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彻底知道桑三郎的地位。
文蜀心说,盘算了一会:“嗯。三郎,你带风公子回屋休息。正好柳大王住过的屋子还没堆东西,先让他住那儿。风公子。”
葛谨风刚要站起来,扶着桌子不卑不亢,收敛一点敬意试探她的态度:“嗯?”
文蜀含笑:“公子是贵客,寨子里随便你行走。只有两点,山林里有狼,马厩肮脏,最好不要靠近。”
葛谨风心领神会:“一定一定。”叫我别跑,借口找的还挺生硬,都不是热情留客。
文蜀和二叔聊了这一路上的琐事,要回去和三郎一起算账,出去经商时一切货款都有底账,路上食宿价格也有个大概区间,和算出来的差二百两银子也太多了。
二叔叹了口气:“道难,还有人托我带了家书,我得下山一趟,不能失信于人。”
“说的很是。”文蜀气定神闲的回屋,捉住桑三郎从屋里拖出来:“算账了么?你在干什么?”
桑三郎充满了文人那敏感自卑郁郁不得志的情绪:“我看你们都和风公子相谈甚欢,还想得起来叫我算账?”
文蜀不是很懂矫情这种情绪,摸了摸身上稍微淋湿了一点,再换一次衣服:“他不过是家世比你好,气质出众,又比你年轻英俊、处事不惊、落落大方而已。你摆出这副样子来给谁看?家世和长相问你爹妈去。有这份闲心,多琢磨琢磨天下大势,打听他家世背景了吗?我看那小子必然提防我,你可以充作同病相怜,刺探刺探。”
桑三郎一开始只是暗暗的比较,心里自惭形秽,又想着自己毕竟是寨主的相公,虽然是有名无实,那名分也很重要,而风公子不过是个人质。现在听她这么说,只感觉一口血哽在心口,不上不下,眼前发黑。“我如何比得过他,哪配与他同病相怜?”
文蜀拎着衣服有点惊愕:“比这个干什么,人各有命。贵贱不等,都被我抓来是一样的。你去找他,倾述思乡之情,最好能骗他写一封家书——看看是写给谁求救的,还有他那哥哥,名字究竟是那个字也不清楚,又有口音,先把账算了,按我说的去做。”
桑三郎幽幽的叹了口气,想起来她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拿起算盘,翻出过去的账簿,开始老老实实的算账。
账簿上确实有些问题。二叔只有点小聪明,做假账做的都不稳妥,记录上有一驮的货物落水损坏了。
商队里虽然有二叔的亲信,但也有寨主的亲信,文蜀挨个把他们叫来谈了谈,只问两件事‘在哪里落水’‘落水的是什么东西’,果然答案各不相同。
她暂时不动声色,先检点了私盐的成色和重量,再让黑衣骑士往各处走一趟,一部分私盐分销给其他私盐贩子,另一部分私盐由干娘亲自押送去玉瑕府。
一斤私盐,便宜的也要三两白银,贵的地方能卖到七八两白银。
干娘被叫来开会时,连忙说:“我看见老二他带了一个大包袱下山去了,怕是自己夹带的货物,要去销赃。”
文蜀不动声色的打发走她,摊开地图仔细研究了一会:“还是缺人。青龙庄不会愿赌服输,输给我的商路上,必然绞尽脑汁给我捣乱。拍别人去恐怕镇不住那些喽啰,得我亲自去一趟。可社火在即,青龙庄又一定惦记着被我抢来的小公子。”
猫儿在旁边挑灯芯:“五姐,外面好大的雨,天黑了,该吃晚饭了。”
……
一转眼过了两天,葛谨风没再见到大王,只有又酸又扭捏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桑植作陪。
桑三郎安静消沉了半日,只和‘风谨’一起游览,谈些诗词歌赋、天下大势。风公子要借用书房,他也慷慨出借,显得自己能当家做主。
书房里除了十三经和农学之外,只有兵法。书页上横七竖八有不少潦草批注,写的是:说得对、真有道理、我咋想不到呢、对对对、妙啊、那谁那谁和那谁都死在这一点上字不会写、哈哈。
葛谨风夜里真听见狼嚎了。白天仔细琢磨,桑三郎不过是个庸庸碌碌的俗人,他一心想考取功名,这样的人,朝廷中足有千八百人,俯首皆是,不足为奇。可惜寨主是女子,最多也只能被人招安,做一员女将。
暗暗琢磨着能不能将这位寨主收为己用。自己的太子之位虽然风雨飘摇,但只要是太子,就有机会。天王能招安盗匪为他所用,我有何不可?她既骁勇善战,又懂得养兵练兵,似乎还懂得治民耕种,又与飞天盗贼的关系紧密,人才难得。门口匾额只是吹牛而已,倘若她愿意助我登基,那真是如虎添翼,许多难题迎刃而解!
