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仪不假思索道,“我当然想让他活了。”
谢年舟把玩茶盏的动作微顿,目光落在祝仪脸上。
茶盏里的茶见了底,祝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是驿馆用来招待州牧郡守们的茶,算不得好,祝仪不大喜欢,略喝两口便放下了,“永和县主承诺向邺城提供粮草,若有了粮草,邺城便有了自保之力,何至于处处受天子掣肘?”
“只是为了粮草?”
谢年舟眉梢轻挑。
“那当然了,不是为了粮草,还能是为了什么?”
祝仪奇怪看了一眼谢年舟,“为了与林景明说了几句话的交情?别开玩笑了,我满打满算不过与他说了三句话,三句话,便让我来寻你办事?那他的话也太贵了些。”
谢年舟莞尔,“阿姐来寻我,只是因为林家给的东西足?”
“唔,看来我在阿姐心里,却是林家给的粮草更贵重,若是不然,阿姐也不会为了些粮草来寻我。”
“你又闹我。”
祝仪推了一下谢年舟的胳膊,嗔道:“没有林家给的粮草我也要寻你的,我们说好要一起逛洛阳夜景的。”
此时已是盛夏,天气热,衣衫薄,隔着薄薄布料,谢年舟清楚感觉到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的温度,他幼年之际险些丧命,虽然勉强活了下来,但自此之后体质便与旁人大不相同,温度比寻常人低上一些,祝仪的手指落在他胳膊上,微微有些发烫,很舒服。
他垂眸去看祝仪的手,大抵是因为入京之后没有再骑马,她的指甲长得比以前长了些,染着时下正流行的凤仙花,鲜红的颜色涂在指甲上,更显得手指欺霜傲雪,细白如玉,于摇曳烛火下泛着细腻温柔的光。
而现在,那双玉似的手正握着他的胳膊。
谢年舟抿了下唇,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发痒。
谢年舟移开视线。
天边皎月高悬。
“阿姐想现在去看夜景?”
谢年舟垂眸饮着茶,茶水有些凉,凉茶入肚,心里莫名的燥热似乎好了不少,饮完茶他抬起头,看着祝仪笑了一下,“今夜怕是不行,这几日要有大事发生,洛阳要宵禁了。”
“要有大事发生?”
虽不能去看洛京的夜景,祝仪倒也不觉得扫兴,她看了眼窗外,窗外无人,她便收回目光,看了又看谢年舟,忍不住低声问道:“你要对天子下手了?”
谢年舟轻摇头,与祝仪的谨慎相比,他显得很随意,像是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话会被别人听到一般,平静开了口,“天子树敌良多,何须我亲自动手?”
“宠妾灭妻,废长立幼,任人唯亲,不辨忠良,而今竟想同时对郡守与世家下手,我是该说他蠢,还是说他天真?”
谢年舟讥讽一笑,“他所做的事,无一不是身处高位的大忌,纵然有帝王之才,却也不是如此来行事的。”
“我本以为大徽会在他死后才乱,如今看来,倒是我高估他了。”
祝仪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皇后与太子会提前动手?”
“他们若是如此行事,我倒还会高看他们一眼,可惜咱们的这位皇后是个摆设,太子更是不及天子的十分之一。”
谢年舟摇头,“我入宫数月,与太子打过几次交道,此人堪称朽木,接触了太子,我方明白天子为何一定要废长立幼,我若为天子,也一样容不得他。”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祝仪呼吸一紧,手指无意识攥了下谢年舟的胳膊,“你若为天子,可如天子一般,对世家州牧下手?”
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微微一紧,谢年舟眸光一转,去看祝仪手指,细白如玉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胳膊,显然是有些紧张。
“我会。”
谢年舟看着祝仪的手指道:“天子并非昏聩,所做之事也并非错误,是他不识忠良,不辨忠奸,在错误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难免会落到如今众叛亲离的下场。”
攥着谢年舟胳膊的手指慢慢松开。
谢年舟眉头微动,伸手反握住祝仪想要收回的手,“但是阿姐,我不是他,我知道谁对我好,更知道该如何回报对我好的人。”
“我若为帝,阿姐的阿爹阿娘岂会只是一个二千石的太守?阿姐的表兄更是将相之才,他们做郡守州牧,未免太屈才。”
祝仪呼吸一轻。
这是谢年舟第一次毫无保留向她表达自己的野心。
什么宿卫禁卫,他不稀罕,他从来不是甘居人下的人。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变化龙——不是最高的位置谢年舟不要,他要的,是九五之尊称孤道寡。
这才是他的目标。
而关于她家的未来,他也设想好了,她家不再是郡守牧州,而是御史大夫,是丞相,是大将军大司马,统领的,自然也不会只有一个邺城,她家族的未来,似乎一片光明。
但是哪个天子在没有发迹之前不会拉拢人心?
