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程谨眼神复杂的看了云珏一眼,心道,以往也没见你这么积极,一份破手记你至于争来争去么。
然下一刻,尹叙竟像是对云珏的小脾气毫无察觉,径自开口:“赵师弟和云师妹自小在陇西长大,对军事诸务熟悉敏感些也很正常。”
他抬眼看向其他人,淡淡道:“我猜测,江南诸道或有兵籍造假之嫌。”
兵籍……造假?
除了云珏,在座之人皆露出几分讶色。
而赵程谨的反应,只是因为尹叙提到的,和他所想的可能不谋而合。
兵籍造假对掌控兵权者本身并无意义,但若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将其展示出来,让自己想要欺骗的人看到,便有了作用和意义。
赵程谨不由得多看了尹叙一眼。
一夜理清了这堆烂玩意儿不说,甚至能想到这一点,不受干扰思绪清明。
这个尹叙,有点本事。
尹叙目光扫过众人,在别开脸不看他的云珏身上多逗留了一瞬,继而将想法展开来说:“我曾听闻,江南一带除了流寇作乱,一些执行军务的军官亦暴力非常,不过,他们不怎么对平民百姓行搜刮之举,倒是对世商人家下手挤恨。其中又以江南一带朱、许两姓世代为商的人家锒铛入狱惨遭抄家最为人传道。”
话音刚落,赵程谨凉飕飕的讥讽道:“狗腿牙兵,为的是敛财谋利,寻常百姓那点连塞牙缝都不够,没入眼的事,反倒成值得称赞之处了?”
罗开元点点头:“有的有的!我承认识一位江南的友人,他们亲眼见过!又说自诸州分裂,各藩镇手握军政财税大权,手底下自称一派亲兵,这些亲兵就是使君的爪牙,牟利作恶,凶得很,可与正经入伍受训的军人不同。他们这些人,可不讲什么军规,他们上头就是一方大吏,谁也管不着他们!说是官家养着的地痞恶霸也不为过!”
言下之意,便是肯定了赵程谨之言。
谢清芸也笑了:“原来竟是各藩镇私下豢养的爪牙,那不知整个陇右道,又有多少这样的牙兵?”
自从云珏上次以十二个字概括关中藩镇后,与谢清芸就算是结下了这个梁子。
这种敏感的问题,只因是他们私下较劲,谈及的次数竟也多而随意起来。
赵程谨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张口反驳,结果被人抢了先——
“谢师姐博学多闻,看法见解一向异于常人,这个答案自然也因依据不同而各异——可以是一个也没有,也可以是遍地都是。”
一个人生闷气的云珏终于走出了精神世界,有条不紊的回应着谢清芸,那双温柔动人的杏眼,此刻俨然泛着几丝凌厉。
谢清芸敢提的事,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敢挂在嘴上。
冯筠和罗开元便是第一个决定沉默的,郑珠是第二个,至于阮茗姝……
她又陷入了挣扎,一面为自己其实早已洞悉云珏用心而警醒自己不要上当,一面又在面对谢清芸时下意识生出距离,不愿再如从前那般无条件拥簇她。
谢清芸气性也上来了,下颌微抬,竟是丝毫不让的姿态:“哦?怎么说?”
云珏撑着下巴的双手放下,慢慢坐正:“若是谋财谋利行事残暴的牙兵,那你怕是要提着灯笼细细找才能找到一两个军规之下的漏网之鱼,但若论忠于君主,放眼望去,我陇西全境皆为圣人‘牙兵’,如何?”
少女说话时,眼中自成一派坚定,明亮而动人。
这是尹叙见到的,她除了喜欢他之外,为数不多会打起精神对待的事情。
青年眼中浮起一抹柔色,嘴角轻轻动了一下。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她说的全都是真的,这样赤诚的姑娘,谁忍心用不好的结论来撕碎她的信念?
