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仟翊终于从劭泽的话中听出了些许倪端。
劭泽向来爱民如子,像灵流这样的,虽然行为诡异,毕竟武功高强,他应当是惜才的,遇到这种情况不至落井下石。皇太女此举虽为试探,刑杖也是实打实落在灵流身上,他若表现出焦躁,必然是有问题,但一味地贬低,只怕过犹不及,更容易让皇太女生出疑惑之心。
他如此拿捏应当是恰到好处。
“你?”皇太女怀疑地看了劭泽一眼,忽而笑道:“公主府的人太过乏味,没什么意思。”
劭泽也堪堪而笑。
赋仟翊却是有些坐不住了,说话的功夫,估摸着杖刑也该结束了,也不知道殿外究竟是何光景。若灵流真是劭泽的人,她倒是有些佩服劭泽的临危不乱。
这时皇太女才将目光落在赋仟翊身上,说道:“赋姑娘见笑了,咱们拜阳殿规矩多,这样的戏码过不了几天就会上演一次,姑娘习惯就好。”
这也怪不得方才在酒宴之上灵流就身上带伤了。
这样的人,明明能在京城开个茶馆做个闲散公子,非要跑到皇太女这来受罪,也难怪皇太女会怀疑到他身上了。
“殿下,行刑完毕,接下来……”魏麟从殿外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话说一半,目光对着皇太女的眼睛,突然住口。
皇太女微然一笑,说道:“送他回府好好将养着,养好了再回来伺候。”
此话出口,赋仟翊清楚地看到魏麟目中透出一丝惊喜之色。
“是。”魏麟领命,退了出去。
接下来皇太女和劭泽都聊了些什么,赋仟翊根本没听进去。她反反复复考虑着这个灵流究竟是什么情况,越想越觉得他行为怪异,怎么看怎么就像是谁派来皇太女身边当细作的。
该不会真的是劭泽吧?
直到他们走出拜阳殿,前脚出宫,劭泽如常的面色才越发难看起来。他和赋仟翊上了马车,这才说道:“一会儿你坐这辆马车回府,我还有事,中途会下车。”
赋仟翊见他此举,心中终于有了谱,说道:“皇太女身边的随侍,就算被罚受伤,也很少有出宫将养的道理。你如果今日下了这辆车,明日说不定灵流就被赐死了。”
劭泽神色一顿,随即说道:“灵流不是我的人,你想多了。”
赋仟翊怀疑地看着他:“你既然决定要娶我,这些事没必要瞒着我。”
第54章
劭泽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此事的确是皇太女试探我。但灵流真的不是我的人,我在拜阳殿如此说辞,只是因为惜才,不想他莫名其妙被皇太女处置了而已。”
“真的不是?”赋仟翊仍旧是不信。
“真不是。”
见他言之凿凿,她也不好再不信,只好闷闷地说道:“如果他不是你的人,难道是大皇子的人?他是尤睿海的徒弟,尤睿海向来和大皇子走得近,他是大皇子的人也不足为奇。可他要是大皇子的人,今日在酒宴之上,他怎么就不出手相救呢?他不可能断定我一定会出手吧?”
劭泽说道:“他的功夫在你之上,如果当时你不出手,他距离那么近,也来得及在最后关头救大皇子一命。”
赋仟翊不由道:“那皇太女找到你,真是找错人了,难为灵流白挨了杖刑。”
劭泽手中拿捏着宣王玉牌,沉吟许久,说道:“酒宴之上,他身上已然带伤,看样子伤得也不轻。今日就算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一定不会挨打。”
赋仟翊忽然心生出无限惋惜来:“是啊,可惜他一身真么好的功夫,竟然被埋没在皇太女这里。”
此话一出,劭泽却沉默了,久久不语。
赋仟翊也不知道他心中究竟因何郁结,于是说道:“今日大皇子应该被吓得不轻,大约能安静一阵子了。”
劭泽道:“如果他有点良心能念着你一点好,那才是皆大欢喜。”
提起此事,赋仟翊也是一肚子火,不由道:“说话如此刻薄,真是讨厌!”
“魏紫婧被你吓到,应当不会再想着嫁给我了。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好办很多。”劭泽开口却说起别的事。
话音刚落,忽然马车骤停,吓了赋仟翊一跳。
赶车的是劭泽的近身卓然,他在车帘处低声说道:“殿下,段家大公子在前面拦车。”
赋仟翊深深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啊,方才段鸿羲在酒宴上还说段鸿文要向劭泽道歉,转眼间出了宫,他却忽而出现拦车,这哪里有一点要道歉的意思?总不能是来比武的吧?