就连如今的这一位,当初拉皇后家族一起举事说的也是共坐江山,皇后家族永远为后,而今不过数十年,天子便要废后废太子,可见这些承诺全是糖衣炮弹,谁信了,谁便傻了。
但现在的她除了信他没有其他路可走,她太清楚自己家人的实力,打仗可以,治理天下却不行,邺城一直缺衣少粮除却天子的刻意打压外,与阿爹阿娘只知军事不通政务分不开的,她家若是坐了江山,只怕还没有如今的这位天子撑得久。
可若是物色其他势力呢?
一样是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在别人手中,不过是把赌谢年舟的良心换成去赌一个陌生人的良心,两者没有太大的差别,甚至还不如谢年舟。
毕竟她与谢年舟有旧时的情分在,与旁人,那便说不好了。
祝仪越发纠结。
罢了,且走一步看一步,若真到了那种程度,她才不会坐以待毙。
不会治理,那便学着去治理,她才不要砧板上的鱼肉。
想到这,祝仪心中的大石头没了,她抬起头,笑看着谢年舟,“我自然是信你的。”
“小舟,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
若是辜负了,她必会一点一点讨回来。
她才不是他心目中的圣母白莲花。
她是一朵会骗人感情更会利用人感情的霸王花。
大抵是她的信任让谢年舟极为受用,谢年舟浅浅笑意转深,原本清冷眸色此时也变得深邃,“阿姐放心,我不会辜负阿姐的信任。”
“从来不会。”
这样的谢年舟似乎有些陌生,但似乎又颇为正常,他本就生了一张清冷禁欲的脸,浅笑尚好,有一种冰雪初融的惊艳感,若面上笑意太深,生人勿近的清冷便成了让人一头栽进去便再也爬不出来的深渊——一言蔽之,她更喜欢他的浅笑。
他现在的笑,总让她生出一种他在不怀好意的错觉来。
祝仪又看了一眼谢年舟。
此时的谢年舟恢复了浅笑,那种心思深沉仿佛在筹谋着什么的病态阴郁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温和的少年,淡然一笑如谪仙跌入了凡间。
嗯,果然是她的错觉。
“你要记住你的话,不能辜负我。”
祝仪笑着收回手,见谢年舟茶盏里的茶见了底,便给他斟上一杯茶,“对了,林家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做?”
“林家给的报酬太高,若能让林景明活命,便救他一命吧。”
“听阿姐的。”
谢年舟执起茶盏饮着茶,目光却盯着祝仪转,“天子的意思很简单,杀鸡儆猴杀一儆百,他要的是林家的彻底臣服,以此来证明一件事——天下还是他的天下。”
“莫要瞧见九州群雄割据,便不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任你是百年世家,还是割据一方的郡守,只要他想,顷刻间便能让你灰飞烟灭。”
祝仪对这样的结果丝毫不意外,只是她家与林家没什么不同,想起林家的遭遇,便不免想到自身,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那林家要吃些苦头了。”
谢年舟莞尔,“林家若不吃些苦头,邺城如何丰衣足食?”
“说起来,我也想向林家借些粮草,阿姐可替我转告永和县主,叫她多备上一些粮草,待时机到了,我的人自会寻她。”
“你也缺粮草?”
祝仪有些奇怪,“你背靠陈郡谢家,居然也会缺粮草?”
谢年舟摇头轻笑,“阿姐,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你我?”
祝仪瞬间明了——谢年舟在防着谢崧。
可是为什么呢?
谢家虽然重嫡庶,且内斗严重,但总归还是一家人,一家人的利益是相通的,谢年舟若是揭竿而起,谢崧难道还会断他粮草背刺他不成?
祝仪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毕竟是谢年舟的私事,更是他从不愿意提及的事情,她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儿去问这件事。
祝仪收回思绪,侧目去看谢年舟。
洛京昼夜温差大,谢年舟的衣服却有些单薄,夜风自十字海棠式的窗柩透过来,他的长发便在肩头轻轻摇曳,怎么瞧怎么叫人心疼。
没有父母的孩子,谁会贴心提醒他添衣?
