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仟翊怎么听着段鸿羲的话都觉得有些难受,想必劭泽听了也是一样的感觉,然而劭泽面上并没有丝毫的介意之色,他只微然一笑,吩咐下人倒酒。
劭泽和段鸿羲私下并无接触,只是因着赋仟翊的关系,段鸿羲好似和劭泽很熟的样子,居然很容易相谈甚欢。
日子稀里糊涂地过着,赋仟翊在作战都尉一职上游刃有余,虽然赋传铭被圈在宫中觉得十份不爽,看在赋家还算风生水起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忍。直到那日他如常在后殿干坐着执勤,听得前殿征海军周统领带东海沿岸征海军探来报,炎海有十几艘战船向惑明驶来,请示是否予以拦截。
赋传铭在心中暗暗算着日子,自东海岸到京城,最快也要两三天,如今只怕炎海人也已经登岸了。朝中有令各军不得未授命出兵,征海军东海岸的东海军团只怕等都等疯了。
最让赋传铭感觉抓狂的是,随后皇帝召见了一干大臣,包括军机枢密使和四军统帅,除了近卫军护天军主战,其余人都跟缩头乌龟一样。而近卫军主要只是负责京城护卫,去东海驱除敌寇和他们也没什么直接关系。如此一来寡不敌众,皇帝竟下令不战,派使臣义和。
此令一下,别说气疯了蔚瀚英和段瑞,赋传铭在后殿和几名南冕卫队的战士面面相觑。
惑明正值昌盛,军力和经济几乎都处于鼎盛的巅峰,此时不战,难道眼看着炎海人蚕食惑名的领土?
赋传铭险些就要冲出去反对,幸好有南冕卫队的人拦着,只见皇帝转眼自前殿进入,见到赋传铭反而一脸不解:“急着去东海杀人吗?”
赋传铭这才恢复理智,垂手道:“陛下,炎海入侵,为何不战?”
“为何要战?”
赋传铭几乎被这句话问愣,说道:“我朝兵强马壮,炎海不过是个靠天吃饭的小国,放任他们登陆,岂不是将我朝的物泽拱手他人?”
皇帝竟理解地点了点头,说道:“你当过作战都尉,你知道我们培养每一名士兵都要花费无数的人力物力,出战必有耗损。东海岸不过几个渔村,牺牲几个百姓,总比牺牲我们的军士强。”
若不是道德至上,赋传铭几乎被他的理论蒙住了,想想还是说道:“陛下,我们富国强兵,就是为了能给百姓安逸的生活,若是如此,天下不安,养兵何用?”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自顾自走了。
赋仟翊原本还在营里盯着军士们训练,眼见着蔚瀚英怒气冲冲地向自己走来,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想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端倪,及时迎了上去:“统领,出什么事了?”
蔚瀚英阴沉着脸继续向赋恂营房走着,说道:“炎海军队自东海岸登陆,陛下不许出兵,你怎么看?”
第133章
赋仟翊一惊,炎海人忽然攻入惑明本身也有些猝不及防,再加上皇帝竟下令禁止出兵,难道是明摆着将自己的国土拱手让人吗?
一时间她竟没说出什么来。
蔚瀚英见她不语,神色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回话。”
赋仟翊这才反应过来,说道:“陛下不同意出兵,无非是不想损耗兵力,或是不想花钱。不知道是爱兵还是爱财。”
蔚瀚英冷哼一声:“等惑明被人蚕食了,守着他的金山还有什么用!”
赋仟翊沉默半晌,说道:“若是不出兵,渔村被屠不说,东海岸一旦被炎海人占领,经济损耗事小,反正咱们家大业大不在那个小地方,但口子开了,难免他们得寸进尺!”
蔚瀚英脚步一顿,似乎被赋仟翊的话所提示,问道:“知道劭泽在哪吗?”
“殿下应当是在公主府吧?”
蔚瀚英转身就走。
赋仟翊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蔚瀚英离开的背影,只得径直去找了赋恂。
赋恂听罢沉默许久,只问了赋仟翊一句话:“若是蔚统领决定抗旨出兵,你觉得赋家能不能跟?”
