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也。获罪于民者,即获罪于天。
文蜀盯着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非常满意:“普通百姓相斗,至多一锄头把人打死。你们读书人不仅能取人性命土地、叫人家妻离子散,还能找出许多理由来,证明那人活该。自从有了书生文章之后,这公道人心都变坏了。”
葛谨风柔和的说:“藤萝缠树而已。”
藤萝生长的好,参天大树却容易被缠绕致死,但在死去之前,全然不觉有什么问题,还很好看呢。
桑三郎在门口听着,听不懂这暗喻。
文蜀却听得懂,她经常骂骂咧咧的清理果树旁边的藤萝,越来越满意,难得提起酒壶,给他倒了小半碗:“成王败寇,寡妇改嫁,书生另侍新君,都是天经地义,不用遭人白眼的事。为什么还会有人宁愿殉国,也要忠于昏聩无能的君王呢?”
“因为忠义。”葛谨风端起酒碗闻了闻,抿了一小口,雪白的脸上顿时涌起红晕。把古圣先贤的话翻译了一下:“忠臣不能安稳河山,但能害死自己。义士未必能利于天下,但足够害死自己。”
文蜀:“哈哈哈哈哈,好话,你是个明白人。小小年纪,倒是活明白了!我想长长久久的留你在山上,像你这种目无君父的人,留在京城只怕死无全尸。还是在山上好,你怕不怕将来朝廷剿匪,从贼会有性命之忧?”
葛谨风谨慎的说:“十年亦死,百年亦死,生于尧舜,死则腐骨,生于桀纣,死亦腐骨,一死而已。”
他压根就没回应这个问题,随便寨主如何理解。只要她答应自己,就立刻补充母丧守孝,拖延一两个月,阿淼就能带人来救。
文蜀轻盈的挪到葛谨风,带有老茧的双手捧着他滑溜溜的小脸仔细端详:“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只是个肥羊,谁料是雏凤。”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葛谨风很不喜欢和女性产生肢体接触,往后躲了躲,没能躲开她的手。随即想起,这样的举动在不知情人眼里,好像是自己嫌弃她不干净…她指甲缝里还有泥呢!
文蜀对屋外高声道:“老邬!猫儿!”
二人蹲在门口吃饭呢,端着个空碗推门而入,显然都在门口听着:“恭喜寨主。”还露出了躲在门口偷听,没来得及躲起来的桑三郎。
文蜀喜笑颜开:“得啦,准备办喜事吧。我这新抢来的相公,才略见识都和我般配,还没那么多叽叽歪歪的破事。”
桑三郎无尽悲愤,就算是谋士也能多养几个,自己不过是略有伤感,就要新人换旧人。空落了一个从贼的污点,一点便宜没占着不说,尽心尽力的算账,结果还要被人嫌弃、抛弃。
葛谨风眼前一黑,只觉得死在眼前,站起来大声疾呼:“不可!万万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沉醉春风(重写)
乱世之中没几个人在意贞洁,有道是失贞是小,陨命事大。
葛谨风高声疾呼不可,看起来就很像传说中宁死不从的节烈之人。
老邬唰的一下把刀□□:“你瞧不起寨主,想死吗?”
文蜀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吓到高门府邸那些娇弱的小公子:“据说早些年,人们道德高尚,比现在人好的多,男的不愿意效忠新君,宁愿一死了之。女的不愿意改嫁,也要上吊投井。你是为忠义节烈,还是看不上文蜀一介草莽?”
