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发了一会呆, 扶着额头回忆昨夜的事。她的记忆停留在萧应来找她,她拼命给对方敬酒的片段。之后的事无论她怎么想,都是一片空白。心想着她酒品之好,怕是喝多之后睡了过去, 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记得。
肯定是姓萧的王八蛋趁人之危, 在她醉睡过去之后轻薄她, 而且还把她的唇给咬破了。她狠狠地想着, 萧旻天肯定是属狗的。不自觉又舔了舔唇, 似乎还能闻到那个男人残留在上面的气息。
她好看的眉皱起, 面色由红转青, 渐渐不虞。
“陛下几时走的?”她问。
“寅时一刻。”盈香捧着衣物, 恭敬地准备侍候自家主子更衣。见主子脸色不太好看, 心中十分忐忑。
那就是快天亮才走的,他精力倒是好。
燕青没有再问什么,掀被下床。更衣之后坐在妆镜前梳发时, 眼尖地看到自己脖子上的红印,气得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果然是喝酒误事,被人咬成这样都不记得, 以后坚决不能再和姓萧的一起喝酒。如果有下一次,她就不信燕!
盈香也看到自家姑娘细嫩脖子上的印子, 不仅如此,她还看到姑娘的锁骨上也有。思及昨夜陛下按着姑娘的样子,她的脸腾地着了火。为免自家姑娘看出端倪,她赶紧说起今早听说的事。
王八被苏毕带回城司衙门没多久之后, 以前的那些苦主全部冒出来,一起击鼓喊喊冤。有被欺压的、有被威逼的、还有出了人命的。王大人去了衙门一趟,他不但没有给王八求情,反而让城司严查此事,还那些苦主一个公道。
城司此事是因为王八公子得罪了未来的皇后娘娘而起,自是重之又重,审了一夜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定了王八公子的罪,判的是秋后问斩。王大人一早上折,说自己约束家人不力,自请闭门思过半年。
燕青感慨不已,王三不仅人美,心也正。
当听到苏毕被降了职,从少司降为詹事之后,她心下只有一声叹息。
王氏一夜没睡好,一大早就过来了。盈香给燕青梳妆之时,她就坐在一边静静听着。她大概也听懂了一些,脸上有些不忍。
“青青…”
燕青知道她想说什么,道:“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城司大人这么判,都是有法可依的。你别担心,王大人是个明理之人,不会因此迁怒于我的。”
她这才放了心,连连叹了几口气。
“青青,明安城好是好,我和你爹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可我总觉得没有在乡下过得自在。这成天不让我做活,我也难受…”
“娘若是闲不下来,在府里开几块地种点菜,或是养些鸡鸭也可以。”燕青理解她的不自在,提议道。
“真的吗?”王氏面露惊喜,很快又黯然下去,“会不会招人笑话?”
这么好的院子用来种菜,传出去肯定会有说三道四。她倒是不怕被人说,可是女儿以后是要当皇后的,她不能给女儿丢脸。
“不会。”燕青安慰她,“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旁人又不知道。”
王氏这才高兴了,兴冲冲地去找人开地买鸡鸭。
燕青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整个人都像是活过来一样,难免有些失笑。其实外人肯定会指指点点,在背后嘲笑他们燕家上不了台面。但是那又如何,任是谁也不敢当面说这些话,没有人敢得罪她。
她垂了眸,想到今后的事。
如果她进了宫,府里就剩下爹娘两人。爹常年瘫在床上,又是个傻的。娘的性子软,而且也没什么主见。日子一长,肯定会有很多问题。
大祁宫那个金笼子,进去容易出来难。她得想个法子,让萧旻天同意她能自由出入,否则还谈什么孝顺父母。
不等她多想,宫里的赏赐流水似的抬进侯府。
萧应此举,自是又引得世人瞩目,所有人都在说陛下重视自己未来的皇后娘娘。与此同时,一小股传言不知从何起,说陛下之所以看重燕氏女,是因为心存愧疚。至于为何愧疚,当然是因为前朝的穆坤帝。穆坤帝死得冤枉,虽说是田氏逆贼所为,但那时的燕帝未必没有私心。
传言先是微弱,没两天便成暗涌。
燕青也听说了,闻言静默许久。
她自己是怎么死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以前不愿深想,只当是又重活了一回。如果她按照萧应的安排等待有人接应,那之后的命运会如何?
那个叫冬月的姑娘自焚而亡,是代替她去死。名义上的她不会再存于世间,那么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安排?
当时的萧旻天,想好怎么处置她了吗?
