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里最凶的是刘能那个表叔,在城里做买卖的,他家中有钱,本想着应当大度,谁知最死心眼的就是他,他不仅想全占,还打算偷偷卖给别人捞点油水,毕竟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邓杉一听直接啐了他一脸:“那么想要钱,你怎么不把你棺材板给卖了?村头那小瞎子说了西山那块都是风水宝地,还没人管,你倒是去!”
那时的人都讲究风水,相信选个好坟地能够庇佑子孙后代,到了下面也能享清福。西山那地势险,虽是宝地但也难用上,后来就被人当成了坟场。
金牙表叔从没见过邓杉嘴那么毒的人,一时哑口不言,嘴唇哆嗦着金牙怎么也遮不住,邓杉一瞧金牙就烦,几下功夫就给所有人赶了出去。
刘能就蹲在他爹棺材前,一声没吭,等人被轰出去之后,邓杉又折了回来,他蹲在人旁边,丢了手上的东西突然开口:“我讨厌金牙。”
刘能看了他一眼,对方才的事没提半句,只是回应:“我也讨厌金牙。”
邓杉看他突然有点顺眼了,连带着想要骂他的话也吞肚子里去了。
后来邓杉娶了陈秀,刘能半年后也有了媳妇,两人也渐渐熟识互道姐妹,这段时间是他们相处最融洽的时光。
刘能将教书的活介绍给了一个老同学,然后收拾收拾准备继续进城念书了。刘能在城里的条件还不如乡下,只能将媳妇留在家中,因为家中的农务也多,他隔三差五就会跑回来一趟,与之前也没什么区别。
刘能的书越读越多,时常会分出一些给邓杉,可他要忙的事太多了根本没有时间,后来刘能考了个好学校,又被老师介绍了好工作,一路顺风顺水,很快就在城里买了房子,将妻子接走了。
原先刘能邀请过邓杉一道去,邓杉虽然做了那么多年农民,可少许还是有些墨的,刘能偶尔谈起一些文化人的事,邓杉都能接上,就算并非事事都通,可他脑子活学得很快。
最初邓杉觉得种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但一见到刘能又有些羡慕,当年天灾刘家也被冲毁了,可好歹也有亲人留下,虽穷了一阵,但刘能的爹就是个教书匠,自然不愁没书读,可他就不行。
他没爹也没亲人了,别说念书,能活下来就已经很艰难了。
对于刘能的邀请邓杉其实动摇过,可妻子病了,他咬了咬牙回绝了他的好意。
妻儿都有了,半辈子也过去了,还是算了。
刘能事业一路蒸蒸日上,邓杉那会为了妻子的病四处奔波,想着法子筹钱,他们不是一路人,邓杉从第一眼见他时就明白了。
刘能待人一向随和,总是彬彬有礼,唯独在邓杉面前像只被拔了屁股毛的鸡。后来见面虽不多,但见面必要招呼对方两句,都是小事。
这种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被一件事情打破了。
离乡近两年的刘能从外面回来了,那时候邓杉的小儿子已经十五六岁的模样,马上就快离家了。
邓禾至今都记得他爹听说刘叔叔要回来时的模样。
他负手站在家门口的柴火堆旁,对着从外面野了一圈回来的大黄狗骂道:“狗东西,就知道外边野,连家都不认!又钻臭水沟了?灰头土脸还晓得回来?!”
大黄狗被训了一通委屈地“呜呜”叫。
邓禾看了直叹气,他自然明白他爹口里的“狗东西”说的是谁。
但刘能在城里钻的不是“臭水沟”而是“金窟窿”,他是风风光光回乡的。
乡里最近办了中学,左右没找到合适人选当校长,刘能就被掉了回来。
在那时的人们眼中一个中学校长可是体面人,全村的人都去迎他了,邓杉的村子离他那不算远,就隔了一个水库,远远就看见那些人的影子。
邓杉嘴硬死活说那秃顶怂包回来和他没一分钱关系,可到了下午他还是提着东西去了刘能家。
刘能见了他笑得合不拢嘴立马起身迎,他离乡这么多年最念念不忘的就是他这位死对头兼老朋友。
邓杉瞧他的模样顿时舒了心,现在人家是校长了,不同往日,什么礼品好东西没见过,况且两人那么久未见,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他也勉强缓和了面色,快步上前。
可直到走近,邓杉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那个王八蛋竟然镶了金牙!
第33章 .头发 ·
邓杉愤怒地丢下手里的东西, 拉着一张脸离开了。
对于邓杉来说这是最无法让人忍受的背叛!
那小子分明和他说过讨厌金牙的,正是因为如此邓杉才勉强看他顺眼了一些。
他骗了自己!