葛谨风心里慌得一塌糊涂,他旁观了几日,看出来她虽然节俭,但极其富有,不差自己的赎金。而且每年总有几个案子,是被绑票的交了赎金之后只还给一具尸体,谁会和强盗讲道理呢?连忙道:“当今大魏的王后也是二婚之人,谈什么节烈。草头天子能救民于水火之中,谁敢轻视大王。在下以为不可,只有三个原因。”
文蜀去过京城,见过天王携新皇后临幸承天楼与民同乐,那真是如花似玉、娇艳无比的一位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那美人是二婚的?咳。你说说有什么缘由。”
葛谨风本来就不想谈论继母,她确实娇艳清纯,二十岁时生过孩子改嫁做皇后,也才十四五岁模样。“寨主,原因有三,其一,我们和仙机井的小院中被围困时,外面的贼兵自称是恶虎寨。”
文蜀眉头一扬,双眸精光一闪:“我只当他们又冒充衙役,竟连我都敢冒充。”
葛谨风:“想必没把握将我们全歼,故意使借刀杀人之计。如不是我手无缚鸡之力,实在太累赘,阿淼早就带人闯出重围,搬来救兵报仇雪耻,却要冲着你来。你我若不成亲,我能说一句公道话,从旁佐证此事与寨主无关。”
文蜀心说这世上哪有公道话,他可真是天真可爱:“你少不更事,他们会以为你被我所骗。”
“其二,阿淼虽然得寨主搭救,幸免于难,但他虽然是朝中官员,却没有杀县尹的实权。只怕在路上要被青龙庄的人追杀,回到京城还要下狱治罪,经历一番波折才能…取信于人。”阿淼会回去报信吗?天王能相信我被掠走吗?皇后会不会派亲信前来买我的性命,一切都犹未可知。
文蜀心说:这你才需要提供一些别的价值。
“其三,桑三郎已经是寨主的相公,他侍奉寨主并没什么错处,焉能无故下堂,倘若为了三郎没有如实传话这一点小事遣去旧人,也显得寨主薄情寡性。我亦良家子弟,虽尚未婚配,寨主才貌双全,我亦不敢夺人之妻,倘若做了…有辱门楣之事,无颜苟活。”你们这些人是要装作讲义气吧?
文蜀呵呵一笑:“很有道理。三郎往后专心当账房先生,忙过了这一阵可以回家探亲去,他乐不得如此。风公子可以趁机想一个化名,以免辱没门楣。压龙山年年办喜事,大黑山也得跟着办。他们是我的盟友,我这一年这礼金就得送出去几百两银子,牛羊几头。我不成亲弄回来点,就亏大了。老邬,去通知干娘筹备婚礼。”
猫儿:“那我呢?那我呢?”
文蜀道:“你去给青龙庄送喜讯。看看朱英作何反应。你最机敏,前因后果也听了,去吧。”
“好的喵!”
葛谨风气的想杀人,还想质问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讲道理。她专门选书生,不是什么看重文人,只是看重软弱可欺、任人摆布。
桑三郎站在门旁,脸色颜色又青又红,变了几遍才咬牙道:“恭喜寨主。”
文蜀含笑点头。心说他可真是有史以来最差的一个,扭捏作态,满腹心事半遮半漏,等人来询问,没有半点落落大方,贪心不少又没有能力。之前的陈明足智多谋,田辟邪善于数术,祖青一身好武艺,卫万疆心怀天下,都是个顶个的才子。
葛谨风暗暗咬牙,松开牙齿又柔声提醒:“寨主,县尹被杀之事,朝廷岂能善罢甘休。就算是天使承担此事,只怕对官场上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反而要对你们不利。天王为人最睚眦必报,既是县尹勾结的青龙庄,一起荡平,也会牵连到寨主。”
桑三郎难以忍受这奇耻大辱,自己先是任凭他人摆布,前几天还在这寨子里又一席之地,顷刻间就荡然无存,那些原本就瞧不起自己的黑衣骑士更要得意起来。另一个人明明是被抢掠上山的人质,转眼间反客为主,我设计让他误触寨主的敏感之事,他反而趁机翻身,气死人了。“寨主,看来此地已经不需要桑植,离家已有一年,只恐高堂惦念,容我回乡探亲。”
