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展馆,还没多远陶妙妙的脸色突然变了。
虽然没有和陶妙妙并肩走,但邓川一直注意着和她保持一步的距离,免得被人群推散。很快,他就发现了陶妙妙的异样。
“怎么了?”邓川回头问她。
陶妙妙微抿唇角,眼神下沉:“胃、胃有点不舒服。”
听清缘由后,邓川带着她在附近休息区坐下,又到旁边的摊上买了份米粥和黑米糕。
陶妙妙绷直了背显得拘束又无措:“谢谢。”
热腾腾的米粥划入食道,暖了胃,陶妙妙紧绷的身体突然变得放松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早饭了,在妈妈面前咬了几口匆匆出门然后吐掉,有时候一整天干脆只吃中午一顿,还能省些钱买画具。
甜丝丝的米糕融化在舌尖,陶妙妙盯着眼前甜粥忧愁地想道:这下得少吃多少顿才能救回来……
两人坐在巷子阴影处,各怀心事谁也没说话。
陶妙妙的脸风吹得发凉发凉,再加上刚出锅黑米糕冒着蒸汽的缘故,她的脸上很快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陶妙妙下意识伸手去擦,可看到手上脏兮兮的痕迹突然傻眼了。
她一早就知道邓川今天也是要来的,为此她穿上了言粟粟借给她的漂亮衣裳,她一直留着短发,因为羡慕言粟粟秀丽的一头长发,便也开始留长了。
她偷偷攒着钱到街头的小商铺里买了化妆品,她见过班里一些女孩子使用,涂到脸上以后会比平常白上很多。
因为美术需要额外花很多钱,所以陶妙妙在其他方面极为节省,她分不清化妆品花里胡哨的款式和区别,试用后一下发现真的能变白,就挑了个便宜的。
陶妙妙起了大早,瞧见妈妈去上班后,立马从床底翻出了化妆品,她不会化妆,但隐隐觉得和画画应当差不多,是以陶妙妙对着镜子将自己的脸当做画板画,一层一层地刷。
她原本的皮肤是黑黄的,只涂了一点点就能看到巨大差别,她搓着脸望着镜子里的人忍不住叹气,要是能和言粟粟一样白一样瘦,一样漂亮,那就好了……
陶妙妙私以为只要变白就会比之前顺眼那么一些,可是她用的实在太多了,整张脸看起来反倒有些僵硬,最后还是言粟粟发现替她擦掉了一些,才看起来“正常”。
但陶妙妙不知道的是用在脸上的化妆品如果太糟糕的话很容易就会掉,而且还会变黑变黄,一路下来看起来几乎和自己原本的肤色差不太多了。
她慌乱地转动着眼珠,她无法想象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一块白一块黑的模样,尤其是在邓川面前。
等到邓川察觉她的异样时,陶妙妙已经攥着纸巾冲到一个公共水槽前了。
因为没有卸妆工具,陶妙妙反反复复搓着脸,才勉强洗干净。不能在他面前变漂亮,至少别出丑吧。
邓川一直等在原地,远远瞧见陶妙妙后这才松了口气。
陶妙妙心情忐忑着不知该怎么解释,邓川率先开口解了围:“你去洗脸了啊。”
他抖着衣服上沾上的芦苇飘絮,“刚刚你脸上粘了一些,我还想要不要提醒你。”
陶妙妙愣了片刻:“你没有看出区别吗?”
