子殿下此刻在何处。
——她要去找霍渡。
第10章 . 诚意 “霍诩要见我,殿下觉得我该不该……
“回太子妃,殿下用完晚膳便进了书房。”
婢女恭敬有礼,并不只是简单地为她指路,而是掌了灯在前头给她带路,贴心地送她去书房,还时不时地小声提醒她注意脚下。
缓缓踏步在九曲回廊上,乐枝终于能够仔细瞧一瞧这座陌生的太子府邸。
许是为了应这新婚之喜,府上仍是张灯结彩的,廊檐上挂着一只只大红灯笼,给府里增添了不少喜气。和东宫一样,这儿很大却也冷清,婢女侍从并不多。
正如霍渡给她的感觉一样,冷且孤。与他相处时,他的周围似乎有层隐形的屏障,将他与世间万物隔开......
自她被霍诩带回齐国开始,她原本酝酿的计划便是软言细语地伴在霍诩身边,伺机救出被软禁的姐姐。
乐枝很清楚,如今自己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副躯壳,这具霍诩还未得到过的身体。
霍诩对她有欲,不是么?
即便最终无法救出姐姐,她也能以己为饵,与霍诩同归于尽。大黎皇族,绝不惧死。若真的走到这一步,她相信姐姐一定会找到办法自戕,然后他们会在黄泉重逢。
父皇、母后和皇兄会等着她们的。
可是,齐帝为平息邻国怒火,将她赐婚太子。霍诩也想顺势而为,利用她的美色除去他的心腹大患。这倒是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却也让她的心底浮现另一个计划。
听霍诩所言,霍渡绝非好对付之人,否则他不会压下心底的挣扎让她嫁给霍渡。乐枝知道,像霍诩这样的伪君子,若是存心不想让她嫁,他总会有办法说服齐帝的。
可是,他没有。
再者,霍诩不止一次同她讲,霍渡是一只恶狼。看得出来,霍诩既恨他,却也又惧他......加之驿馆奴仆的闲时议论,让她心中有了大致判断,霍渡必不是善类。
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从前,身为黎国小公主的她,活在家人宠溺庇护之下,很多事情无需她想,她也乐得自在,懒得想。
小时候父皇说要对齐国来的小皇子好一点,她听了。及笄后,父皇将她许给霍诩,母后和皇兄皇姐都说霍诩温润如玉,是他们自小看着长大的人,她嫁给他,一定会幸福安乐一生。彼时她不懂情爱,可至少有着自小与霍诩一同长大的情谊,便也应了。
最终,等来了国破家亡。
大黎以仁爱治国,她的父皇更是至善之人。可最终,却是看错了人、信错了人。
所以,乐枝发誓,再不轻易相信旁人。
她只信自己,只能靠自己,也只有自己了。
即使那些人将霍渡形容的如何如何,她都只是半信半疑,她必须要亲自看一看。而这两日,她看得很清楚。霍渡不仅狠厉嗜血,更是淡漠自持。
饶是虚伪如霍诩,她也能透过他虚伪的外皮探到他内心的贪念。可是霍渡,除了霍小瘸能入他眼,她根本看不出他还在意什么、想要什么。
可是有一点乐枝确信,以霍渡的性格,必不会坐以待毙,任由霍诩侵入他的领地。
那么,敌人的敌人,她与霍渡是不是能成为盟友?
这个念头一旦萌芽,便肆意疯长。乐枝想,原来她要的不只是与霍诩同归于尽,她想报仇、想杀的人太多了。她还想救姐姐,寻找下落不明的皇嫂和幼侄,也放心不下成为亡国子民的大黎百姓......
国与家、亲人与百姓,只霍诩一人,如何相抵?
若是父皇知道她有这样的想法,不知会作何反应。
——纯稚温善的乐枝早就死在一月前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从炼狱中爬出来的黎国小公主罢了。她不能再只为自己而活。
霍诩说霍渡是恶狼,或许是对的。可如果不是恶狼,还有谁能击垮他这样的恶鬼呢?
她又何尝不知,她接下去要走的路将是多么凶险。与虎谋皮、与狼共舞,她的每一步都将踩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可她没有回头路,她亦不想回头。
重重舒出一口气,乐枝的脸颊苍白如纸,而迈出的步子却更加沉稳和坚定。
前头的婢女以为她走累了,忙道:“太子妃,再几步路,便到书房了。”
“好。”乐枝温声回应。
*
书房内。
“殿下,三皇子已暗中联系太子妃......”
安玄的话未说完,坐在窗边的人轻轻转动轮椅望向他,将食指放于唇上示意他噤声,“安玄,有些事说得太清楚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