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泽这才恍然惊觉,此地尚有许多围观的百姓,这才松开赋仟翊,低声说道:“战事在先,他大约顾不上质问,日后若是提及此事,推到我身上即可。”
“那怎么行,明明就是我……”
劭泽见赋仟翊也不知道是没绕过弯子还是怎么的,继续说道:“此事我做,他也不能怎么样,但若是你,我也不敢保证。”
“可是在这之前,此计我已经向蔚统领提及过,他知道是我干的。”
劭泽一时间哑口无言。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担心蔚瀚英的怒气,归根结底,还是更关心战况,赋仟翊知道灰雁出手不至失败,即便此刻真消息并未传到,时间也差不出个一天半天的,如今她真正要急着琢磨的,是如何抵抗炎海人,将代价降低到最小。
他们紧追着蔚瀚英赶到军营之时,近卫军已经开始有序集结,蔚瀚英在房间内,黑着脸和赋恂讨论着什么,见劭泽和赋仟翊进屋,不苟言笑说道:“鉴于你近期行为无常,近卫军作战都尉一职即刻交由北冕校尉叶子臻升任,此战你不必参与,留在军营好好思过吧!”
赋仟翊倒不介意自己是不是作战都尉,然而听蔚瀚英直接开口不让她出征,心中还是万分不适:“蔚统领,我……”
“闭嘴。”蔚瀚英语气并不激进,然而平淡的口气中,更是透出万千怒气来。
赋仟翊刚想再说,劭泽却伸手死死攥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赋仟翊只好闭了嘴,听着蔚瀚英布置相关事宜,心里也有一种不安在慢慢涨大。
终于,在听到蔚瀚英说“即刻出发”的时候,她不得不再次开口说道:“消息是我托段鸿羲假传的,战况是他胡诌的。如今就算有炎海人入侵的真消息,也只能在路上,尚未到达朝中。”
此话出口,蔚瀚英倒是不惊愕,反倒是赋恂首先怒喝道:“你还有没有底线!假传战况,那是要砍头的!”
“假传战况的是段鸿羲,关仟翊什么事?”却不料蔚瀚英此时却比赋恂更加清醒,骂赋仟翊归骂赋仟翊,该规避责任的时候也是毫不含糊。
赋恂闻言倒是冷静了不少,只怒骂赋仟翊道:“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我只是想让蔚统领活着,其它的顾不得那么多。”赋仟翊小声嘀咕着,声音倒也恰到好处地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她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说起来也不怕人听到。
“引炎海人登岸可是真的?”蔚瀚英看向赋仟翊的目光中仿佛透着些许期待,期待她否定了这个问句,他始终是宁可自己死也不肯让惑明百姓陷入危机的。
赋仟翊说道:“若是假的,又如何救您于危难之中?只不过消息传回的时间比我预期的晚了些许,我实在无法,才求段鸿羲帮忙的。”
“不可救药!”蔚瀚英怒不可遏地骂了一句,继续吩咐道:“既是如此,照原部署行事,大军即刻整装出发!”
正当此时,终于有一名为肖海的军士上前告进:“灰雁都尉差属下传信,炎海人已攻入东海岸四城镇。”他一边说着,一边犹豫地看着赋仟翊,几经开口却欲言又止。
赋仟翊见他如此,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说道:“在场没有外人,如实说。”
肖海得到她的首肯,这才道:“情况比大小姐预计严重得多,眼下炎海人已经登陆了数万将士,咱们守城的征海军难以抵挡,这时只怕,很多村寨小镇都被屠戮过……”
不等赋仟翊惊愕和后怕,蔚瀚英早已拍案而起:“这就是你所谓的代价!”
毕竟,段鸿羲不过是编纂了炎海人登陆海岸安营扎寨,屠戮两个村寨而已。
赋仟翊曾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就算折了百姓的安宁,也要保能安家定国的蔚瀚英一命,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而听了肖海的话之后,终于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抖着手将肖海扶起,继续问道:“灰雁此时是何状况?”