邓川低头看她,眨了眨眼:“你洗脸太用力,把脸搓红了。”
“……”
第37章 .零件 ·
察觉到女孩懊恼的神情, 邓川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其实见到陶妙妙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化妆了,虽然她的技术可能并不算好。
就在这时,罗十二站在不远处的鼓楼上冲他们喊道:“川哥——”
“陶妙妙——”
“快过来!这边马上就要开始啦——”
罗十二选位置的本事一等一, 他没有跟着人群去挤海岸堤坝搭建的台子那,而是将地址选在了鼓楼, 从这儿眺望, 几乎能将鹤门的全景收进眼底。
邓川陶妙妙两人刚走上鼓楼城墙来就听到了烟花爆竹的声响,彩色的烟弹应声而起跃上天空,渔民代表开始诵读祭海文;长队挥舞着鱼龙马灯奔走于台前;船老大们抬起装着海产幼苗的鱼缸放生祈求丰收……①
邓川看着眼前的一切又熟悉又新奇,祭海其实年年都有, 他以前也跟着爷爷来过, 只是第一次见到那么盛大的祭海仪式。
升帆号响, 红黄的祭海祈福旗在海风中张扬, 锣鼓震天,大小各异的渔船上纷纷插起了祭旗, 迎着海风远航一艘艘渔船扬帆出海。
尽管鹤门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欢庆之中,但喧嚣并不属于邓杉。
老爷子没有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去, 而是绕到了一个废弃的泊船处, 邓杉以前喜欢叫它小港, 但其实并不算港,它半封闭的空间只能站下几个人而已。
这里曾经是他的父亲停渔船的地方。
他记得造渔船的时候, 他还小, 但也有他的一份, 因为他帮忙去山上运木材了。
邓杉负手望向出海的渔船, 陷入了回忆。
每次父亲出海, 他就知道家里又没粮了。
老人们常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恰好他家住在山脚下, 又离海不远。
家里连年收成不好,因为春旱庄稼不长苗,父亲就带着他一起顺着大路走到小港去。但父亲只是让他一个人呆在小港,不允许他一起跟出海。
因为小渔船并不牢固,若是遇到坏天气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邓杉并不是第一眼就认出这处小港的,它已经变得很不一样了。以前这里只有生满了牡蛎的礁石,每当退潮是就会爬满了“海蟋蟀”,每回他一跑过去,海蟋蟀迅速散开,因为动作太快邓杉从来没抓到它们。
父亲出海,他就等在原地,退潮时堤坝下一大截都是裸/露出来的。他捡了石头就开始凿牡蛎,砸不动了就开始捡海螺,抓小螃蟹。
他记得小港的石头下藏了许多“红蹄虾(ha)”②,它们非常机灵,跑得又快,而且和其他螃蟹不一样,它只有一个红色钳子,另一个小得可怜。
这种螃蟹是长不大,也没有什么肉的,所以附近的渔民很少捉它,只有小孩子拿来玩。
尘封的记忆一幕幕在眼前出现,邓杉叹了口气,可现在这片礁石间被填充了水泥,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不远处耸立着巨型的红白烟囱,鹤门新盖了一个大型发电厂……那里本来还是片荒田。
再念也回不去了,邓杉悠悠叹了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
老爷子是个实用主义者,和那些游玩的孩子不同,他蹲了一会,等到渔船归港,渔民们早早就在回航时开始分拣海鲜了,他跟着大人们涌入了码头在白色塑料筐里挑拣海鲜。
第一批上岸的海鲜又新鲜又便宜,邓杉跟着他们一块挑拣,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挎着菜篮的中年女人瞧见她,笑:“怎么还有小伙子来这里买东西。”
邓杉摇头笑了笑,伸手从框里挑出一条鲳鱼,他已经很老了。
女人诧异地望着他袖口露出那一块手腕上皮肤,干瘪松弛,如同一位老者。
他费力起身,喘了两口气,在夕阳下提着塑料袋往车站走。
走了几步,邓杉又忍不住回头,放眼望去,除了山便是海,尽头是看不尽的天。
他也快到尽头了。
老爷子要比邓川更早到家,回来后他也什么没说,自顾自地忙着,很多时候连邓川也不清楚爷爷到底在忙些什么。
周一一早,邓川拎着书包正准备出门,老爷子叫住了他。
“怎么了?”
邓杉把自行车从仓库间推出来:“我给你修好了。”
邓川惊讶之余满脸欣喜:“不是说没有零件修不好了吗?”
