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连他都怀疑吧?”赋仟翊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是怀疑,是规避错漏。这么大的事,若不做到滴水不漏,后患无穷。”劭泽话说得缓慢,却字字清晰。
赋仟翊只觉得心情沉重,虽然这种沉重完全是她自找的,但是,战乱总比蔚瀚英被冤死强。至少蔚瀚英活着的时候,她知道无论如何,惑明都是有救的。
赋仟翊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有纠结这些的力气,还不如去战场收拾炎海人。”
“我可没说同意你上战场。”劭泽忽然说道。
赋仟翊意外看向他:“上次是因为抗旨的事,那这次本来就是顺理成章去打仗的,怎么又不让我去。”
“不放心。”劭泽说着,顺手将她胳膊拎了一下拎上马。
“你拎我干嘛!”赋仟翊虽然坐在了马上,左右还是觉得那么多人看着,劭泽这番举动有点不好。
劭泽却脸不变色心不跳,从容道:“就是想告诉你,就算你武艺高强,力量上永远不是男人的对手。不要试图让敌人近身,否则你会输的很惨。”
赋仟翊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她自小苦练武艺,也是因为知道这个道理,然而话从劭泽口中说出,不知为何,她却一点也不像以往一般觉得难过,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仿佛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对她关心爱护,并不求全责备,仅仅这样,她就能够心满意足。
“我知道了。”
劭泽继而道:“同意你跟着去,是怕你不放心战况,能让你亲眼看着,也能出个主意。至于战场,你还是不要去。”
“可是我自己捅出的篓子,我总得做点什么。”赋仟翊倒不是好战,不过是觉得自己身在军营数载,出了事情,总该做点什么。
劭泽微微思虑了一番,说道:“你若是真想去,那就紧跟着我,不可走散。”
赋仟翊终于由衷地勾了勾唇角,这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笑,然而这样的笑却在随即一瞬间被另一名情报兵打碎。
前方战况紧急,炎海人已拿下东海岸两座城池,如今正在攻打东北方向最后一所城关东裕。
第102章
赋仟翊这一路几乎都是以一种吃不下饭说不出话的状态,紧跟着蔚瀚英,却始终被蔚瀚英无视。
等到他们到达东面战场安营扎寨,赋仟翊的嗓子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来。
她三番五次提出要上战场都被蔚瀚英毫不客气地驳回,即便在第一战叶子臻领兵攻城大捷,一日之内夺回刚被敌军占领的东裕,她始终笑不出来。
夜已深,城中零星地点着几盏残破的灯,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还是看见了无数来不及处理的尸体,炎海人的、惑明百姓的、征海军的,有些尸体纷乱地堆砌在墙角、街道之中,一场暴雨淋下来,不说血流漂橹,那股早已开始腐败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终于忍不住当街呕吐起来。
这些人之中,除了今晚战死的,只怕有的已经在这城中死去很久,无人收尸便罢,更在这算不得凉快的天气中迅速腐败发酵,整个城中弥漫着一种挥不去的死亡之气。
劭泽只沉默地拍着她的背,目光中的怒气早已平复:“死尸过多,不及时处理只怕要生出瘟疫来,这场雨过后,只怕要先清理街道了。”
赋仟翊见到此景,就知道他们总要先处理好东裕的问题,另外两座城池必然是不能即刻攻打,入了东裕官府之后,首先修书一封给段鸿羲,在蔚瀚英修书给朝廷求援的同时,也想试试护天军能否再次出手相助。
毕竟朝廷只想让蔚瀚英打胜仗,但并不想多出一兵一卒,不过是看着近卫军自生自灭罢了。
屋外的雨始终未停,稀里哗啦地砸在门外的石阶之上,回声响亮修书过后,蔚瀚英命勤务兵灭了两盏油灯后,便命他退下。
屋中只剩一盏昏暗的蜡烛哔哔啵啵地燃烧着,赋仟翊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蔚瀚英和劭泽只是面对面地站着,相视无言,她就算是站在一边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也总觉得心虚不已。
“今日城中的情况,看懂了吗?”蔚瀚英忽然开口问道。
赋仟翊起初以为他在问劭泽,并未发话,许久见无人应答,蓦地抬头,才知道蔚瀚英早已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劭泽见她不语,忙道:“炎海人拿下东裕,任由横尸满城不作处理,看起来是不懂得规避瘟疫。如此……”
“我是问她!”
蔚瀚英听劭泽开口已然皱眉,不等劭泽说完,忽然喝道。
赋仟翊被蔚瀚英吓了一跳,忙说:“炎海乃蛮夷之地,这群没文化的人连尸体腐化的危害都不懂,那……”
“我是问你,看着城里那么多无法入土为安的人,不扎心吗?”蔚瀚英打断她的话,忽然问道。
赋仟翊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弦在这一刻终于断开,眼中的雾气几乎要凝成水珠:“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可是这样的事就算现在不发生,早晚也会发生。与其您被冤死,这样的屠戮依然会发生,我更希望您活着,亲手解决这些禽兽!”