门外跑进来一个人:“大王,有一家十三人拖家带口求见,自称是永安府南安县人,只因受了委屈,杀了门卒、伍长、管营等七人,害怕起来,一起逃到这里,听闻寨主的威名,前来投奔。”
文蜀兴趣大增:“伍长、管营大多是些该杀之人。叫他们进来,白虎厅议事。三郎既然要走,吩咐厨房,中午预备送行宴。”
葛谨风饶有兴趣的跟她过去。
文蜀回头瞥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这十三人是一对老夫妻、一个老寡妇两个小寡妇,壮年夫妻两对,四个少男少女,襁褓中的婴孩三个,除了婴孩之外,个个戴孝。
乃是亲兄弟两家。老寡妇上前半步,深深下拜:“老妇人刘李氏,拜见大王。”
文蜀看他们戴孝,又很凄惨,心生怜悯:“老人家起来说话,看你们戴孝,又杀了官,想必蒙受不白之冤。你且细说说。”
老寡妇言简意赅:“谢大王。刘氏满门冤深似海,三个月前,老妇这寡居的儿媳带着女儿回娘家探亲,入城时被两个门卒拦住,强要搜身,说是搜查私盐,搜了包裹还不够,儿媳争辩了几句,就当众把她们衣裳都扯破了,大风雪天里,露出肌肤。先夫去告状,反吃了一顿官司,病死在狱中。二郎同我一合计,家里不论男女都会舞蹈弄棒,家里又有传授,索性嗨嗨的沉了(迷晕)守门一营的官兵,将那动手的门卒,指挥的伍长,包庇的管营等人都摘了瓢(砍头)。变卖田产,往南柯府投奔亲戚,东门富贵刘二。”
文蜀点了点头,那也是她的眼线之一,只是在南柯府,距离太远,送消息送的特别慢。
“亲戚不敢收留,指点我们两家来投奔大王。大王若要投名状,老妇人便带人下山去取。刘家男女都习得拳脚,也会放牧耕田,也能舞刀弄剑,可供大王驱使。只求尺寸之地,供老弱存身。”
刘老二:“是,我家全凭兄嫂做主。”
文蜀仔细打量他们,看这两对壮年夫妻和两个寡妇,六个人都身强力壮,少男少女也快要长大成人,这算下来就是十个壮丁,老人小孩虽然多了点,也不费力,划算得很。“好,天下被朝廷欺压的良民,具是一家。嗨嗨的迷字有几种写法?(迷药是哪种?)”
“迷字写作望江南,梦江南,江南春光好。(沉醉春风)”
文蜀心中狂喜,脸上不动声色:“殷小六!你带他们去吃饭,住在东边第一间。你们刘氏一家只管放心住下,暂且安歇三日,等我忙完了社火,再给你们安排工作和田地。”
刘家一行人磕了头,拖家带口的下去了。
两只腌起来的羊腿,就挂在房檐下风干。
厨房精打细:“切半只送三郎走,剩下一只半,再加上两只鸭子十几个鸡蛋,就能把喜宴对付过去。”
腌羊腿的盐当然不能浪费,洗下来给全寨人煮汤用。腌了几天的羊腿更添风味,仔仔细细的拿来炖豆腐。
二叔笑容可掬,拿出棕红油亮的笛子,吹奏一曲《阳关》,曲调悠扬。桑三郎此前抢了他的账房工作,几次三番的挤兑他,想不到这小子要先走了。
文蜀拍着桌子高唱:“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念故人,千里共此明月。”
端起酒碗来:“三郎,山高路远,慢走,愿你前程似锦。除了你当日带的东西,我格外赠你十两纹银做盘缠。”
桑三郎自从上山那一天开始,就盼着离开,对寨主害怕又厌恶,还有一丝丝期待,夜夜期待夜夜落空,现在好不容易能走,又是自己被弃如敝履,涌起一阵不甘,想自己来到这里之后,虽然不甘愿,还是做了许多事,算了许多账目,代写了许多书信的,怎么我说要走时,她一句阻拦都没有。
又想起自己当日顶替上一个人时,那人举杯祝酒,寨主送了他百两纹银,倒是依依惜别。自己哪里都不差,怎么就钱上差这么多!在心里筹谋了半天,想说些文辞斐然、体面又令她懊悔不跌的话,又没想出来。含羞忍辱:“好,多谢寨主!厚赐!”