好不容易回来的刘能从热闹的人群脱开身,准备拜访故友结果当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邓杉一见他就吹胡子瞪眼,痛斥人家是叛徒。
其实刘能也委屈, 这金牙也不是他想装的。他自幼喜甜, 前段日子有人送了他一盒糖,粘牙得很,他牙齿本就酥了,一下就把虫牙给粘掉了。
外面看着虽不明显, 可那一块空的难受, 刘能寻思这样子不行, 立马去了牙医诊所, 那大夫也不问,就着当下最流行的款式, 给他镶了金牙。
刘能一照镜子气得跳脚,牙诊所早就和外边的金店搭伙了, 大夫手边也只剩下这种金牙, 要换其他材质至少得等个十天半个月。
眼看镶牙的材料还没到, 刘能就被调回来。
两人就这样谁也不理谁,大路正面遇上了也装没瞧见。
直到有天乡里遭了贼, 将几个村都偷了一遍, 盖铺蜡烛碗碟, 就连鸡鸭活禽也套上麻袋装走了。
虽然看着都是不是贵重东西, 但对村民来说可是过活的玩意, 那时村民大多买不起太多碗碟,有时家里来了客人就去邻居家借, 因为怕丢,所有的碗底都刻着字,那偷子就连和这些也不放过。
邓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叮嘱儿子将鸡圈猪棚给锁牢。
结果晚上贼真的来了,邓杉的东西是不愿让人家占去半分便宜的,是他的就是他的,这是规矩,是死道理,只要他不愿谁也拿不走。
一听外面动静,邓杉连外衣都不穿,直接拖着竹笤帚冲了出去,把贼打得哇哇乱叫,一会儿就把周围街坊邻居都吵醒了。
小贼瞧今日没的偷,掉头就跑,那时的邓杉已经是个中年男人了,可腿脚飞快。小贼故意跑上了乡里的大路,那儿路宽敞,再过去些旁边就有一个林子。
绝对不能让小贼跑了!
那是邓禾想喊住他爹,邓杉头也不会就冲了出去。
邓杉跑着跑着就发现贼变成两个了,而且身后边紧紧跟着一个人,他接着幽暗的月光往后瞧,竟然是刘能那秃子。
邓杉几下就捋明白了,这段时间频繁偷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的,另一个小贼正好偷到刘能他家了。
刘能的性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若是平时绝对不会跑出来追小贼,邓杉问,刘能也不说。
其实最后两人并没有追上小贼,他们跑再快也比不上年轻人,生生凭着死缠烂打的本事让两个小贼投降。
“大……大叔们……不不跑了……”
“真的……怕……怕你们了……”
两个小贼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几乎要瘫在地上,两个中年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邓杉一边喘气,一边骂道:“小……小混账!”
天一亮,两人就被邓杉他们扭送到局里去了。
两位“关系破裂”的中年男人暂时的站到了统一战线上,这么一遭,邓杉瞧刘能把金牙换了,刘能瞧邓杉脾气没那么冲了,终于“重归于好”。
“就是那秃子到现在还没告诉那小贼偷了他家什么!”老爷子气哼哼地对邓川道,“准是没好东西!”
邓川无奈地摇了摇头,两只手颠着刚蒸好的红糖馒头:“好了爷爷,要迟到了。”
从那天老爷子与刘能相认以后,两个老熟人先是在校长办公室回忆了过往一番,互相吹捧对方,刘能羡慕邓杉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邓杉说凑巧,然后夸他这几年头发前掉得少了少了,刘能憨笑:“就这点头发了,再掉可就一根都没了。”
两人谈起了过去,谈起了村子,谈起了小辈,刘能问他今后打算,邓杉只是沉默,然后迅速转开话题。谁知说着说着两人意见不对付又开始吵吵嚷嚷了起来,还好邓川又折回阻止了二人。
离开办公室前,刘能感慨道:“当年你儿子看着我俩吵,现在是你孙子,咱们可吵了一辈子……”
好在邓杉拌嘴依然不忘正事,将所有经过描述了一遍,刘能立马明白了。这本来就是小事,很容易就查清楚,偏生被教务主任闹大。
刘能亲自出面让各科老师出了一张难度差不多的试卷,让他们重新写一遍,虽然题目不同,但是学过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成绩一出,果真与之前不相上下,有些许偏差也是正常不过。这会两人是当着几位老师的面写的,绝不可能出现作弊情况。
虽然不甘心,但教务主任还是低了头。
邓川去了理科三班,罗十二和他中间差了一个班,虽然言粟粟和他们并不在一个楼层,但罗十二还是自我安慰道:“好歹也算是一栋楼里的。”
文/理一班都在二楼,美术班也在那,学校里经常会有人看到言粟粟与陶妙妙两人结伴的身影。
恰恰相反的是,邓川和罗十二在人面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了,期间也有不少人来找他们帮忙“撑场子”或是和其他学校“占地盘”,但他们一直找理由拒绝了。
而且,经常和他们结伴的邓杉退学了。
邓川只是对外讲“堂哥”被家里人接回去了,他连对罗十二也是这么说,罗十二也没多想惋惜道:“啊,走得那么急?”