如果他有意给自己一个全新的身份活着,就不会费尽心机把她从玉山湾找出来。若是他并没有让自己换一个身份活下去的打算,那他的打算到到底是什么?或许是打算一直囚禁她,也或者是寻个合适的机会杀掉她。
她低头望天,苦笑一声。
明明是入了春的季节,处处花香草长生机盎然,她却觉得仍然身处寒冬腊月,衣不蔽体瑟瑟发抖。
不远处,王氏带胡婆子和一众下人们在开地种菜。那里原本是一处假山花圃的小景,此时翻出了一小块地。
燕青闻着飘过来的泥土气息,方才觉得自己是在人间,而非深渊地狱。她望着大祁宫的方向,幽幽一声长叹。
接下来的几天萧应再也没有出现,她闭门不见客,婉拒了那些想上门给她请安的帖子,心无旁骛地陪着王氏种菜养鸡鸭,似乎又回到在乡下的时光。
大婚那一日很快到来,阖京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贵人不踏贱地,喜庆的地毯一直铺到大门外。她踏上地毯,仿佛是走在从乾坤殿到太宸殿的那条路上。凤袍曳地流光溢彩,凤冠华美布满珠翠,这一身的荣华尊贵不输过去。
出了侯府,即看到停在外面的凤辇。凤辇尊贵华贵,仪仗威严恢宏,处处彰显皇家的高高在上。
凤辇为十六人抬,其中一人弯腰搬来脚踏,恭敬无比地随侍在侧。
她踩着脚踏上凤辇,坐好之眼眸微垂。世人都说萧旻天看重她,她多少告诉世人,姓萧的有多虚伪。如果真看重她,为何不似民间男子那般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
这个念头一闪过,她狠狠鄙视了自己。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到方才侍候脚踏的那个辇夫,他微弯着身体,但看上去依然身量修长高大。虽然一直低着头,看着不过是个面色黝黑的男子,却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她多看了两眼,秀眉紧锁。
那人抬辇的位置就在她的右侧,她略一偏头就能看见。她也不知怎么的,竟是盯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一直看。
凤辇出了巷子,上了大道。沿途百姓皆是跪拜欢呼,他们高呼着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燕青想,万岁千岁不可能,她的目标只有百岁。
她高坐在凤辇中,俯视着那些百姓。突然她瞳孔变色,眼神望向人群后面两个戴着斗笠的男人。
纵然时隔三年,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们。
是伍煜和伍林。
他们为什么还在明安城?不怕被萧应的人发现吗?
她双手交握在一起,心下一声苦笑。他们又岂会被她的三言两语所打动,怕是这几年来一直不忘替伍家复仇,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三年前萧应还是大司马时,他们都不能动其分毫,更何况人家现在已是皇帝之尊。她知道伍家这对主仆所有的努力,最后终将是一场空。她能做的都做了,该劝的也劝了。过去的那些人和事,都是慕容适的恩怨,与她燕青无关。
她正了正心神,不再看向那边。
凤辇继续往前,以她坐着的高度,可以不费力地看到两边铺子的二楼。不知是她眼力太好,还是有人故意让她看到,她竟然又看到了几个熟人。
那些人分别隐在几个窗户的后面,最先看到的是苏毕,然后是姚宏,等过了半条街,她还看到了赵娴。
皇帝大婚,还真是轰动全城。
她自嘲一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三年前认识的故人都来为她送嫁,她是不是应该感到安慰。
这般想着,她脑子突然闪出一道灵光,紧接着是一道惊雷炸响。如果有什么歹人藏在某个铺子的二楼,瞅准时机朝她放暗箭,她岂不是在劫难逃?
这么大的漏洞,难道不会有人注意吗?她不信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也不信没有人不会利用这一点。以往帝王出行,两边铺子皆有侍卫镇守,不许开门做生意,更不许有人登上二楼。且会在各铺子的楼上,安排守卫哨兵。
她还未进宫,不入宫门,还算不上真正的一国之母,自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排场。虽说现在的她没有仇人,但萧应有,以前的慕容适也有。恨萧应、恨慕容适的人不知多少,自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嫁,活脱脱是一个靶子。她的心提起来,视线不期然与最近的那个辇夫的目光对上。
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尽管他的脸抹了黑粉,皮肤看上去又黑又粗,还画了一道不怎么明显的疤痕遮掩,但就凭这这一双眼睛,她就能认出他是谁。
是萧应!
他竟是真的来接嫁了,还是以一个辇夫的身份?
她翻了一个白眼,心道这人是不是有病?明明是新郎官,为什么不堂堂正正的来接她,何必弄得这么鬼鬼祟祟,活像见不得人似的。
“有病!”她低声骂道。
她以为自己声音这么低,就算是姓萧的离得再近,也不可能听得见。但是她不知道萧应是习武之人,耳力非比常人。
萧应听到这两个字,眸光沉了沉。
燕青骂完之后,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很快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神惊疑不定。
这个王八蛋又想做什么?