……
理论上来说,只有府尹能被称为大尹。
南柯府的朱大尹这一觉睡到晌午,才在娇妾的簇拥下懒洋洋的坐起来。通宵达旦的宴乐就很消耗中年人的精力,尤其是又要作诗,又要痛饮千杯,还要游湖、登山,就算是款待好友也有点吃不消了。
“大尹,青龙庄派教头来送信。”
“叫他进来,我再躺会。”朱大尹不想起床,只觉得想吐。
教头进门来叩头:“小人奉命传话,朱铲问叔父安。”
“还行吧。”朱大尹捂着心口:“什么事?别又找我围剿卧虎寨,跟他说了,犯不上鱼死网破。”曾经有过派兵围剿卧虎寨的计划,朱大尹被枕头上插着的匕首进行,立刻相信她只是被冤枉的良民。事情也很明了,她不敢杀府尹,杀了府尹会导致朝廷为了掩面围剿她,府尹也不敢围剿卧虎寨,以免这娘们倾家荡产之后发狂杀人。
“岂敢岂敢。这次乃是另一庄要紧事。”教头说:“有一位叫做葛淼的将军,要从仙机县回京城去,烦请大尹务必拦住他。”
朱大尹抬抬眼皮:“事情要紧吗?昨日晚上离开了我这,今日差不多要到京城了!”
葛淼是郁金府镇安将军、东宫太子洗马、武德大夫,拿出官印,带着两个侍卫,从驿站府城拼命换马不换人,昼夜兼程赶往京城。
教头心里咯噔一声:“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少庄主带人围剿天使,想要嫁祸卧虎寨,被葛淼等三人给跑了。幸而县尹被杀,柳先生被杀,官面上的人物都被葛淼灭了口,这叫一个死无对证。事情就坐实了,是卧虎寨。”
朱大尹后知后觉的坐起来,起猛了只觉得头晕:“他是天使??”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九十两(大修)
葛谨风看出桑三郎怀恨在心,在送行宴后陪寨主登山,到山顶上摘花椒叶时:“桑三郎久在寨主身边,经管往来书信和账目,您就这样赶他走,又使他暗暗怀恨。不会有后患吗?”
“有什么后患,和我师父、亲朋好友书信上,我说他写,他不懂那些唇典的意思。我这山上的机关陷阱,他认不全。至于账目嘛,原本账目是干娘和二叔分管,我让三郎代管,干娘监督。以后就是你的事。”文蜀说着说着就乐了:“我也不怕他们以后做了官府的人,当众指证我,嘿,还真有这么一次,我去玉瑕府给朋友的老娘贺寿,府尹身边的法曹就是我抓来的第一个书生,也跟着府尹去贺寿,当众指证我是卧虎山大王。你猜怎么着?”
“想必寨主单人匹马,杀出重围,朋友暗中帮忙,又安排人接应。”这故事,俗了。唔?前些年的府尹,是李兰芷(男)?
文蜀张狂一笑,头:“那倒没有。那府尹不错,不怕死也要要拿我,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认了。我就说,那小子在山上伺候的不错。就这一句话,毁了他的前程。女人当过压寨夫人,照样能嫁人,寨主越有本事,她越好嫁,就和那些被灭了国的公主妃子一样,就很抢手。男的做过了压寨夫人,嘻嘻,谁管寨主是男是女,哪个大尹愿意自己的府吏做过压寨夫人?众口铄金,岂不可怕?他又不是治国的大材,用就用了,不用也就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