论嘴皮子谁溜,谢清芸是认输的。
她方才就是没忍住信口道出,这会儿再想又觉得自己太冲动,笑着说了句“是吗”作为回应,这一插曲便算是奏罢。
尹叙很快把正题拉回来。
“若江南诸道此次明面上摆足诚意,上奏朝廷请求援助,实则背地里假造兵籍豢养牙兵,那事情或许就有些麻烦了。”
正如罗开元所说,牙兵多是藩镇中掌权者的亲信,不受层层约束,只受使君支配,这些人的存在,更像是一群活在阳光底下的死士。
即便是朝廷之中,也不乏有权贵者豢养死士,要么用来暗中保护家眷,要么用来行一些不便摆于台面上的事。
但反过来,若无些身价手段乃至权势,一般人是养不起死士的。
大周至今仍未实现完全统一,新君大权未收,有些事自然也管不着。
原本嘛,他们养了也就养了,但结合兵籍造假一事来看,可能那些被豢养的牙兵并未销毁户籍,但同时顶替了别人的军籍,这个别人,有可能是战事中身亡的将士,有可能纯粹就是个假身份。
自先帝开国起,大周对入伍从军一向有着优厚的待遇,不仅士兵本身能有补贴,他的家中也能减免赋税,甚至得到格外的照顾。
百姓压力小了,日子逐渐好了,百业俱兴,漕运顺畅,国之收入便也节节攀升。
然而,这当中若是有一环出了问题,整个运转都会收到影响。
说白了,各藩镇殷勤表达归心与衷心,却是借造假兵籍一事让朝廷帮自己养爪牙。推此即彼,江南诸道水寇流窜,因兵力不及节节败退而向朝中求援,是否也是明目张胆搜刮朝廷财富,便不得而知了。
更深一层,他们到底是想衷心奉主还是制造混乱试图重新洗牌,所牵涉的就更广了。
罗开元迷茫了:“可这场仗若不尽快落幕,最后遭难的还是百姓。诸道为的是保存自己的实力,在任何时候开战都有一争之力。如果这场仗一定要打,是该想方设法让诸道全力应敌不胜不休,还是朝廷妥协,先震住贼乱再说?”
赵程谨冷冷的想,你这不是屁话么。
皇帝的意思已经够明确了,朝廷不可能妥协。
可他也不能明着表态,否则寒的就是百姓的心。
事实上,这个疑问很快在当日的早朝有了答案苗头。
据悉,有人认为,既然江南诸道退败到了向朝中求援的地步,而朝廷也着实无法出手,是否可以采取由其他藩镇出手相助,调兵支援?
须知,大周泱泱大国,除了富庶的江南之地,还有一块地方,几乎扼着全国一半的外来贸易。
可谓是兵足、民富。
正直国家关键时刻,让他们放点血,这不过分吧?
大不了事后再论功行赏便是。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一听到“一半外来贸易”以及“兵足民富”这种描述,大家心照不宣的明白了所指为谁。
自然是如今实力最为强盛,也最受天家忌惮的陇西节度使赵家和同样兵力强盛的云家了。
这时,有人适时地站了出来为这个意见举证表示可行——据说云、赵两家之女入长安后,曾拜访过诸多父辈昔日旧友,哦哟,那个出手叫一个阔绰!
小辈们行事尚且如此奢靡,可见陇西节度使赵喆和镇远将军云庭他们多么有钱!
这血,必须他们出!
消息传到赵程谨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在房中临摹书圣之字。
虽然早有预料,可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小赵郎君还是还是没忍住将上好的羊毫笔狠狠戳入石砚中,柔韧的笔尖直接被杵成了一朵毛花花。
朝上,第一个提出由陇右道调兵送钱支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尹三郎的父亲,左相尹桓。
赵程谨丢掉笔,拿起湿帕子擦了擦脏污的指尖,眼里迸射出无边冷意。
很好,你们终于要开始了。
第49章 .11.07【二更】“给我鼓起来!”……
自从云珏与赵程谨齐齐入住相府后,将军府便安静了许多,以至于府上奴人都跟着松懈,陡然见到赵郎君回府,一个个都没反应过来。
当静候已久的暗卫转述了朝中情况后,紧跟着询问郎君接下来该如何筹谋。
赵程谨坐在书案前,度过了最初那阵怒意后,他反倒慢慢平静下来。
这个局面,从他备下那些赠礼时就已经想到过。
当时做此决定时,打的就是一个投石问路的主意。
先将一些东西摆出来,然后看看到底是谁盯着他们陇西这点东西。
这不,一投一个准,
只是这个结果未免有些讽刺。
他那没心没肺的表姐痴痴地追着人家跑,却不知人家的父亲反手就给了他们一记狠招。
赵程谨一番思索后,低声问道:“霍、朱两家如今是什么动静?”
暗卫答道:“如郎君猜测的一般,朱家收到东西之后分文未动,倒是霍家……属下们已经在长安黑市寻到了从霍家流出来的几样物件儿,皆是当日郎君与女郎所赠,标有印记。”
赵程谨闭了闭眼,抬手揉鼻梁。
真是一场硬仗。
片刻后,赵程谨凝神轻叹:“暗中保护女郎的人手再增加五人,尽量挑轻功身手好,耳聪目明敏锐的几个,非关键时刻不可现身动手。”
“是!”
