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反贼,重提旧案待审,当一切凌乱局面过去,一众中心人物重聚一堂时,已经是深夜。
圣人眼下最关心的是尹叙拿到的证据,不止是他,云庭和赵喆也对那密信很是好奇。
尹叙心思一分为二,强打起精神道出原委——
原来,他在查到朱冬芃这条线后,的确想过朱昌杰背后的势力就是赵王。
他甚至献上了自己的女儿,朱冬芃怀了赵王的孩子,一旦赵王事成,朱冬芃不是皇后也必是高位分,朱冬芃就等于朱家和赵王之间的契约。
但关键就在于尹叙自江南找到的那封密信。
仔细想想,若朱昌杰是和江南诸道勾结的人,为了互通消息,他们定会有一种联络方式。
密信是在长史书房的密室中找到,周边除了书和公文再无其他。
尹叙便怀疑,书房中有解密的线索,亦拿到了属下誊抄来的书目。
论理,想要从众多书目中精准找出线索这很难,在有限的时间内,尹叙只能凭推测先行排出。
数字密信多半时候是根据数字在某部文作中找到相对应的文字组成文句。
又因信件用此不一,那么作为解密依据的文典,理当用词广泛,与此同时,相互联系的双方应当同时拥有。
那长史的书房中除了公文便是书籍,再就是手抄的一些文集。
书籍有官营和私营两种,由官营印刷售卖的书籍比较统一,而由个人手抄的诗集文集,因非统一印刷,若同时出现在不相干的两个人的书房中,那这两人必定相识。
在手下抄录的名录中,尹叙意外的发现,里面有一册诗集,是个人手抄。
好巧不巧的,秦怀月自来到长安后,便以诗才著称,连邀他入府,那间闲室的书案上摆在最前的都是一册诗集。
谒铁部在东北部,恰是河北道的地盘。
尹叙曾以为,谒铁部这么凑巧在这时候提出了和亲请求,是因为陛下要对陇西下手,需要一个名头来刺激他们了。
但如果不是陛下呢?
如果有人盯准了长安城的情形,认定陛下此刻已经与陇西势同水火,就缺一个发难机会,然后传信至河北道,促使谒铁部来了这么一茬,自认为在圣人瞌睡时递了枕头,那又该如何论道?
时间紧迫,尹叙一面让江南的人试着将有古怪的文集都送至长安,一面带了点赌性的去探秦怀月,但其实,当他拿到那本诗集开始,便已经断定这就是线索。
通常来讲,文人喜好各有不同,诗词类别亦多不胜数。
这种亲手摘抄的诗集,目的在于归拢自己喜欢的诗词,便于集中细读。
可这本诗集,风格内容包罗万象,诗人出生年份横跨古今近百年,甚至在页脚标注了页码。
简而言之,这是一册完全看不出重点和偏好的诗集。
因为内容和风格跨度太广,内含的词条丰富广泛,很适合用来解密。
最后,尹叙成功的将那份残信破解,也第一次察觉到,在赵王背后,还有一人。
那就是魏王。
朱昌杰不是赵王的人,而是魏王安插到赵王面前,让赵王误以为对方效忠自己的人。
同样,连带河北道的秦氏,也是明面上拥立赵王,实则是和心思深沉的魏王一样,打算将其竖作傀儡。
只要赵王对圣人下了手,带着一份罪己诏要夺取大位,魏王便会立刻将他才是真正联合江南诸道讹诈朝廷,挑动水寇残害百姓的元凶一事抖出来。
最后,乾盛帝与赵王皆失臣心与民心,魏王便成了那个唯一能主持大局的人。
陇西好不容易解除了和乾盛帝的危机,魏王只要好好安抚,不说归拢,至少能让他们保持沉默,届时他再借秦家兵力和母族在关中的势力,自然能达到目的。
当尹叙浑浑噩噩道明所有时,赵喆和云庭仿佛茶馆里听说书听上了头的客人,赵喆一拍大腿:“妙极!妙极!”
云庭也很感慨:“原以为今日会有一场硬仗,没想到尹大人年纪虽小,却心思缜密,谋略过人,佩服!”
所以说,陇西是真的有援军,而且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最后却是被尹叙一力扭转。
听完全部过程,那本诗集和密信,乃至于赵王手中的“证据”都到了乾盛帝手上。
他冷笑一声,开始吩咐赵喆和云庭。
然而二人从入城开始就已经开始了新的安排。
既然河北军被尹叙忽悠了,那他们的援军也不必赶来了,赵喆已经下令,让援军返回,同时陇关会加强兵力,和折返的援军来一个真正的守株待兔,联合包抄这些叛军。
尹叙这才知道,秦槐领兵抵达江南,以“善后”为名留了下来,实则是为集中江南势力助魏王终极一战。
但其实,当初云朝毓前去江南,早已暗中布下了兵力,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的清清楚楚。
魏王这头失败,江南那边,云家军才要开始真正的善后。
不止如此,在乾盛帝有条不紊的安排下,陇西军还得在河北道察觉端倪以前向河北道反攻。
到这一刻,尹叙终于忍不住了:“且等一等!”
