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正事谈的差不多,朱昌杰又开始话家常了:“小云珏,先是你伯母不是曾说过,要你得了空便去府上多多走动么,你父母不在身边,我们也无法时刻照顾,她都念叨好些时候了。”
云珏偏偏头,笑了:“去的去的,得了空一定去。”
朱昌杰略略思索,摆手道:“你们这些娃娃,心思一日赛着一日新。我看啊,选日子不如撞日子,你们今日辛苦走这一趟,便不要急着回去了,待我将事情处理完,今日你们便到府上用个饭,也好与你伯母和两位阿兄阿姐姐说说话。”
云珏眨巴眨巴眼,并未立刻做决定,而是看向尹叙。
朱昌杰多少听说过云珏对这位相府公子的用心,都是过来人,云珏也未遮掩,一看便知她更在意尹叙。
是以,朱昌杰干脆直接问尹叙:“如何?尹相爷的公子,可愿赏老夫一个面子?”
尹叙看向朱昌杰,连忙搭手作拜,和声道:“尚书大人言重,大人盛情邀请,晚辈们……只好却之不恭。”
朱昌杰哈哈大笑,爽快道:“好,我稍后就跟府里传个话,你们可别走了。”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大约是有什么事要请示朱尚书,尹叙眼色极好,主动起身就要退出去,朱昌杰的确有些事要忙,但也没疏忽他们,连声道:“你们随意走走,稍作等候,我这头处理完便来寻你们。”
二人自然称是,先后退了出来。
朝廷职位诸多,下设衙署也各不相同,这还是云珏第一次实地游逛。
“尹叙,你看这里的花都开了!”云珏瞧见一个小花圃,里面开满了零零碎碎叫不出名儿的小花,她蹲在花坛边,眼里都映入了色彩。
尹叙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刚刚谈话时在脑中一闪而逝的灵感与思绪,在此刻悄然编织。
方才,朱昌杰话里话外都透着并不人手不够的意思。
但他所言并不详尽。
兵部掌绘制舆图,然一张舆图的绘制,往往是无数人力的配合,又因精准度的掌控有一定难度,需要具备一定的技能,所以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制图。
这也是为什么市面上鲜少有地图公然售卖。
即便是有流于民间的地图,也多是行惯某条路的人绘制出来,依次传开,多用于行商。
从平介之战至今,大周大的战事没有,但诸如各地流寇山匪作乱的小规模清缴还是占了不少。这种战事通常不会影响到疆域变化,可圣人手里的舆图却换了好几次,皆是地官们一遍遍踏足山河探访测量得来。
之前,尹叙只是听说了这件事,并未联想到其他。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昔日平介之战中那些乱民能借山中挖出的宝藏作为军资甚至迅速强大,难保圣人不会有效仿之法,明面上以重置舆图为由派遣人手踏山走水,实则也想碰碰运气,探一探民间还有没有深藏于隐秘之处的宝藏。
这听起来或许有些可笑。一国之君,竟打起了乱世时被商贾藏起的财宝的主意。
可如果他猜测为真,只能说明朝廷真的很需要一笔钱。
如此一来,圣人迫不及待要收拢陇西对其下手,就说的通了!
若他没有记错,朱昌杰原是云庭的旧部,而现在,无论是朱昌杰还是霍千山,都为圣人做事,那他们接近云珏和赵程谨,是否别有用心?
忽的,尹叙又想起了旬假时赵程谨和云珏曾携大礼拜访父辈昔日旧友的事。
最初察觉此事时,他便觉得略有古怪,奈何那时他因云珏的事分了心,甚至在云珏去霍府闹了那么一出时帮着添油加醋一把。
现在看来,这件事也大有文章。
且不提云珏,单说那赵程谨,尤其是什么天真单纯的小公子!?
他送出厚礼时,难道不曾想过会引火烧身,引朝廷觊觎陇西财富?!
这根本不可能。
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赵程谨,他是故意为之。
鼻间是一阵熟悉的香气,尹叙眼神一动,只见云珏一张小脸已凑到跟前。
她赏完花了,与他说话几句都不搭理,便凑了过来。
“你在想什么?”
尹叙看着面前俏生生的小脸,弯唇浅笑:“没什么。”
云珏眯了眯眼,“骗人。”
尹叙心感无力。
她眼力最是敏锐,他是领教过的。
可尹叙还是不想与她谈论这些,正欲找个话题遮掩过去,就听云珏道:“哦——你是不是在烦恼尹相要云、赵两家出兵支援江南诸道剿灭水寇的事呀?”