劭泽方才在酒宴上被人轮番敬酒已然没有少喝,到了拜阳殿又陪着皇太女喝了不少酒,此事若真是比武,劭泽未必能赢。
段鸿文和段鸿羲虽为兄弟,却完全不是一类人。比起武来,劭泽赢,段鸿文自然能心服口服,日后也免去不少麻烦,劭泽输,只怕还是会继续被他冷嘲热讽。
段家手握护天军,又不与朝中各路势力为伍,对于劭泽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因而段鸿文作为接替护天军的人,对于劭泽的看法还是很重要的。
劭泽仿佛早就等着段鸿文找上门一般,拍了拍赋仟翊的手,起身下车。
段鸿文没有赋仟翊预想得那般无礼,见到劭泽反而恭敬地抱拳行了个礼:“半路拦了殿下的马车,鸿文失礼了。”
“段小统领有事找本王?”劭泽礼貌地微笑,不骄不躁。
段鸿文道:“那日华容街上对殿下出言不逊,鸿文实在惭愧。”
此事或许劭泽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亦或者劭泽根本就不是个十分会说话的人,也不想多话,只道:“无妨。”
举手投足之间,真的没有半点要向段鸿文示好的意思。
段鸿文道:“鸿文有一事想请教殿下,不知殿下是否能指点一二?”
劭泽这才谦虚道:“段小统领但说无妨,本王虽不才,但一定知无不言。”
算起来,劭泽也只有二十一,比段鸿文小至少两三岁,段鸿文有话问到劭泽这里,八成只是探一探劭泽的口风而已。
果然段鸿文说道:“殿下东南海岸领蓬莱派围剿炎海人,声名远扬。但毕竟朝廷有令在先,殿下不怕抗旨吗?”
劭泽道:“事急从权,来不及想抗不抗旨。”
段鸿文继续道:“朝廷没判殿下抗旨,殿下知道是谁帮了殿下吗?”
劭泽神色一顿,赋仟翊也慢慢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总不至于是段家吧?段家虽然手握护天军,只是朝中一品武官,虽然段家向来强势,也不至于能左右朝廷的意思。
难道,是靖国公府?赋仟翊想到靖国公谷宏裕想把女儿谷吟晴许给劭泽的事。
段鸿文见劭泽不语,知道劭泽心中有数,继续道:“殿下的救命恩人想将女儿许给殿下,鸿文斗胆请问殿下,靖国公府大小姐谷吟晴究竟哪里不好,殿下竟能一口回绝?”
赋仟翊终于想明白,她所知的魏浩轩之女魏紫婧不过是先行开口,靖国公谷宏裕家的女儿只怕是近一两日才出现的人物,也怨不得魏紫婧能够忽然只求侧位了。
大约是听说了靖国公府的事,想着劭泽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这门亲事,这才退而求其次。并非是赋仟翊想的,魏紫婧只是为了扮绿茶腻歪她这么简单。
劭泽一时间竟迟疑了一番,许久方才说道:“本王自问无法将心分成许多份,不想辜负他人。”
赋仟翊忽然很想哭。她不知道段鸿文为何忽然出现来问劭泽这些话,但如果为了娶她,拒绝魏紫婧倒没什么,若是连靖国公府的大小姐都拒绝了,对他来讲或许是莫大的损失。然而他却真的不曾松口。就在他们去酒宴的路上,他犹自只说,那不是她操心的事。
段鸿文似乎也对劭泽的话有所感触,沉吟半晌,还是说道:“殿下的弓已开,若是选错了人,害人害己,会后悔吗?”
段鸿文连害人害己这种话居然都说了出来,赋仟翊实在不知道段鸿羲这个哥哥究竟是来拆台的还是要干什么。的确,劭泽若是娶了靖国公府的谷吟晴,或许在朝中能免去不少麻烦,若只是娶了她,那么这条路只能由他们自己摸黑踏出来。
她忽然也有了一丝的犹豫。若是劭泽真的非她不娶,会不会真如段鸿文口中所言,害人害己?
“段小统领言重了。若是段小统领没有别的事,本王就告辞了。”
劭泽的脸色犹自阴郁,说罢也不等段鸿文有所反应,转身拉起赋仟翊的手回到马车之上。
劭泽手心温热,却并不细腻,可见是常年磨砺的缘故。他虽贵为雩珩公主独子、惑明宣王,却并非真的如他人所见一般养尊处优。他几乎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赋仟翊的手被他攥得有点紧,一时间她却舍不得将手从他手中脱出。她清楚地感觉到,劭泽应当是生气了。
段鸿文今夜的行为莫名其妙,就算劭泽不娶魏紫婧、不娶谷吟晴,这些与段鸿文也没有一丝半点地关系。好歹她和段鸿羲也算是好兄弟,段鸿文何故如此拆她的台?
