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所以她得一条路走到黑,不成功,便成仁。
小道士听得直摇头,道观的人都讲究个成人之美,他便把醮墨的笔一点,虚虚指了指谢年舟。
祝仪虽然在某种事情上缺根弦,但是会看人脸色,顺着小道士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看,让她心里打了个突——此时谢年舟的脸色,已经不能叫脸色了,叫从冰窟里捞出的冰块,头发丝都在冒冷气,脸上就差明晃晃写着生人勿近近者必死。
祝仪一头雾水。
是她圣母装得不够好?
绝对不可能。
她今天特意照着明道宫供奉的神女打扮的,现在是正午,光线好,明灿灿的太阳往她身上一照,她就是普救世人的活菩萨。
比明道宫里供奉的神女都神女。
是她的话说得不中听?惹了谢年舟敏锐多疑的小心思?
更不可能了。
她刚才说的话虽然简单,但都是昨夜在家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字字都能戳中谢年舟的心——谢年舟是孤儿,她表兄也是,谢年舟孑然一身,她表兄更是,她对表兄这么好,意味着她以后对谢年舟也会这么好,这有什么能叫他脸色不好的?
所以,谢年舟到底在生什么气?
祝仪百思不得其解,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谢年舟的脑壳劈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但她现在是圣母,她得温柔,她得得体,哪怕谢年舟对她摆臭脸,她也得对他笑得一脸和善。
祝仪:“......”
爹的,装圣母真的好难。
“女郎,您要的平安符写好咯。”
小道士放下笔,把写好的平安符递给祝仪,“女郎还请平安符吗?下个平安符请给谁?”
想想自己的人设,祝仪忍住了,没跟谢年舟一般见识,一脸假笑抬手接过小道士递过来的平安符,尽量以温和的口气说道:“请啊,现在这枚平安符给小舟请。”
她伸手拉了谢年舟衣袖,圣母光辉普照大地,“小舟,你生辰八字多少?”
暮春三月,谢年舟穿得并不多,身上的衣服少,祝仪掌心温度便隔着薄薄衣料递过来,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少女掌心的弧度,自然也被他察觉,那是手并不是娇养大小姐该有的柔软无骨,恰恰相反,略有些薄茧,是习武之人特有的痕迹,他往她手上瞧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常年持剑与骑马留下的痕迹,只是保养得好,才不像其他将门虎女一双老茧,彪悍之气快要溢出来。
谢年舟陡然想起,祝仪是将门之后,她口中的表兄叫陆显,是她舅舅之子,满门忠烈,只余一人。
武将世家的名头听着唬人,瞧着却凄凉,子嗣不丰,难得善终,如同祝仪的舅舅舅母,甚至外祖与外婆,皆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只有将门之后才懂将门的辛酸苦辣。
谢年舟看了祝仪手里攥着的平安符,上面写的并不是祈祷战功觅封侯,而是不求战功彪炳,只求平安归来。
简单一句话,道尽武将世家的心酸。
静默片刻,谢年舟眉间冷色终是淡了一分,“我父母去得早,无人记得我的生辰。”
“啊......原来这样。”
祝仪眼底闪过一抹心疼,这倒不是装的,而是的确可怜谢年舟,三月的邺城风里仍带着寒,谢年舟衣服穿的少,手便有些凉,她把手里的平安符交给珍珠,从珍珠怀里拿着自己的描金小暖炉塞进谢年舟手里,仰着脸笑眯眯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天日子不错,不如就将今日做你的生辰?”
暖炉是祝仪用惯的东西,带着祝仪身上特有的淡淡醉太平花香,温度与花香迎了满面,谢年舟身体明显一僵。
察觉到他的异常,祝仪连忙收回手,“对不住啊,我又忘了你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了。”
阳光下的少女娇娇俏俏,杏眸明澈得像是一汪泉,对着这样的眼睛,无人能说出拒绝。
“无事。”
谢年舟指腹摩挲着暖炉上的醉太平花纹,神使鬼差答了一声好。
“啊?什么好?”
祝仪有些疑惑,片刻后,她想起来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转头笑眯眯对小道士道:“他的生辰是十五年的今天。”
——被谢年舟的反应一打岔,她差点忘了自己刚才问谢年舟的话。
小道士笔尖蘸了朱砂,抬眉瞧了眼谢年舟,清隽无俦的少年抱了个女人用的小暖炉,模样有些滑稽,但少年十分坦然,狭长凤目微敛,垂眸瞧着怀里的小暖炉,显然是十分爱惜。
小道士笑了起来,“女郎好福气,有这么一位唯女郎是从的俊俏郎君。”
“那当然了,我可是他阿姐。”
祝仪十分自得。
“阿姐?”