蔚瀚英对赋仟翊的话不敢苟同,反而怒目而视,说道:“若是保东海岸十年太平,劭泽已然能在朝中当家做主,这样的事,根本就不会再发生!”
赋仟翊被蔚瀚英说得一愣。她始终觉得,劭泽韬光养晦多年,如今仍旧难以立足朝中,等他能够当家做主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并不觉得炎海人真能等到那个时候才会进攻惑明。
见赋仟翊不说话,蔚瀚英以为是她不服,继而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达到目的,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赋仟翊怔怔地看着蔚瀚英,也不知道蔚瀚英此话从何而起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就算她此举确实错了,她也算跟着蔚瀚英多年,总不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吧?
“回话!”
她忽然回神,看了劭泽一眼,开口道:“我只是想把损失减到最小。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么严重,我真的不是视百姓生命如草芥,我只是不希望他日若您不在之时,那些炎海人变本加厉。到那时候,只怕就不是如今两三座城中百姓遭殃这么简单了!”
“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蔚瀚英怒意正盛,劭泽见他抬手指向赋仟翊,下意识地就伸手想拦。
赋仟翊虽然做这样的决定已经早已骂过自己千百遍,却仍旧觉得她此举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并不觉得真的做错了。故而在蔚瀚英几番发怒之时,都并不想服软认错。
见劭泽拦下蔚瀚英怒指自己的手,仍旧觉得自己该据理力争,说道:“在我眼中,您的命抵得过东海岸四城百姓,如果您非觉得自己不配,那我无话可说。”
“仟翊!”劭泽见她的样子,知道她不会轻易顺从蔚瀚英所言,然而听得如此忤逆之言,还是忍不住开口埋怨一句,转而对蔚瀚英道:“她这么做,也是得了我的首肯,我也觉得……”
“你不必替她说话!我知道你做不出这样的事!”蔚瀚英毫不给劭泽面子地打断他的话道:“就算咱们近卫军以一顶十,重挫炎海人势在必得,那些死去的百姓和被破坏的城镇也无法复原,她此举无异于是叛国之道。”
“我只是想救你!何来叛国!”赋仟翊也不知道以蔚瀚英的脑回路,对她的所作所为非但不感激就算了,事情发生之后不沉默也就算了,竟然说来说去连叛国这种词都要往她身上安,着实不干了:“蔚统领,就算是我害死了一些百姓,可是我为惑明保住了最重要的良将。你活着,你会守着国门安社稷,你不会让外敌吞占我们的土地!”
蔚瀚英不苟言笑,似乎根本不认为她说的话有理:“狡辩!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赋仟翊闻言自然是不服的,说道:“那您安排人在祯元继承人身边管账,也不怎么光明磊落。您不说自己,只知道埋怨我!”
一时间,赋仟翊的尾声静止在空气中,屋内安静得让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声格外沉重,这样的沉重更夹杂着劭泽的心跳愈发快了起来。
她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一时间嘴快,竟然将此事说漏了出来,只怕蔚瀚英想不到劭泽一时嘴快竟把此事告诉了她,虽然她也算不得外人,毕竟婚未成,也左右算不得多近的自己人。
蔚瀚英的神色忽然变淡,只冷静地看着劭泽不语。
劭泽被他看得心慌,百般无奈地和赋仟翊对视了一眼,心道再这么对峙下去,还不知道赋仟翊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忙道:“战事要紧,下一步……”
语音未落,蔚瀚英早一个巴掌打了上去,劭泽生生咽回即将说出的话,楞是沉默着没敢再开口。
蔚瀚英甩袖而走,空留他们二人极为尴尬地对视。
听着脚步声渐远,赋仟翊深深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一时嘴瓢……”
劭泽纵是百般无奈,倒也实在怪不得别人,只道:“他正在气头上,万事少说话,既然知道他不认可你的见解,就不必和他硬碰硬。”
“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也在我的意料之外。”赋仟翊说道:“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劭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能得不承认,在他进入东裕看到满城曝尸的惨状之前,他犹自觉得,赋仟翊的选择有她的道理,然而这场战斗过后,眼见着东裕百姓几乎被屠戮殆尽的结局,突然觉得,蔚瀚英骂得也没错。
赋仟翊固然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并非不顾及东海岸百姓,只不过她更趋向于弃车保帅,只怕抛开情理不谈,她的选择才是成大事之举。
他起身将赋仟翊也扶起来,说道:“你没错,大局为重。”
这时又听蔚瀚英快步走回,大门被砰地推开:“炎海八艘战船在港口抢占登陆,征海军快挡不住了,你带人去支援!”