尹叙正要带着她走走,闻言差点左脚拌了右脚。
他以为她在为国事忧愁时,她在烦恼儿女私情,他放下忧虑任她撒娇,她冷不妨又谈起国事,偏偏还是敏感难言的事。
这个小混账!
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尹叙的表情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早上散去后,他只和下朝归来的父亲谈了片刻,便直接找她一起出府。
老实说,他的确有些遮掩心思,不想让她知道。
可现在……
请问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吗?
与此同时,尹叙心里又有些警醒,她的情报消息比他想象的更灵通,难道……
“谢师姐和阮师姐说的呀!”少女脱口而出,面色自然又平静。
尹叙生生一愣,他甚至可以想象谢清芸和阮茗姝在谈得消息后,是抱着怎样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殷勤相告。
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疑,转眼就变成了薄薄的怒。
这女子搬弄起是非来,哪分什么出身修养。
都是一样的恼人。
但尹叙此刻顾不上恼怒,他看向面前的少女,眼神里隐含审视打量,问:“那你……如何看?”
云珏张口就来:“那就打呀!”
少女轻松的回答和态度,不夹杂一丝复杂的考虑,有些天真,也让尹叙忍不住发笑。
云珏还很认真的同他分析起来:“如今圣人登位,民心归一,各藩镇虽然各自为政,但若为国家昌盛,也理当守望相助嘛!不过……”
她露出些许愁苦,尹叙竟也陪着她认真起来:“不过什么?”
云珏眨巴眨巴眼,很认真的说:“一来,我们陇西擅陆战,对的多是游牧骑兵,此次江南诸道作祟的乃是阴险狡诈的水寇,战术上或许不大相通,我怕陇西的军马也未必有致胜把握。最重要的是,整个陇右道至陇关的兵马各行其职,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随意可以撤离调派的。”
尹叙眉尾轻挑,竟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而且呀。”云珏轻轻舔唇,迟疑的看了尹叙一眼,欲言又止。
尹叙会意,环顾左右,最终还是把她带出衙署,在无人的地方说话:“有什么便说,你对我,没什么是不能说的。”
这话似是戳中了她,少女忽闪着大眼睛,一点点溢出笑意:“嗯!”
她真说了:“尹叙,我虽然不及我的兄长和阿谨那样可以守境打仗,手握重权,但我是那里长大的,没有人比我更懂我的故乡。”
云珏拉住尹叙的手:“你可知,多年前陇西也很穷的。流寇作乱,商路不通,很多气候糟糕的地方,寸草不生荒无人烟。”
“后来,我父亲率军驻于陇关,清缴流寇,配合朝廷维护商路,一条能让商旅畅行无阻无忧无患的商路得由多少大大小小的厮杀和尸体奠基,旁人根本一无所知。”
她水汪汪的眼眸看向尹叙:“一方安定,换来的不仅是百姓安居,还有百姓安心,才有百业俱兴,赋税盛收,自然富庶繁荣。”
“陇西富庶都是一兵一马一刀一枪挣回来的,不曾有一分一厘强取豪夺。艰难时不曾有人主动支援,光景好了怎得还成罪过不该了?合着大周天下都该乱糟糟的,圣人才开心吗?倒不是说陇西不该支援平乱,但若那些人将一件本该和气商量的事做得颐指气使,是不是不大应该呢?”
最后一句话,少女软软的调子蓄满了委屈,仿佛陇西已经在声讨之下无奈妥协,把自己苦苦打拼来的一切拱手而出,任人觊觎搜刮。
若是换一个人,尹叙必定能搬出若大道理,譬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天下归一,皆属于王,群臣听令,自该君主如何调配安排便如何行动。
若再上纲上线些,凭她这番话断出些叛逆之意也是可以的。
可是,瞧着她这副可可怜怜的小样子,尹叙心下却是叹了好长一声。被她捉住的手掌反转过来握住她的小手,顿了顿,又滑至指尖,安抚性的捏了一下,男人声线温柔,语气既无奈又好笑:“是啊,挺不应该的。”
少女眼眸倏地睁大,黑眸中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嗯,她完全被安慰到了!
第51章 你这逆子!