交代完这些,赵程谨随意携了借本书离开了将军府。他今日本也是打着回府拿几样东西的借口来的。
流芳跟在一旁伺候,赵程谨坐在马车里眯眼养神一阵,忽然道:“在相府的日子,就有你留心女郎的一举一动,其他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她知晓朝中任何事,也不可能让她知道如今陇西面对的情形。”
流芳一愣:“郎君为何有此举?”
赵程谨翻着手里的书,淡淡道:“一来,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轻快性子,叫她知道这些事情,既帮不了忙,还叫她跟着干着急。二来……”
赵程谨没说出来,心里却坚定清晰。
正因云珏没心没肺一副无忧无愁的样子,让她挡在自己面前,会是最天然且合适的掩饰。
……
同一时间,尹叙这头的氛围也一样紧张迫人。
尹相坐在书案前,摆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旁若无人的呷了一口。
尹叙面色很沉:“父亲为何如此进谏?”
尹相用茶水润了润喉,饶有趣味的看着尹叙:“不错,人不在朝堂,消息倒是相当灵通。”
尹叙却是把自己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尹相冷笑一声:“你说为何?”
尹叙:“还请父亲直言。”
尹相摇摇头,“为人臣者,不仅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还要适当的将君王不便,却又不得不说的话说出来,你以为,真正想这么做的,是谁?”
尹叙眼中情绪起伏,终究还是用一层沉冷盖住了那些情绪。
父亲的意思是,是陛下授意如此的?
尹相瞟了尹叙一眼:“看来,你是完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三郎,你两位兄长早你几年入朝历练,但在悟性和心性上,为父更看好你,也对你寄予厚望。此前,你能看到乱世不易,从那些飘虚浮华的诗词文海里走出来主动磨练自己,这其实很难得,也很好。”
说到这,尹相的语气变得深重起来:“以你的敏锐,又岂会看不出,若能在此事中为圣人挣得一个满意的结果,就算是彻底在圣人面前站稳了脚跟呢?”
言及此,尹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下的儿女情长能算个什么?待你站的足够高,自会有无数比那女子强上百倍的人往你身上贴。见多了这世间颜色,自然就知道,被这些东西绊住,有多么不值得。”
就在这时,隔断外的书房正门传来一声小小的叩响,又像是碰撞所致。
尹叙微微挑眉,抬手对尹相一拜:“父亲之言,三郎定会铭记于心好生思索,不打扰父亲歇息了,三郎告辞。”
说完,他转身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
门外,脸上挂霜的王氏双手端于身前,明明是个端庄的仪态,但那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态。
王氏最是护着尹相体面之人,在人前从不会给丈夫难堪。
但人后,也只有关起门来的自家人懂了……
尹叙眼观鼻鼻观心,从容的对母亲作拜:“母亲来了。”
吸溜!
刚刚端起茶盏的尹相被亲儿子这一声惊得烫了嘴。
王氏是不可能在儿子面前失态的,她拳头拽得更紧了:“与你父亲说完话了?”
尹叙点头:“是。”
“那就赶紧回吧。”
“三郎告退。”
尹叙从同的走出书房,又目送着母亲走进去,还贴心的为他们关好了门。
迈步离开,还没走几步,尹叙便听到了房中的动静。
他轻轻挑起嘴角,加快步子回了书房。
……
这头,从兵部带回的文卷也全都重新装车,都是今日要送回到兵部的。
经过晨间那番商议,尹叙已然得出了结论。
如今,要让朝廷轻易答应拨款出兵可能性不大。
然而江南诸道心意不诚,朝廷又要顾全大局不可轻易把关系闹僵,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找出江南诸道造假兵籍私养牙兵且企图借此骗取朝廷红利的证据。
毕竟,圣人对江南诸道假以辞色,不过是面子上的事。
而恰恰是面子上的事,稍稍动动手脚,局面便会完全不同。
说白了,就是要把发难的主动权交到圣人手中,让圣人处在舆论上峰。
至此,尹叙还没有想过要实行父亲在朝中那套言辞。
虽然不排除圣人有一石二鸟的想法,但这是尹叙能唯一想到的,对着江南诸道的问题打出直球,暂时绕过陇西这片地方的唯一方法。
尹叙出门时,云珏靠着马车边,百无聊赖的等着,一见到他,本是个高兴的样子,可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转过头,像在生气。
尹叙一咯噔,下意识想到朝中的事。
她这么快就知道了?
昨日冯筠和罗开元跑了一趟兵部,累得不轻,今日尹叙主动揽下送还文卷的活儿,又告知了云珏,让她陪同一道前往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