“灰雁都尉……带着征海军的残部抵挡,也不知此时是否还在……”
“即刻出发!”蔚瀚英只顾得上一声令下,狠狠瞪了赋仟翊一眼,起身出屋。
赋恂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赋仟翊,紧跟着蔚瀚英走出去,叶子臻也紧随其后,赋仟翊眼见着他们出去,终于腿一软,险些摔倒。
劭泽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我不知道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赋仟翊直勾勾地看着劭泽,死死抓着他的手臂,说道:“我的确想救蔚统领,可是我没想过用这么多百姓和军士的命去换!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夺眶而出,目光被泪水模糊之后几乎看不清劭泽的表情,只觉得那人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紧攥着自己胳膊的手,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劭泽也是急于战事,也没心思安慰她,自顾自地追他们出了门。
赋仟翊直愣愣的看着几人的背影,脑子嗡嗡地一团浆糊,她几乎无法让自己理智地思考这些村寨城镇的居民是否真的比蔚瀚英更值得,脑中蔓延的只有血流漂橹的东海岸,甚至能看到那些被炎海人屠戮的百姓们浑身浴血地挣扎。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然而看着蔚瀚英那仍旧挺拔而英气飒爽的背影,她还是觉得,蔚瀚英活着,才能更好地保护整个惑明的百姓。模糊之中,他见劭泽和蔚瀚英并肩走在一起,看他们的样子仿佛是起了什么争执——是啊,蔚瀚英是劭泽的父亲啊,就算劭泽碍于民族道义不能做什么,她也总不能真的看着蔚瀚英被冤死。
于公于私,她大概,都不算是做错了什么吧?
她努力说服着自己,回到自己的房中开始收拾行装。
即便是蔚瀚英不许她跟随大军,她也必须跟随。她自己捅出的娄子,总不能完全交由他们去解决。
此时营中已经灯火通明,她将劭泽新打给她的镯子小心收入行囊,又认真擦拭起自己的佩剑。
等到了东海岸,这柄剑还不知道要饮下多少鲜血,她只求在出发之际,尽可能地将它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或许是习武之人最高的信仰,即便她并不将佩剑当做最为擅长的武器。
赋恂沉默地走进她的房间,见她认真地擦佩剑,说道:“为父知道,你做出这样的选择,也颇为艰难。”
赋仟翊停了手中的动作,抬眼看向赋恂。他脸上尽是风霜,仿佛近日以来的变故令他老了十岁一般。
赋仟翊仍旧想哭,却也知道,如今不是哭的时候,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说道:“爹,我知道我对不起东海岸四城百姓,但是……我真的没办法看蔚统领冤死。”
赋恂沉默半晌,说道:“蔚统领一人之命在你眼中,真的比东海岸四城百姓更加重要?”
赋仟翊沉默着没有说话。
赋恂继续问道:“那为父呢?你是觉得,为父坐上那近卫军统领之位,一定不如蔚统领?”
赋仟翊一愣。是啊,她不得不承认,赋恂领兵作战能力较之蔚瀚英并不差,只不过,欠了一个皇亲国戚的身份,和朝廷对抗起来,没有那么硬气而已。而说到底,就算蔚瀚英足够硬气,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个抗旨不尊之类的死罪罪名?
第101章
亦或者,这些问题只不过是题外话,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只不过不想见劭泽太难过。
“爹,我不是质疑你。”
赋恂深深叹了口气道:“虽然蔚统领气怒,宣王殿下会记得你的好。”
“爹,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她忽然问道。
赋恂沉默少顷,说道:“这场仗早晚要打,你不过让它提前发生而已。引狼入室,你的确有错,但蔚统领活着,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好事。”
“那就是,爹也觉得我应当这么做了?”
赋恂不苟言笑道:“拿百姓生计和性命当儿戏,你以为你对吗?”
“可是你刚刚说……”
“为父宽慰你罢了。毕竟你若跟他们去,蔚统领自会教训你,为父也不必让你多被责备一次。”赋恂话说得轻松,伸手拿过她的剑,细细端详了一番,说道:“仟翊,你虽武艺高强,但人外有人,战场不如校场,炎海人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切不可轻敌。”
“我知道,我会保全自己的。”
赋恂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他们亥时出发,蔚统领正在气头上,你切莫和他硬碰硬。”
“我也不敢和他硬碰硬,况且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是我理亏,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赋仟翊一边说着一边从赋恂手中接过自己的佩剑,站起身来说道:“爹,草芥人命是我的错,我会尽力弥补的。”
赋恂也不再多说,只嘱咐了一句:“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定小心。”
“知道了,爹。”
赋仟翊闷闷地跟在大军后面,却见劭泽也早早在此等候,不由问道:“你怎么……”
“知道就算蔚统领严令你也一定会跟来,特意等你一起,免得一会儿他见到你会大发雷霆。”劭泽话说得轻松,脸色却并不好,看向赋仟翊的目光中也颇有责备之色,只是不忍心说出口罢了。
赋仟翊只好道:“我知道你也怪我,我也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劭泽沉默少顷,说道:“炎海人早晚会再次进攻,你不过让事情提前发生,算不得什么。”
“你也这般宽慰我。”赋仟翊沉声说道:“劭泽,我承认得知事情失控之时我有惊慌和懊恼。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难过。”
劭泽闻言先是意外地愣了一下,半晌,堪堪问道:“难道你做此选择,并非是反复斟酌了我们惑明的未来,而只是为了我?”