朱昌杰很快便将手上的事情忙的差不多,出来寻二人。
彼时,云珏已重新把尹叙拉到花圃边看花儿,尹叙屈腿蹲在她身边,信口与她说道着这些看起来并不知名的花儿。
云珏纯粹看个颜色形状,哪里想得到这些花在尹叙口中也是有名有姓有来历。
她听得十分认真,直至朱昌杰来时才被打断。
“部中事务繁忙,久侯了。”
二人起身行礼,尹叙说:“朱尚书言重,是我们叨扰了。”
“唉唉。”朱昌杰不赞成的摆摆手:“云珏是老夫友人之女,说是未行拜礼的义女也不为过,她到府上,本该同到自己家一样,你们既是同窗,便都不必客气。”
话已至此,尹叙着实不好再客气,遂同云珏一并去了朱府。
因朱昌杰早已同府中打过招呼,所以吴氏早早准备好了酒水菜肴,就等他们回来。
不止吴氏,连朱文升和朱冬芃也在府上。
一见到云珏,朱冬芃便热情上前拉住她的手:“阿珏,你可算是来了。”
朱文升见到云珏身边的尹叙,亦抬手见礼。
一行人进入府中,朱冬芃主动请云珏到自己的院子里说话。
朱文升笑着摇头:“女儿家的私房话,一说开就难收住,我们还是不要掺和了。尹兄,这边请。”
尹叙看着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的两个人,冲朱文升微微颔首:“请。”
圣人设新学时,朱文升已在护军中谋职,是以并未参与这桩热闹,将尹叙请至厅内后,朱文升同尹叙聊了不少新学的事。
尹叙一一回应,不免道:“朱兄这般好奇,当日也该参与一二才是。”
朱文升摆摆手:“尹兄实在太抬举我了,我文武平庸,能在护军中谋一个小小的职位已是不易,理当踏实行步,又岂可朝三暮四?更何况新学文才众多,尹兄便是其一,在下更不敢前去献丑了。”
尹叙对这些赞誉之词早已处之泰然:“朱兄过誉了。”
朱文升来了兴致,表示自己收藏了几幅名家真迹,相邀尹叙品鉴一番。
朱昌杰乐得这些小辈玩在一起,又无奈摇头:“他啊,总共就这么些喜好,但凡来个人都要炫耀一番。”
朱文升被父亲打趣,略显尴尬:“父亲……”
尹叙跟着笑了笑,未置一言。
厅内气氛正盛,云珏这头也热闹着。
朱冬芃先带着云珏逛了一会儿自己的院子,然后就带她回了房里。
朱冬芃是朱昌杰的掌上明珠,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云珏不过夸赞了一句她的首饰,朱冬芃便立刻将自己的妆奁打开让她任选。
云珏连连摆手:“这是朱姐姐的东西,我如何能用。”
朱冬芃揶揄的看她一眼,意味深长的打趣起来:“女为悦己者容,你既心仪人家,却又在梳妆打扮上惫懒,又怎么勾住对方的眼睛呢?”
云珏生生愣住:“啊?”
朱冬芃被她这副傻样逗笑了,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呀,和相府三郎那点事情早就传遍长安城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害羞吗?”
云珏轻轻舔唇,脸蛋微红:“你们都知道呀。”
朱冬芃眼神暧昧的看了云珏一眼,与她坐得近了些:“傻姑娘,你这个年纪,有心仪的郎君再正常不过。”
她话中带了些趣味的恐吓:“我可告诉你,这长安城贵女如云,满腹才情有之,英姿飒爽有之,娇羞可人更是数不胜数,你若不正经争取一回,保不齐哪日就没了机会!”
云珏:……
呃,其实我已经争取到啦!
朱冬芃将云珏的沉默看作迟疑,越发鼓励起来:“母亲常说我们两家乃是世交,你便是我亲妹妹一样的人,你瞧上的郎君,做姐姐的理当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朱冬芃竟朝着云珏挤了一下眼睛。
云珏:……呃。
不多时,吴氏派人过来传饭,两人的私房话便告一段落。
用过饭后,尹叙和云珏同朱家人告辞,朱文升和朱冬芃主动相送。
走出正厅跨过一道月亮门时,朱文升停步侧身,让两位客人先行,就在云珏迈步时,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啊呀呀”着就朝前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尹叙几乎是立刻转身,稳稳的将云珏接在怀里。
周遭寂静了一瞬,云珏眨巴眨巴眼,真诚的盯着尹叙:我若说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尹叙嘴角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他将云珏扶起来,低声道:“云师妹小心些。”
嗯嗯嗯!云珏老老实实站好,思及刚才的情况下,她转眼看向朱冬芃。
朱冬芃倒是毫无掩饰,甚至有点邀功之意:如何?与意中人亲密接触四目相对的感觉不错吧?
云珏:……
……
两人离开朱府,乘马车回相府。
吴氏给云珏包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都有,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早早备好的。
一路上,云珏兴致勃勃翻着吴氏送的东西,尹叙在旁看着,拧了拧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