“我?”赋仟翊惊愕看着蔚瀚英。自她跟随大军到了这里,蔚瀚英还未首肯她上过战场,蓦地开口,她竟有些迟疑。
“不是你,难道让劭泽去?”
蔚瀚英一句反问,赋仟翊忙上前桌案拿起佩剑:“您放心,我绝不会让那些狗东西踏进咱们惑明的土地半分!”
劭泽闻言却也有些担心赋仟翊,忙紧跟着要出去说道:“我和她一起去!”
“你站着!”蔚瀚英一把拽住他:“慌慌叨叨做什么!这点事她自己应付得了,我有别的事吩咐你!”
劭泽被蔚瀚英这么一拽,人倒是站住了,看着赋仟翊急匆匆冲进雨里,不忘嘱咐道:“小心流箭!”
看着赋仟翊走远,蔚瀚英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说道:“你做起事来,尚不如她手腕强硬。”
“您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劭泽不咸不淡地怼了一句。
蔚瀚英破天荒地竟没有生气,反而平静说道:“她可控性太差,若是做了正妃,怕是难以管教。”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您怎么还提这个?”
劭泽的不满情绪溢于言表,蔚瀚英见他烦躁,劝道:“为父并非说她不好,但你不仅仅需要她一个。”
“您和我母亲,两人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劭泽很快反问道。
“你需要更多人帮你。”蔚瀚英强调道。
第103章
“我有别的方式。”劭泽道。
蔚瀚英也只是说说,并没有再在类问题上和劭泽较真,不疼不痒地说了一句:“拒绝娶魏紫婧,你有后悔的那天。”
劭泽反倒不以为然,也不想再听下去,说道:“您若没事吩咐,我就去港口看看。”
蔚瀚英忙道:“灰雁回来了,你去好好问问他。”
劭泽意外听说灰雁回来的消息,见蔚瀚英脸色不好,问道:“怎么回来的?”
“失去双腿,爬回来的。”蔚瀚英沉默半晌,补充道。
劭泽神色一顿,几经张嘴,却发觉无言以对,沉默下去,径自走进雨中。
赋仟翊没想到这场仗打得如此艰难,她承认在带兵打仗方面她有天赋,然而面对疯狂进攻全然不怕死的炎海人,她仍旧觉得有些心悸一般的紧张。
很轻易地,这场战争由她所想象的轻易获胜变得胶着不堪,岸上火星飞溅,不少人和装备被涂了火油的流箭引燃。
征海军已经有水军自海岸潜入水中,意图凿穿敌军船甲,而近卫军除了弓箭手,几乎全无用武之地。
赋仟翊看得焦心,却也知晓,这样的远距离作战本也不是近卫军所长,她除了能下令放箭,等待护天军援助,也别无他法。
直到半个时辰后,护天军援军赶到,看着那几架巨大的风隼飞过,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她一边想着这样小范围的联合作战能在瞬间扭转战局,那么这场战争过后,他们更应将惑明军队的训练之中加强各军种合作。在这一瞬间她脑中已闪过无数法子,甚至连建议联合作战演习的奏折如何写,都已经想好了。
“都尉,灰雁都尉回来了。”
赋仟翊眼看着炎海战舰被一一击沉,闻言瞪大了眼睛:“他怎么样?”
“灰雁都尉……失去了双腿……他是爬到东裕的。”
小战士语调哽咽,赋仟翊闻言怒火早已中烧:“你说什么?”
战事还算顺利,在大军驻扎东裕的第十天,炎海人已经被尽数赶出惑明领土。炎海国王连夜派使臣讲和,一月之内,他们便已经挥师反朝。
灰雁功成身退之后,在炎海人的追杀中能保住性命,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赋仟翊自然是顶着蔚瀚英即将杀人的目光,不管不顾地为灰雁邀了功。玄封帝不知情,尚以为灰雁是在战争中抗敌所伤,一个高兴,也给了他一些封地,甚至为他赐了婚,也算是安慰了他已经残废的后半生。
赋仟翊心中却对灰雁有太多抱歉,正准备了些厚礼打算去探望他,前脚刚出府门,却被府中负责在宫门处打探消息的小厮撞了个正着:“大小姐,这可不好了!”
“又怎么了?”赋仟翊这些日子被折磨得够呛,听着他们说什么“不好了”,脑子就嗡地炸开了。
“灰雁上书揭露,说是蔚统领指使他去炎海佯作投降,引炎海人入侵,以解救蔚统领当日的死刑之困!”
赋仟翊几乎要被这样的说辞所气吐血:“此消息可有误?”
“刑部的人已经向公主府去了,大小姐要不要赶着去报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