赋仟翊先是被他问得一愣,很快明白了劭泽的顾虑,不由脱口而出:“我知道你还是会怪我的,你要怪就怪吧,不必考虑我的感受。”
劭泽的确气怒非常,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有何理由去责备她。毕竟她费尽心机甚至是干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还是为了自己,他几经揣摩,这才说道:“我的感受或许在仟翊你心中很重要,但比起边城百姓的生计和性命,它一文不值。切勿再因为我,做出错误的决定了。”
“我也不是全为了你,我还想让蔚统领带着咱们好生将炎海人重挫,免去后顾之忧。”赋仟翊虽然嘴上说着不怕劭泽责备,劭泽真的拐弯抹角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心里听着还是有些不舒服,总觉得此事世人都该责备她,唯独劭泽不该。
这时蔚瀚英已经驱马到了他们身边,怒斥道:“谁让你跟来的?滚回去!”
“蔚统领,属下知错,大敌当前,还请蔚统领能容属下随军抗敌。”赋仟翊的手紧紧握着缰绳。
“没听懂本将的话吗?滚回去!”
蔚瀚英正怒斥着,劭泽忙道:“是我让她来的。”
蔚瀚英怒指着赋仟翊:“滚回去闭门思过,你若是再跟来,就军法处置!”
“此事是我授意,你不必怪她。”劭泽忽然说道。
赋仟翊知道劭泽定会维护她,只不过劭泽不知道在此事之前,赋仟翊早已向蔚瀚英提及此事,蔚瀚英当知以劭泽的性子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劭泽此番托词根本站不住脚,忙道:“殿下,你不必为我遮遮掩掩,事情就是我自己做的,和殿下无关。”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马跪在蔚瀚英马前,说道:“蔚统领,属下知错,如今东海岸战况紧急,属下只想尽一分薄力,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还望统领成全。”
“你弥补得了吗?”
蔚瀚英看向赋仟翊的目光十分冷然,赋仟翊从未见蔚瀚英以这样的神色看自己,心中一凉,说道:“属下当竭尽全力。”
“让她去吧。”见蔚瀚英不语,劭泽在一旁帮腔道:“我保证她不会再出什么状况了。”
蔚瀚英瞟了劭泽一眼,也不语,只当默认,调转马头离开。
赋仟翊这才深深舒了一口气,至少蔚瀚英是同意她随军出征。劭泽下马将她扶起来,说道:“此事我真的不怪你。”
赋仟翊顺着劭泽的力道站了起来,说道:“我知道这种馊主意救蔚统领的代价太大了些,可是我总也没办法冲到宫里将那几个尸位素餐的弄死。就算是为了咱们惑明的安定,四城百姓换蔚统领的命,我不后悔。”
劭泽听着她的话,沉默地盯着地面上嘈杂的泥土,许久,终于开口说道:“你当断则断,或许算不得错。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拿百姓的生计和性命去赌。”
“可是就算如今炎海人不来,早晚还是会来。”赋仟翊不咸不淡地怼了一句。
“那是天灾,而你这是人祸。”
劭泽此言出口,情绪和站位早已清晰明了。赋仟翊就知道劭泽心中作何想,淡然一笑,说道:“我做这些事,本来也没指望大家能理解。如果你们都觉得我错了,处置我就是,我认罚。”
劭泽百般无奈地叹气,说道:“仟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很难,大局为重,保全我父亲,近卫军和惑明才能有未来,我都知道。”
“我不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做主这样的决定,我也很纠结。”赋仟翊此时心中倒不是烦闷,她在做决定之时,早知自己此行不会被太多人理解,然而被人连番质疑和责怪之后,多少还是有些质疑自己。
劭泽也是无法,总不知为何赋仟翊竟能想到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馊主意,然而此主意一出,他竟也并不觉得她有错,仿佛这种艰难的决定只是二选一地保全谁而已。只不过这样的选择,即便他能够理解,只怕也很难被世人所接受。
他忽然问道:“参与这件事的人,你是怎么处理的?”
赋仟翊忽然想到了段鸿羲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这才恍然惊觉,段鸿羲此言出口,必然是已经去杀人灭口,而这一杀一灭,灭的岂不都是她身边最为贴心忠诚的人了?
她怔怔地看着劭泽,干问道:“你也觉得他们非死不可吗?”
劭泽不可置否地问道:“还有谁。”
赋仟翊怔怔道:“段鸿羲已经去处理了。”
劭泽沉默少顷,说道:“兹事体大,马虎不得。若是被人抓了把柄,你必会被世人加以诟病。到了东海战场,那个灰雁我需亲自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