邓川只是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老爷子在正式分班之前找他商量了,如今酒鬼老爹还在医院需要人照顾,再加上手术费又是一大笔开销,加上恢复期少说几个月,这段时间家中没有经济来源。老爷子想着自己本身就只是来看着他并非真的来读书,现在退学还能退还部分学费。
邓川听后犹豫不决,可老爷子的脾气直来直往,表面是与他商量,实际上就是来知会他一声。
邓杉做好的决定没人能拦得住,后来他又想到在外边总不能和人说退学的真正原因,就叮嘱邓川对外人讲说他是被家里接回去了。
其实做这个决定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段时间邓杉那些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一些片段,但他隐隐约约还是猜出了什么。
而且从他翻到那本病历开始,邓杉就清晰地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虽然面容样貌一直没变但他的头发指甲在飞快生长。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在房间里偷偷藏了一把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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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清晨,邓川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上楼敲响爷爷的屋门,今天是周末,他们昨天说好第二天一早就到医院去的。
老爷子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迅速开门,屋内传来了什么东西碰撞掉落的声音,邓川一甩脑袋瞬间清醒了,他再度叩响屋门,一手按在了门把上:“爷爷?”
邓杉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来、来了!”
邓川在门口又等了一会,老爷子这才慌慌张张地开门。
他迟疑地透过门缝望去,屋内并没什么异样,邓川转而将目光落在老爷子身上,他盯了一会儿,突然开口:“爷爷,你头发是不是变……长了?”
昨天明明还只有寸长的。
第34章 .记得 ·
邓杉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 好在邓川也没多想,他揉了揉脑袋转身就往楼下走:“等会去医院路上有家理发店,我也该剪头发了。”
老爷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上午两人剪完头发又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 邓川就准备离开了。从父亲住院开始,他就在商场找了一份兼职, 就是帮忙在仓库理货, 这种兼职的工资并不高,只是好在时间可以自由调动。邓川只有周末两天才会过来,赚够一周的生活费。
而邓杉退学以后也没闲着,除了去医院照顾儿子以外, 这个一辈子与黄土庄稼为伴的男人一个人在不熟悉的城镇中磕磕绊绊, 竟还真被他找到了一份工作。
说来这份工作也是被他凑巧遇上的。
得知儿子需要手术, 家中开销增加, 再加上没有经济来源后,邓杉开始犯愁了, 他一人在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虽然拥有年轻的身体, 但他确确实实是老了, 除了种地外他什么都不会。
他鬼使神差地误入了一处住宅区, 突然被一道惋惜声惊回神。
邓杉朝声音方向看去,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满脸遗憾盯着眼前腾出来的一小片土地:“怎么会养不活呢?”
住宅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 只有那片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株病恹恹的菜苗, 一旁的绿植护工一脸纠结, 他分明就是按照书上来的, 每一步都是对的, 怎么就是养不活。
“会不会是肥料放的不够多?”护工说着就转身想去拿肥料。
邓杉往前走了几步,看清那些是番茄苗后立马叫住了他:“这才长了不到二十天, 而且你这里的土本来就够肥了,哪还需要那些东西。”
邓杉径自从护工手中接过小铲子,直接将番茄苗挖了出来,护工看他动作粗鲁想要阻止,万一掐断根了那就难救活了。
但邓杉根本没理他,转眼就将番茄苗完完整整挖出来了。
定睛一看,老爷子数落:“你看这根都被烧烂了。”
护工也是个中年人被一个后生辈数落,立马面红耳赤:“你一个十多岁的年轻人哪知道那么多。”
邓杉脱口而出:“我种了一辈……”想到什么他立马就闭嘴了。
轮椅老人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瞧:“那你能帮我种活它们吗?”
就这样邓杉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帮忙看那片菜田。
从前邓杉一人就能将几块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别说只是这院子里的一小块地了。
在和那位轮椅上的老人闲聊过程中,邓杉得知对方姓路,祖籍在宁化,现在家中在外面大城市开厂做生意。他十几岁的时候迫切想要离开这片穷乡僻壤,就跟着村里的长辈走南闯北,攒下了不少积蓄,但身体也积了不少毛病,退休后他儿子就将他送到了宁化来养老,每天种种花喝喝茶的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