他迷茫的看向圣人:“陛下……这到底是……”
你们怎么看都不想相互猜忌的人!
你们……
乾盛帝深深地看了尹叙一眼,笑道:“看来尹相的确是不希望你插手此事,什么都不曾告诉你。无妨,待回长安后,朕会请尹相一并来告诉你。”
尹叙摇头,不,父亲说了!只是和你们眼前这种情况不太一样!
由于太过震惊,尹叙将父亲告诉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刚说完,云庭和赵喆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复杂的神情。
乾盛帝拢拳轻咳一声:“这个……”
仿佛也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
尹叙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感。
父亲……是不是骗了他!?
等等!
尹叙豁然起身:“方才陛下说,要趁河北道察觉之前先行反攻,可现在秦怀月人还在长安,云家女郎和赵家郎君也在长安,若秦怀月察觉什么,他们……”
“哎。”乾盛帝丝毫不慌,竖手作阻:“长安还有尹相坐镇,你只管放心。”
尹相……
父亲!?!?
尹叙觉得喉头腥甜,仿佛有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
长安,深夜。
秦怀月觉得很不对劲。
明明信已经发出去,在约定的关卡安排的人却没有接应到援军。
与此同时,长安的布兵更加严密了。
秦怀月慌了。
关键时刻,她想到了还软禁在长安的云珏和赵程谨。
她来长安,是带了些人手的。
秦怀月心一横,那种不安不详的预感让她选择带人潜入镇远将军府,先将云珏和赵程谨拿下。
这样,她手中好歹有棋子。
然而,当秦怀月换上夜行衣潜入带人潜入将军府中,里面竟然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人四下一搜,竟没找到云珏和赵程谨。
正当秦怀月立在院中心乱如麻时,一道冷笑声从上方传来。
秦怀月惊惧转身,入眼是漆黑的夜幕,和天边的明月。
明月之下,少女一身夜行劲装,长发束起,她捏着发带轻轻的甩,姿态潇洒的坐在屋脊上,好整以暇的看着院中乱转的秦怀月,勾唇一笑——
“你是在找我吗?”
……
一刻钟后,崇仁坊外亮起灯火,尹相终于带着人赶来。
推门而入,院子里横了一堆黑衣人。
为首的秦怀月,被打得很惨。
尹相一看,大喝一声:“住手”竟亲自上前,拦住那气势汹汹的少女。
云珏面色古怪的看着忽然出现的尹相,倒也不在意他为何回来,闲闲瞥了一眼鼻青脸肿满脸惊惧向后瑟缩的秦怀月,幽幽道:“我忍她很久了……”
尹相眯着老花眼查看了一下秦怀月的伤势,还行,还能用。
他没好气看了云珏一眼,甩袖:“年轻人就是冲动!打坏了你可别后悔!”
第82章 女孩子就是要快快乐乐的……
乾盛帝和陇西的渊源,其实远远早于平介之战,还得追溯到先帝起事之时。
先帝征战三年,平乱定国,虽登上大位,但局势并未稳定。
后在位八年,也一直缓缓地收拾着战乱留下的烂摊子,身边一波波的人来了又去,提及尹、赵、云三家,无非是位高权重、骁勇善战、有谋有略的三位开国功臣。
至少如今的朝堂,怕是没几个人晓得当年先帝在营中与三人把酒言欢共畅盛世的情形。
但其实,先帝也没打算让人知道这件事。
他自知旧疾难愈,又恐残局未收拾干净,太子就要独当一面。
所以他登基之后,将尹桓留在身边,又将云庭和赵喆分离出去镇守陇右道。
在外人看来,皆认为是云庭和赵喆意图盘踞陇西经营势力。
一旦明面上朝廷和陇西的矛盾成为最大矛盾,自然会让有心之人认为有机可乘。
这是他留给先太子的两把刀。
奈何先太子受算计陷阵沙场,重伤不治,弥留之际,他将这两把刀递到了乾盛帝手里。
所当日在介州,面对奄奄一息的嫡亲长兄,乾盛帝在愤怒与恨意中当机立断。
他让赵喆把宝藏转移送至陇西,从那一刻起,营造朝廷和陇西矛盾的剧目就此拉开。
与此同时,陇西也靠着这笔钱作为经营本底。
尹叙查到的消息全都是真的,陇西的确暗中开拓了商路,甚至借陇西军力为商户保驾护航。
但他查不到的是,陇西暗中经营,背后真正的大商不是赵喆或云庭,而是乾盛帝。
没有人会想到,乾盛帝与陇西对立的表面之下,是陇西在向乾盛帝源源不断的输入盈利。
这也是圣人能顺利举行种种革新的原因之一。
朝廷或许很穷,但乾盛帝他有钱得很!