老爷子瞧他高兴样瘪嘴道:“什么零件一定要人家生产了才行,自己也可以做,早些年哪有那些厂。”
自行车缺失的零件形状,是邓杉反复量着尺寸,一点点画出来后让镇子里的铁匠给做的。
虽然只是些小东西,精细度高不容易做,但老板还是高高兴兴接了生意。从周围的厂房新式店面一间间盖起来以后,很少有人再来找他做生意了。
从画图到做完,一共废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而花出去的钱也快够买半辆自行车了,一向痛恨不知节俭的邓杉这次意外的大方。
他知道这辆自行车对他孙子来说终归和其他的不同。
邓川兴奋地从爷爷手中接过,握着把手推了几步,抬腿上车就冲出院外。
“谢谢爷爷——”
邓杉背手看着他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像多年以前他目送这个孩子第一次自己去学校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①对开渔节描写部分参考百度百科
②“红蹄虾(ha)”:方言,招潮蟹
第38章 .少年 ·
罗十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和言粟粟疏远了。
以往每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 罗十二总会拉着邓川到二楼等言粟粟一块去食堂吃饭的。
可是最近连续一周,都不见罗十二有什么动静,路上遇见言粟粟时, 罗十二也是低着脑袋回避,或是和他说话假装看不见。
邓川问他:“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罗十二支支吾吾, 最后还是交代了。
事情就发生在一周之前。
他那不着家的爹突然说要带他去拜访一位叔叔, 说是生意上的伙伴也是多年老相识。
结果那位叔叔正巧就是言粟粟的父亲。
罗十二打量着房间摆设时,不经意看到了下楼梯的言粟粟,这对他来说应该是巨大的惊喜,就连罗十二最初也这么以为。
两位大人聊天, 小孩子自然要到一边去的。
罗十二跟着言粟粟先是参观了一下言家的宅院, 而后到了后院休息。两人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从客厅传出, 他们在外面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罗十二早之前在喜欢的人面前一张嘴噼里啪啦全靠邓川也在场, 这回只剩下他们两人,罗十二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两人就这样干瞪眼, 忽然客厅传来了男人的笑声。
罗十二听完脸刷的红了。
怪不得老爹把他带过来,原来是有其他预谋, 两家的孩子年纪相仿, 又是同个学校, 再加上大人们又相互熟悉,他想让两家成为亲家。
言父表示赞许, 但罗父还有一点忧虑, 他那儿子太不成器了, 而对方的闺女又太优秀了。
言父摆手笑道:“再怎么样也是个女孩子家, 以后家里的产业终归不好打理, 若是你们家孩子我就放心了,咱们毕竟认识那么多年了, 放心……”
罗十二红着的脸突然僵住了。
他小心翼翼抬头望向言粟粟。女孩只是低着脑袋,他立马慌了神:“我……”
“我从小学这么多东西不是为了成为一件更有价值的‘商品’去交换的。”陶妙妙突然开口道,“我不要附属任何人。”
罗十二怔愣片刻,点了点头:“好。”
自小成绩优异,受人喜爱的言粟粟再如何在父母眼中都是要嫁人的,所以她没有资格染指家中的生意,而她最大的价值就是换取生意的筹码与利益;而罗十二从小皮到大,在外人眼中不学无术,可是那又怎么样,因为他是男孩……是要继承家业的。
虽然从来没有人和他明面说过,可他仿佛天生就知道这个隐匿的“规矩”,仗着自己是他爹唯一的儿子混日子。这是罗十二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他觉得不公平。
陶妙妙要比自己优秀太多了。她以后去的会是名校,回去接触更多厉害的人,而他不过是个连大学都考不上的小混混。
认识到这些差距后,罗十二开始远离言粟粟了。
“为什么我往死里读就是读不进去呢!”罗十二一手抓着卷子,一手揉着头发,显得异常烦躁。
邓川听完他的话,问:“罗十二,你有没有想过,你擅长的会是其他东西。”
-
周六学校不补课,川哥又忙着补功课,罗十二一人在街上晃了大半天,无聊透顶,最终还是决定回家去。
听到开锁声的罗妈妈神色略显惊慌,匆匆赶到玄关口迎他:“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
“不回来,我去哪?”罗十二低头,目光安静地落在一双棕色的皮鞋上。
罗妈妈慌乱解释道:“你爸爸刚才回来过了。”
罗十二将外套扔到沙发上顺势躺下,语气僵硬:“我爸不穿棕色皮鞋。”
罗妈妈神情尴尬,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解释。
“不是说要等到我高考结束以后吗?现在就迫不及待带到家里来了。”罗十二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都要平静。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又不瞎,我看得出。”
从小罗十二就经常听到两人吵架,可突然有一天开始他们却很少再有争执,甚至见面时也不说一句话。
父亲每次回家呆的时间从不会超过三个小时,虽然房内依旧放着两个人的生活用品,但父亲的那些只是摆设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
母亲时常精心打扮外出,不是跟那些阿姨们出去逛街,而是去见一个陌生叔叔。
他趁着没人在家时偷偷在他们房间里翻出了离婚证,看到它时罗十二却一点也没有意外,反倒是释然。
小时候因为父母吵架所以一个劲往外跑也成了习惯,就算两人不再有争吵以后,罗十二也不想不回家。
他也曾好奇,父母离婚到底要瞒自己多久,直到他一次提前回家在门外听到两人的谈话声。
妈妈对父亲警告道:“听说离婚这事对孩子影响大,我们等他高考结束十八成人之后再说,你千万别给我出岔子!”
罗十二低头苦笑,可是不用十八,他八岁时就知道两人关系破裂了。
“瞒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我早就知道了。”
罗十二虽然混账胡闹,但从不会顶撞大人的,小时候就算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也只会腆着一张笑脸,小心翼翼地奉承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