桑三郎在和他一起爬山看梯田时,突然说起:“我当初也是被掠上山,已经大半年了。有家难回。我毕竟是读书人,自有我的风骨气节。本来不愿意顺从,若不是家有父母高堂,就该一死了之。枉耽了这虚名,有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活的毫无男子气概。唉。我岂能为了自己脱离苦海,就要推你进火坑呢。只是这位寨主和别的寨主都差不多,在婚姻大事上,都是一屉顶一屉,见新人忘旧人。”
桑三郎见这俊俏公子垂首不语,不由得感慨起来,世家子弟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然年少俊秀,又有什么用呢?这吃苦受罪,遭人白眼的日子,很快就会折磨的这皮肤洁白如玉、双眼亮如黑漆的美公子神色黯淡,说不定他还会一气之下自尽身亡。我只是觉得委屈,说不定他会不堪其辱而死呢。
心中的怜悯多过了喜悦,叹息道:“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公子,我奉劝你一句,在这山上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还是屈身侍奉为好。多忍耐几日,或是你家人来赎你,或是有了新人来顶替你……以公子的姿容气度来说,难了。”
葛谨风心里咯噔一下,一切疑点都解开了。以一个土匪来说过于温和的态度、自称被掠上山还在吃醋的相公、其他人的暗笑不语都指向一个很清晰的点,那就是寨主看上自己了!
这不足为奇,天王天生是龙凤之姿,先皇后也是如花似玉,葛谨风也是公认的美姿仪,不亚于潘安卫玠的美男子——一切赞誉在他的隐疾被暴露出来之后荡然无存。也不难以想想,这见色起意的土匪头目在得知实情之后,很有可能会恼羞成怒,翻脸无情。这就难办了!
桑三郎坏心眼的鼓动他主动去勾引寨主,他知道文蜀修炼的武功需要禁欲,可能就是传说中被人夺取红丸就会流失一半内功的神龙内功。她出于许多理由时常换相公,外人对此一无所知。一旦风公子冒犯她的禁忌,再被寨主羞辱一顿,就能断绝对方把自己取而代之的可能性。
桑三郎固然想走,也不能容忍自己被弃若敝履。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藤萝缠(重写)
天刚蒙蒙亮,山上山下炊烟袅袅,天没亮就有老妇人起床煮豆子吃。
十名亲兵,细妹和猫儿骑了新抢来的马,都在山下训练共进退、骑射、马上挥刀。
其他健壮男女都要在早上练武,练完武吃了早饭才好下地种田。
文蜀一跺脚,平地蹿上山门的草亭顶上,眯着眼睛远眺他们训练,现在虽然只有十二个人,她却已经看到将来积草屯粮、招兵买马,等到时机成熟揭竿而起,凭借如今的声望——谁手里有货,谁就有声望——聚拢天下英豪,嚯哈哈哈,称霸天下指日可待。
在城门口晒太阳老乞丐穿的破破烂烂,一只手揣在怀里,甩着空袖口,吸引着几只年轻的苍蝇追随他,一瘸一拐走到近前,冲上方乐乐呵呵的作揖:“文大王,大发财源,步步高升。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您也拉拔拉拔我们。”
文蜀笑道:“岂敢岂敢,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还全靠你们呢。往里边走,三郎等着呢。”
老乞丐连连拱手作揖,走进山寨脚下的茅屋里,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就是胳膊那么粗的一卷散碎银子。银子换了一背篓的盐锭,上面用臭咸鱼烂咸菜疙瘩一盖,背着就走了。
粗盐本来就吸湿结块,装在模子里压实了,能像糕点那样压成硬邦邦的块或饼子,磕出来也不散,论个儿卖,不用称重。
老乞丐一出门撞上一个身穿绸缎的胖子,是王将军府管家,也来买私盐,出去还和站在门楼上的寨主大声抱怨:“您也真是不挑剔,什么人都放进来卖盐,别弄脏了地。”
文蜀假装没听见,敷衍的笑了笑。
耳朵里听着盐一筐筐的卖掉,银子一筐筐的运进库房里。
眼里看着细妹上马时英姿飒爽,颇有自己的风采,骑马射箭时竟没落空,这就不错了。
渔夫送来沐仙湖里的鲜鱼虾,拿到山上去分光了。
青龙庄竟也派人来了,倒不是卖盐,他们有自己的途径:“老庄主命小人拜上,问文寨主安泰,还要请教今年五月社火,卧虎寨要扮什么神,别从了样。”
文蜀知是他们示弱,不信,笑道:“你们青龙庄照样要用青龙,我也照样用白虎吧。沐仙湖上我赢了,社火上再论高低。”
葛谨风试探着走到寨子门口,也没有人管他,也没听见什么机密,只是看着文蜀双手叉腰,站在门楼顶上颐指气使,心里暗暗的涌起一股怨恨。
他这十八年间,经历过不少屈辱,时常觉得朝不保夕,但因为这样可耻的原因担忧还是第一次。得想尽办法让她止住妄念,千万不要自荐枕席……那有什么办法!这事又不留痕迹,搁在别人身上,也算是流连忘返的一桩美事。落在他自己身上,是苍天要他做君子,遇上讲理的人只被叹息几声、唾弃而去,遇上强盗这种不讲理的,只怕她没能遂心愿,就要恼羞成怒——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文蜀看了一会练兵,一时兴起,步行飞奔过去,追上奔马,飞身跳上细妹背后去捉她。
细妹看见是她跑来,被一把擒住时,还是吓得大呼小叫:“啊啊啊啊饶命!”