另一方面,如果设计陷害先太子的元凶还潜伏在朝,定会乐意看到圣人将怀疑都落在陇西头上,让陇西成为代罪羔羊。
而陇西拿走宝藏的举动,使得他们无论有没有参与谋划,都不干净了。
幕后黑手甚至可能在陇西被圣人逼至绝路时,伸出橄榄枝,与之合作。
听到这里时,尹叙飞快反应过来:“陛下说的莫非是朱昌杰?”
朱昌杰被陇西接应后,早已被赵喆控制。
他就是魏王安插在赵王身边,又借江南水寇作乱一事与陇西接洽的那条线。
朱昌杰假意求援,以赵王握有今上罪证为由,希望得到陇西庇护。
可他们并不知道,当朱昌杰透露出这个意思时,对圣人和陇西来说,这场演了数年的戏,才终于看到了一点推进转折的苗头。
只有真正筹划当年事件的幕后元凶,才知道罪证应该长什么样儿。
真正和外族勾结陷害先太子意图谋位的是魏王,他手里留有信件或是物件儿,再寻常不过。
他只需要巧妙的将东西造成是圣人和外族勾结的假相,就能让贪财好色的赵王成为自己的刀。
当然,这些都是水落石出后复盘得出的结果。
就连和亲这件事情,也是魏王在利用朱昌杰和陇西接洽后的另一重试探。
朱昌杰示意陇西赵王手里握有今上弑兄夺位的证据,只要他们肯出手,自然能从如今的局面中脱离出来。
但自古以来,合作都要有契约。
云珏和亲,就是陇西合作的契约。
谒铁部背靠河北道,陇西答应云珏嫁过去,整个陇右道和河北道以及魏王才算是真正连成一线。
但若陇西反对和亲,那就说明他们合作之心不诚。
在魏王的视角来看,圣人和陇西的矛盾差不多可以推至顶端,只要促成这场对战,他自能渔翁得利。
只是没想,渔翁得利,变成了请君入瓮。
让所有人都相信陇西与朝廷的矛盾,是这场戏圆满落幕的关键。
要让人相信,那就得动点真格。
大概是看尹叙对“我被亲生父亲骗了”这事有些难以接受,且之后诸事还要用上尹叙,所以乾盛帝在梳理完真相后,认真的安慰了他——
别难过,被骗的亲儿子又不是你一个。
尹叙愣住,片刻后,他从赵喆的神情中猜到了另一个亲儿子是谁。
这个局从几年前就开始设下,经营渲染数年,当圣人借新学召云赵两家子女进长安时,就是一个信号,是在告诉陇西,气氛到位,该收网了。
难怪赵程谨来到长安之后,言行举措总是透着一股鬼鬼祟祟的样子。
因为赵喆从一开始,也告诉了他错误的信息——我陇西军忠君爱国,可圣人竟然怀疑我们,除开圣人本身多疑,这朝廷里一定还有黑手,儿啊,你和姐姐去长安之后,一定要好好防着这些人,不能让那些坏人污了我陇西的忠义之名!
正直热血的小赵郎君一听,这还得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肩负起了拯救陇西的重大责任,是以一路过来谋划经营,谨慎的防备着圣人和朝中的人,又小心翼翼和陇西接洽。
把自己深深地藏在了黑暗里,做一个暗夜英雄。
这种本是自我防备的举动,在被圣人渲染了数年氛围的朝廷来看,直接被打上“举止可疑,恐有异心”的印记。
尹叙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胳膊上的伤口都要气崩开了。
这群老狐狸,演起戏来亲生儿女都下得去手!?
他们倒是把气氛渲染到位了,结果自己守营不出,放孩子们出来相互猜疑交手。
可恰恰是他们身为子女的身份和立场,彼此的矛盾和怀疑,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可信。
毕竟谁会连亲儿女都骗!
尹叙恍然:“所以父亲才骗我,告诉了假的‘真相’,让我以为圣人真的怀疑陇西,逼我去查真相,让幕后黑手察觉,越发相信陛下与陇西之间的矛盾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