小道士啧啧称奇,“小郎君,她是你阿姐?”
谢年舟站在祝仪身后,这个角度祝仪看不到他的脸色,面对陌生人,他自是懒得装,凤目轻眯,威胁意味一览无余,“不错,她是我阿姐。”
嗜杀的戾气落在自己身上,小道士手一抖,平安符上画了个勾。
“啊呀,不行,这个要重画。”
祝仪看到平安符被毁,不免有些嫌弃。
“嗳,重画,重画。”
小道士哆嗦着把原来的平安符放在一边,这次不敢再去打趣儿谢年舟。
好家伙,看他一眼他能哆嗦一年。
新的平安符很快被画好,祝仪取了平安符,隔着距离在谢年舟身上比划着,“这个颜色很衬你。”
说完她又想笑,“不对,是你生得好看,无论什么颜色的平安符配在身上都好看。”
谢年舟眉头微动,垂眸看着面前少女,看着她娇俏而笑,看着她顾忌着自己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而与自己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蓦地一笑,伸手便握住了她比划着的手,然后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玉带的位置,“阿姐觉得,这个位置可好?”
“呃——”
吃瓜的小道士睁大了眼。
谢年舟斜睥了一眼小道士。
小道士瞬间捂嘴,安静如鸡。
此时祝仪被谢年舟挡着,自然没有看到谢年舟与小道士之间的威胁与被威胁,她的关注点在于这个动作有些亲密,不是少男少女该有的动作。
可想想自己的圣母人设,再想想谢年舟抗拒与人有肢体接触,如今不仅不抗拒,甚至还主动握她的手,这说明什么?
说明谢年舟对她打开了心扉!
她要是在这个时候收回手,不是把好不容易愿意接受她的谢年舟一把推回深渊吗?
祝仪顿时圣母附身,低头把装着平安符的锦囊系在谢年舟腰间,笑眯眯道:“当然好啦。”
她系得仔细,谢年舟也看得仔细,低垂的眉眼,粉/嫩/嫩的唇,以及脖颈欺霜傲雪的一截晃眼的白。
谢年舟眸光深了一分。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
无人注意的角落,他的喉结微不可查滚了下。
祝仪系好锦囊,退了半步,打量着身系锦囊的谢年舟,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好看。”
大抵是她热辣直白的赞美让谢年舟有些不好意思,谢年舟没有与她对视,而是低头看着腰间的锦囊,显然是十分珍视。这个角度有些巧,巧到让她恰好看到他耳后的一抹红。
看到那可疑的一抹红,她有些想笑——果然是不会掩饰自己的少年人,她夸上一句,就能让他红了脸。
“阿姐,我们该走了。”
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手指绕着腰间的锦囊,清冽声色似乎要比往日低。
“这才三个平安符,我还没弄完呢。”
祝仪回头对小道士道:“劳驾,再帮我请几枚平安符。”
谢年舟把玩锦囊的动作停下了。
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他缓缓抬头,去看祝仪。
祝仪与小道士聊得火热——
“几枚?”
“唔,让我算算,阿娘有,阿兄没有,阿兄一个,珍珠一个,琥珀一个,还有那些伺候我的侍女们......嗯,先来十枚吧,不够的话我再向你讨。”
“好嘞,十枚,女郎,您收好。”
“多谢。”
祝仪心满意足求了一大堆平安符,细致把平安符塞到一早便准备好的香囊里,一边塞,一边碎碎念,“这个是阿兄,阿兄喜欢青色,这个是珍珠的,珍珠喜欢珍珠白,这个琥珀的,琥珀喜欢玉色。”
——端的是把每个人的喜好都记得一清二楚,且按照每个人的喜好来装平安符。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送给他的平安符并不是按照他的喜好来装的,只是随手选了个锦囊,便塞在里面递给他。
谢年舟的浅浅笑意僵在脸上。
呆了一瞬后,他冷笑着取下腰间锦囊,连带着祝仪刚才送的小暖炉一同丢在祝仪怀里。
谢年舟转身离开。
祝仪被他的这波操作弄得有点懵,捧着大堆的平安符去追谢年舟,“小舟,你怎么了?”
谢年舟步子快,祝仪追得气喘吁吁,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圣母白莲人设,她简直想把暖炉砸在谢年舟脸上。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脸就变了脸?
六月的天都没他这么善变!