第66章 陛下,臣冒犯了。
她微垂着头, 凤冠前面的流苏遮住她的半张脸。她的眼神隐晦而复杂,不时地看向那个辇夫打扮的男子。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人有多工于心计, 有多算无遗策。他能纡尊降贵到打扮成一个下人,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她。她脑海中划过方才看到的故人,猜测着他的目的到底是谁。
是伍煜主仆吗?
不,不会是他们。他们在萧应的眼中, 就像两只可以随意捏死的蚂蚁, 绝不可能让萧应重视到这个地步。只是除了他们, 还会有谁?
她思索着, 眼角余光瞄到右边铺子二楼的窗户内闪过几道黑影, 耳边似乎听到人群后面传来些微的骚乱。不过是转瞬的功夫, 待她认真看去时, 却是什么异样也没有。她蹙起眉, 暗道会不会是自己多想, 所以才产生了幻觉。
然而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越是表面上一派祥和,内底越是暗流涌动。萧旻天确实手腕雷霆, 霸气倾天,但朝中未必没有不服之人。那些人不敢明着和他对上,很有可能从她这边下手。
她不无讽刺地想着,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自己都是萧应的挡箭牌。可恨世人还当他有多看中燕家,她这个农家女有多幸运。
凤辇平稳舒适,她的心却是七上八下。
突然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不知哪冒出来的一个老妇人, 那妇人高喊着,声音凄厉无比。“燕姑娘,陛下死得好惨哪,他是被燕帝害死的!”
燕青往声音的方向看去,那老妇人已经被人拖走,嘴应该也被堵住了。她在记忆中拼命回想,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那么这妇人是谁的人?
如此明目张胆挑拨她和萧应的关系,目的是什么?
她下意识朝右边看去,那个男人没有抬头。她收回视线,觉得这婚结得委实有些荒唐。她也真是够怂,连挣扎都没有就这么嫁给他。
一路胡思乱想,直到看到大祁宫那熟悉的宫门,她才算是略略放了心。
下凤辇时,侍候脚踏的还是易过容的萧应。他的姿态是那么的恭敬,但并不让人觉得卑微。燕青往他身上看了一眼,立马别开视线。
她默默看着他演戏,末了声音不高不低地道:“这辇夫侍候得不错,有赏!”
盈香先是愣了一下,尔后赶紧取出赏银递给萧应。很显然她并没有认出这个高大黝黑的辇夫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只觉得自家主子突然赏人,肯定是因为心情好。至于主子为什么心情好,那自然是因为重回故地,再次成为宫中之主。
其他人也没有多想,恭恭敬敬地随侍左右。
燕青看到那个男人接过赏银,冷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挑了挑眉,抬着下颌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你这个奴才,还不谢恩?”
盈香颇觉古怪,多看了萧应两眼,还是没看出什么,纳闷自家主子为何注意一个辇夫。她怕误了吉时,又怕冲撞了喜气,低声说了一句,“皇后娘娘的话,你没听见吗?”
燕青看到萧应变了脸,心尖颤了颤。
“罢了,真是个不懂事的,下去吧。”
说完,不敢往那边看,正色往前走。
司礼官唱着词,她依着流程一一照办。待到立于太宸殿外的台阶之下,她心中升起无限感慨。失神的瞬间,她感觉视线中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仰头望去,只见台阶之上站着一个男人。
帝冕华贵,龙袍威严,瞧着分外熟悉。走得近了,那人的面容越发清晰,装扮也是更加眼熟。她这才发现对方的穿着,与她以前最常穿的那身极像,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
她心下冷笑,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萧旻天怕不是演戏演过了头,名义上的她已经死了三年,他还做出这般缅怀的样子给谁看。
顶着对方迫人的目光,她拾阶而上。这道台阶共九十九级,分为九个大阶,每一阶是十一级。以前她都嫌弃台阶多,今日只恨太短。仿佛这不是世人眼中的通天青云路,而是步入地狱的黄泉断头路。
当她终于上了台阶,气息还没来得及喘匀,便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惊讶之下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深如海的眼睛。
萧应牵着她的手,并立于台阶之人。
台阶之下,万岁千岁的呼声震耳欲聋。
“你曾说过,这江山要与我共享。”
冰玉相击的声音,仿佛穿过重重声浪,无比清楚地落在燕青的耳中。她心头没有泛起古怪的情绪,原来他一直记得她说过的话。
须臾间,她就狠狠鄙视了自己。这江山可是姓萧的从她手里抢走的。什么共享?施舍谁呢?真当给了她一个皇后的名头,她就要对他感激涕零吗?
若真是心存愧疚,何不封她做个女世子,以后当个逍遥侯爷,也比给她这个皇后的名分来得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