段鸿文没有拦,卓然继续驱马前行,劭泽却始终攥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赋仟翊终于忍不住问道:“靖国公家的女儿,我从未听你说过。”
“反正我也不会娶,你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劭泽不冷不热地说道。
“可是我……”赋仟翊想说,那靖国公家的谷吟晴,对于劭泽的前途大有裨益,这是她自己做不到的。然而话到了嘴边,竟没有说出口。
劭泽也没有接话,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她才说道:“我三岁习武,自小在近卫军摸爬滚打,武艺和兵法学得还算不错。但我是女子,我迟早要嫁人,我不想顶着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名头被人指指点点,我琴棋书画也样样不曾落下。我原以为我这样就可以强过京城的许多女子,就有能力在有一天碰到我的所爱之人的时候,不论他是高贵还是普通,我都能站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独一无二的选择。但是如今看来我错了,不论我如何做,我都无法取代她们能为你带来的一切。”
劭泽安静地听着她的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仟翊……”
“殿下,”赋仟翊忽然改口,说道:“你是宣王,你有你的追求。或许靖国公府的女儿才能真正为你的未来铺路,我不过是一介武将,赋家也不过是蔚统领手下的棋子罢了。你娶了我,似乎真的没什么用。”
“你以为我娶你,只是为了有用?”
劭泽眉头忽然皱起,紧握着她的手也未曾松开。
赋仟翊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手,一来二去地,竟没有挣脱出来。
“我仔细想过,我真的帮不了你,我非但帮不了你,若是你因为我执意不娶她们,我或许还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不如我们……就算了吧。”
虽然她听到段鸿文的一番话忽然打起退堂鼓,但也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她劝劭泽另娶他人,她宁可不嫁,也绝不要为侧室。
劭泽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说,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如果和他们相争,一定要我牺牲掉你我的幸福,我宁可放弃这场争夺战。”
赋仟翊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手紧握着,指甲几乎要将手心的肉抠下来:“我们的国家如今内忧外患状况不断,边境百姓夜不能寐甚至流离失所,说不定再这么下去我们的国土都有可能不保,这些你都不管了吗?”
劭泽沉吟半晌,说道:“稳定惑明的方式不是仅仅只有一种,就算是他们为皇帝,我也能够作为武将争取替他们安邦定国。”
第55章
赋仟翊眼睛垂着,几乎不敢娶对上劭泽的眸子,她知道她若一旦抬起头,怕是再没有勇气将他往别人枕边推。她盯着腕间的镯子,说道:“可是我不想你受这份委屈。我自小习武学文,我知道武学一途比读书更加艰难,我知道成为一个能文能武的人自小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这些你学得都比我好,我知道你为此付出了多少。若是让你埋没在昏君足下,我为你觉得不值。”
劭泽的目光却始终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只是慢慢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
“我本应是外姓皇室,即便我母亲力排众议为我冠了国姓,假的还是假的,我名不正言不顺,并不对皇权抱任何希望。我想争一争,只是因为如今朝中这二人实在太差劲,惑明在他们手中,只有衰落的份。至于我究竟付出多少辛苦,你似乎忘了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天赋。”
所以他是在讽刺她没有天赋了?
“可是……”赋仟翊实在没心情跟他争论“天赋”的问题。
劭泽即刻说道:“你若真的这么想,那就拼尽全力帮我即可。”
“但是我……”
“你爹和正一品靖国公只差着一级而已,既然我娶你为正妃会引起这么大的争议,回府我就和我父亲商量,让他尽快将统领之位给你爹让出来。”
“啊?”赋仟翊闻言先是一愣,终于抬起眼睛来细细打量了劭泽一番,判断此话的确是从他口中说出,目中透露着怀疑。
劭泽见她终于有所反应,心中释然了不少,说道:“我父亲在近卫军太久了,也该挤一挤那军机枢密使的位子了。”
赋仟翊听他如此说,心里多少还舒坦一点。虽然她爹只是个副统领,不过是因为蔚瀚英始终握着近卫军不放,不曾另寻高就。以赋恂的能力,别说近卫军统领,就算是枢密使也是足够胜任的。
若是蔚瀚英真的放手近卫军,交由赋恂坐这个统领之位,她的身价就不一样了。
近卫军,即皇家军队,除了各个边关地区设有营区外,十二个卫队皆由近卫军统领直接领导,包括专门负责皇帝近身护卫的南冕卫队和负责皇储护卫的螣蛇卫队。
若是得了近卫军统领之位,相当于将整个京城的护卫系统握在手中,就算是皇帝,也不得不敬三分。
想必蔚瀚英多年来死死把着近卫军统领之位不放,也是这个原因。
“蔚统领,能放心我爹吗?”赋仟翊原本只是因为段鸿文的一番话而难过,并未真的想到让赋恂接任统领这一层,如今劭泽既开口,她实在不想回绝,只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若是蔚瀚英真的一丝一毫都不忌惮赋恂,只怕这个统领之位早就让出来了。或许只有她出嫁、赋传铭娶妻,赋家的站位尘埃落定之后,他才会仔细考虑是否能够完全信任赋家。
“这也不是你操心的事。”劭泽道。
“那我该操心什么事!”赋仟翊眉头一皱。虽然方才听段鸿文所言心中郁结,提起蔚瀚英可以另寻高就的事,忽然间就来了精神,又开始和劭泽斗起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