身后少女声音有些喘,谢年舟眉头微动,停了下来。
祝仪好不容易追上谢年舟,累得气都喘不顺,心里默念了无数次的圣母圣母和圣母,才勉强耐着性子保持着圣母的好脾气,“怎么啦?是不是颜色不喜欢?不喜欢不要紧啊,我有的是香囊,红橙黄绿青蓝紫,颜色应有尽有,你喜欢哪个便拿哪个。”
谢年舟:“......”
忍住了想拔刀的手。
祝仪更摸不着头脑了,她捧着香囊,想了好一会儿谢年舟的喜好,悟了,一脸惊悚问道:“你别是喜欢姹紫嫣红的白和五彩斑斓的黑吧?”
“说实话,这有点难度......”
谢年舟被噎得一窒。
嗓子在这个时候发痒,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祝仪见此,把怀里的香囊一股脑丢给珍珠,伸手给谢年舟抚胸顺气,“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气,你身上的伤还没好,郁结在心很容易让伤势加重的——”
“祝仪。”
谢年舟推开手忙脚乱给自己顺气的祝仪,声音不复往日清冷,一贯的惜字如金也在此时破防,“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么?”
“送你阿爹,送你表兄,送你侍女,这些也就罢了,为何连谢延兴那个废物都有平安符?”
说到最后,少年声音明显带了难以自制的怨气。
作者有话要说:
祝仪:不然呢?你以为我圣母人设白立的?
谢年舟:...毁灭吧
第20章
祝仪有些绷不住自己的圣母人设。
她努力装圣母都是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谢年舟这个狗比!
偏偏这个狗比不领情,冷着一张脸就是一顿阴阳怪气,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把他家祖坟给刨了。
祝仪深吸一口气,艰难维持着自己的圣母人设,尽量以温柔的态度一脸无辜开了口,“我当然不是对所有人都好了。”
“对阿爹好,是因为阿爹是阿爹,没有他,哪来的我的太平安稳?”
“对表兄好,是因为表兄身世可怜,况他又待我,我对他好,不过是投桃报李。”
“对阿兄好,是因为是阿兄虽然颠三倒四,但终归是我兄长,我虽然嫌弃他,但也要分给他一点点的好。”
祝仪一句句顺过去,说到谢年舟时,肚子里的窝火便压不住,幽怨看了眼谢年舟,说话间咬了下后槽牙,“对你好,你难道还不知道原因?”
“你送的地图解了邺城的燃眉之急,这么大的恩情,叫我如何不对你好?”
三月春/光好,天空是清透的蓝,太阳也像是被水洗过一般,穿过缭绕的烟气,一层一层堆在祝仪身上,看着这样的祝仪,谢年舟想起那夜给他的收尸的祝仪。
她生来便是善良的,见不得旁人受伤,更见不得有人无端死去,她会一边颤抖,一边找那人的尸体,让那人入土为安,也让自己良心好过一些。
谢延兴说的不错,祝仪对他好,仅仅是因为她善良,瞧着他可怜而已。
如今加倍对他好,是因为他的地图可以让她阿爹轻松攻取晋阳。
仅此而已。
他不喜欢这种好。
可若没有这种好,他与祝仪终其一生都是两条完全不相交的线,生于一城,却永远不会有交集。
他感激着这种好,也憎恶着这种好。
谢年舟抬手掐了下眉心,突然有些烦躁。
“罢了。”
他强压着心里的烦躁,瞟了眼珍珠怀里五光十色的护身符,眼底涌上几分厌恶,待他收回目光重新看祝仪时,眼底又恢复往日的清冷疏离,“所以在你心里,我与谢延兴没什么两样?”
“你会替我求护身符,也会替他求护身符?”
谢年舟几乎呕血。
“这怎么可能?”
听到这话祝仪差点跳起来,“你是你,他是他,怎么可能混为一谈?”
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祝仪天生知道怎么哄人怎么撒娇,想起刚才谢年舟主动拿着她的手指给她系锦囊的位置,她便大着胆子去拽谢年舟的衣袖,扯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这次求平安符,本就以你为主的,至于谢延兴,不过是顺带着罢了。”
祝仪指腹温度自是薄薄布料传到谢年舟胳膊上,像是在他胳膊上点了一团火,烧得他有些发烫,又有些别扭。
他莫名烦躁想甩开胳膊,却被她抓得更紧,耳畔是她的轻声叹息,“说到底,他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两家虽未正式结亲,可谢崧那只老狐狸活着,我就得给他几分薄面,做事也好,平安符也罢,都要想着他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