祝仪叹了口气,顺手从屏风上取下自己新做的鹤灰金线绣宝相花花纹的披风,伸手递给谢年舟,“这件披风是新做的,我还未穿过,颜色也不打眼,你且拿去穿了。”
披风虽未穿过,却是一直放在祝仪房间的,沾染了一些若有若无的醉太平的花香,谢年舟接在怀里,醉太平的花香便萦绕在他鼻尖,让他下意识去瞧原本支着衣服的花梨木屏风。
屏风是驿馆的使官们准备的,不出错,也不出彩,谢年舟看了看,认真地觉得不如祝仪自己房间里的好看。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思绪便再也回不来了,他攥了攥手里披风,忽而觉得呼吸有些发紧。
“快穿上吧。”
祝仪笑着催促道:“外面起风了,你莫着了凉。”
谢年舟眸色有一瞬的幽深。
不过他此时侧目看着屏风,自然不曾被祝仪察觉他眼底的异样,他很快调整情绪,慢条斯理把披风系在自己肩上。
“过几日我再寻阿姐。”
谢年舟垂眸看着明显短自己一截的披风,慢腾腾说道:“到那时,再将阿姐的披风送还阿姐。”
“不着急。”
祝仪笑眯眯。
谢年舟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里点着醉太平的熏香,香味很淡,清幽怡人,他关上房门,手指捻着披风,闭目轻嗅着醉太平的花香,忽而觉得自己方才似乎骗了祝仪——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件披风是祝仪送给他的第一件衣服,他有些中意,不是那么想还祝仪。
尤其是,当披风染了醉太平的花香。
谢年舟低低一笑,慢慢解开披风,“怎么办呢?阿姐。”
“我真的很中意。”
作者有话要说:
祝仪:那就...送你?
谢年舟:啧,这可是阿姐自己说的
第43章
祝仪并不知道谢年舟中意自己的“披风”。
此时的她,正在盘算着一件事,如何以委婉的方式把谢年舟并不委婉的话转达给林予红。
——天子要的是林家彻底的臣服,单是尚公主是远远的不够,如何彻底的臣服,以林予红的才智,自然比她更清楚。
林予红敢在天子刚刚入主中原之际便力排众议以粮草供养天子,说明此人绝不是普通的世家贵女,她的眼界与魄力远超割据一方的诸侯州牧,要不然,根本做不出这等果决之事,更不会在这个男人是天的封建社会里成为林家的代言人。
这个时代虽然民风开放,女人的地位远比明清朝代高,但终归还是男人的附庸,要依附男人而活,或依附自己的父兄,或依附自己的丈夫,或依附自己的儿子,连主宰自己的命运都是一种奢望,又谈何主宰家族的命运?
但林予红不一样,林家在林予红这一代早已没落,若没有林予红在天子尚未发迹之前的投啾恃洸效,哪有林家现在的威威赫赫?
可以说,是林予红将林家从悬崖之际重新拉回来,借着天下重新洗牌的东风,一举将林家送回巅峰。
淑妃拉拢林家,想与林家结为亲家,天子拿林家做作伐子以警示其他世家,未尝不是因为如今的林家鲜花着锦不输四世三公的谢家,而谢家向来以围着天子转,说是世家,却更像是天子豢养的鹰犬,这种情况下,天子自然拿不到谢家的把柄,便退而求次选了林家,林家若向天子低头,其他世家自然跟从,林家若反,其他世家则必乱。
祝仪想了想林予红的行事作风,觉得林家反的几率比较大,男人在面对女人时,总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觉得女人不行,觉得女人生来便低男人一等。
哪怕林予红的手段完全不输其他世家的家主,但她是女人,在天子眼里,那便是容易拿捏的,至于她之前的投效,在天子看来更是一种懦弱的墙头草行为,觉得女人在天下大乱时只会寻求男人的庇护,而不是把她当成慧眼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莫名的,祝仪突然有些期待林予红明日的反应了——似天子这种不把男人当人,更不把女人当人,天下只有他一个聪明人的自大狂,她可太期待有人啪啪啪打他的脸了。
心里存着事儿,做什么都有劲,次日清晨,祝仪难得起了个大早,刚刚梳洗完毕,便让人去请林予红。
林予红担忧林景明,比祝仪起得更早,祝仪派的人刚到林家说明来意,林予红便乔装打扮来了驿馆。
世家们繁文缛节多,林予红出身世家,自然也不例外,世家贵女的端庄贤淑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哪怕知道自己弟弟被关在宫里生死不知,自己家族也是危在旦夕,她依旧是一脸的平和平静,轻啜着茶,与祝仪说着客套话,仿佛接下来要与祝仪踏青游园,而不是商讨自己弟弟乃至家族的命运。
祝仪:“......”
就很佩服!
这种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气度打死她她也做不到。
祝仪选择开门见山,“谢小郎君让我转告县主,天子要的是林家彻底的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