黑衣骑士们纷纷驻马,笑的上气不接气:“当年你在旁边嘲笑我们的时候,没想到能有今天吧?”
“嚯哈哈哈,大仇得报!”
段玉娇笑的差点坠马:“我滴哥哥,这就是报应啊!”
殷小六也趁机催马遛到猫儿身后,轻轻跳到他马背上捉弄他。
文蜀又一一指点了一番,这才牵马回山,去吃早饭。
在门口就闻见热腾腾的酒香、油炸蚕豆小鱼干的香气、春笋炖雪里蕻的香气,还有黄豆炖海带!
一推门还有两个英俊的青年坐在屋里勾心斗角。文蜀:“没偷喝我的酒吧。”
桑三郎慌忙站起来:“怎么敢偷饮佳酿。姐姐这半月来辛苦的很,特意置酒为姐姐的解乏。”
文蜀先拎起小炉上的酒壶,往自己碗里倾了半碗,仔仔细细一滴没洒。端起来一饮而尽,舒舒服服的长叹一声,笑骂他:“好酒!这一桌子菜有你什么事儿啊,忙不迭的来表功。你是会做饭还是会酿酒?卖盐的账目都记清楚了吗?”
桑三郎知道她一向如此,但当着外人面还这么不留情面,脸上有点挂不住:“记清楚了。你放
心。风公子有些话想跟你说呢。我去接着算账,今日出手这五百斤盐,还要卖半天呢。”
“吃完饭再走。”
“吃过了,不劳你担心。还是生意要紧。”
“好样的,这才是我的人。”文蜀端详着微微有点变化的风公子:“哦?想开了,准备给家里写信了?”
葛谨风没听说这事,听她问,就知道是让桑三郎来劝自己,他没劝,显而易见。他略一沉吟,装作单纯无知:“大王允许我给家里写信吗?”
桑三郎在门外没走,心里一紧。
文蜀心说这俩货都不是好东西,不动声色:“你不给家里写信,谁来接你回去呢?这事儿不急,让你哥哥先回去说去。”夹了一筷子春笋给他搁碟子里:“我正有事要请教你你。以前问过不少人,他们说的都不对。”
葛谨风感觉很不错,吃饭时就要被人用为难的问题质问,这很习惯:“学生愿尽所学,上复寨主。”这就是个很好的机会,我需要让她知道……睡了我会失去很多。譬如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一位学识渊博的先生,再装软弱无知,那么唯一的用处只有‘可用’,而自己偏偏不可用。
“那好。吃啊。。”文蜀晃了晃酒壶,又斟了半碗:“你给我讲讲,这抓上山来的书生不少,张口天下,闭口王法,拿体统法统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给自己撑腰,大多趾高气昂的,不拔刀就是我的爷,一把刀立刻变我的孙儿,跪下叫奶奶。”
葛谨风夹了几颗香糯的黄豆吃,寨子上下都弥漫着煮豆子的香气,他闻了很久,吃起来果然质朴柔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国的法律不同,官员少有严格遵纪守法的,大多只为了欺瞒…蒙人。至于体统法统,就是书生的排资论辈…听说江湖中有黑话?”
文蜀笑道:“外行叫黑话,我们叫唇典切口,轻易不传人。天下是谁家的?什么是天下。葛天王管不到的,算不算天下?”
“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葛谨风实实在在的说:“所有值得争夺的富饶土地,都被称为天下。魏,齐,秦,宋,还有蛮夷之地的赵,都是王土。王取天下,如寨主取无主之物。”
文蜀:“哈哈哈哈哈哈。原来这就是强盗吹牛皮,巧言诡辩。”
葛谨风反问:“倘若寨主占有州府,自立为王,不加以粉饰吗?”
“不。我和郁金府那些喜欢涂脂抹粉的男女不同。我这座卧虎寨,是强占了魏国土地,威胁了府尹,收留了许多流民凑出来的。将来若能夺取天下,称王称霸,我怎么会说魏国是无主之地呢?无主之地我从哪儿抢来的?上山开荒才是无主之地。”
葛谨风不信神明天命,更不信善恶报应,索性说:“是天命所予,魏王失道,寨主有德,天下无常主,有德者居之。这么说不好听吗?”你最好现在就谋反,趁着天王年轻力壮,还不是特别昏庸。
文蜀皱着脸沉思了一会,她的知识来源除了兵法就是说书先生,自己看的书不是很多,觉得很对胃口。“说得好!别人也说过这话,没有你说的顺耳。我记下了,以后用得上。”
葛谨风僵在原地,等着她问什么是道,又有什么是德。他对此有自己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