赋仟翊觉得这个尖锐的问题很刺耳,说道:“我和劭泽在东海岸见过炎海人是怎么杀戮的,如果不考虑别的,赋家当然应该跟。但抗旨此事可大可小,若是皇帝不依不饶,不知赋家是否会受影响。”
赋恂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蔚统领是宣王父亲,宣王和你已经订婚,蔚统领若抗旨,赋家必然是脱不开干系。”
赋仟翊听赋恂这么一说,反而坦然了些,说道:“既然是这样,就听蔚统领吩咐吧。”
赋恂干望着赋仟翊陷入沉思,许久方才问道:“若是抗旨,我们赋家怕是承不起这样的罪名。”
“爹的意思是,让我劝劝劭泽?”赋仟翊问道。
“弃疆土与百姓于不顾,做得到吗?”赋恂堪堪叹气,起身倒了杯茶给赋仟翊,说道:“和宣王说,若是选择出兵,赋家誓死相随。”
赋仟翊沉默着接过茶杯,没有说话。
赋家自然是誓死相随的,抛开朝廷因素不说,国土有难,赋家举家从军数十载,岂有不支援的道理?炎海人何等残暴大胆她自是亲眼所见,如何又能弃边境百姓的生命于不顾?
“我去校场继续盯训去了。”终而赋仟翊一口水都没喝下去,放下茶杯,心神不宁地走了。
她担心的事并不仅仅是蔚瀚英打算抗旨。近卫在西北和西南都有军营,唯独在东海岸没有,京城驻军不过三万,近卫军虽整体实力强于其它军种,但并不如征海军适应海上作战。
从京城调拨一两万近卫军前去东海,如此大的阵仗定会传遍千里。若是被拦截,不但东海岸去不了,只怕蔚统领也要立时被扣上抗旨罪名,连取了军功以功抵罪的机会都没有;但若无人拦截,只怕更是有人既想让蔚瀚英出兵赶走炎海人,又想坐实他的抗旨罪名,无异于杀鸡取卵,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这个时候,不知道雩珩公主一家会不会优先考虑这些问题。
相对于赋仟翊,赋传铭的想法更为简单,他只是想着有人肯领兵作战即可,他更不介意去当先锋。毕竟比较起朝中聊无休止的争端,他显然对保卫这个国家更加有兴趣。
这日的训练尚未结束,赋仟翊站在看台上,远远看见劭泽穿着幽萤都尉的装扮负手而立,冷银色的面具在下午正毒辣的阳光中显得愈发刺眼,会意地径直回了营房。
劭泽沉默地跟着她进了房间,将面具摘下搁置在桌上,干望着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茶杯入手清凉,有如灼灼夏日里和煦的风,抚平了他心中烦躁。
赋仟翊坐在他对面,见他始终不说话,于是开口道:“你若有什么决定,我们赋家与公主府共进退。”
劭泽闻言却还是不曾说话,手指摩挲着那并不光滑的茶杯,神色严肃。
赋仟翊见状忍不住继续说道:“你到底怎么想?”
又是许久的沉默,劭泽开口道:“积蓄了这么多年,原本想着多少有些资本能和他们一争,如今没想到这些力量是这样用的。”
“觉得可惜吗?”
“家国大义面前,可惜谈不上。但这些力量,本不必这么用。”劭泽道。
寥寥几句,赋仟翊知道劭泽心中已有定数,说道:“如果他们真的能承担此事,怕是你也不必费尽心力积蓄力量的。”
“有理。”劭泽诚然,终于抬首看向赋仟翊:“此事由公主府牵头,若是他日朝中怪罪,也由公主府一力承担,不会牵连赋家。”
赋仟翊却道:“我们赋家倒不怕牵连,近卫军中除了邬名道的那一小部分人,主力都是赋家在掌握,朝廷总不能把整个近卫军都处置了吧?”
劭泽纵是听进了她的话,仍旧心事重重,勉强一笑:“想洗牌洗到近卫军身上,没有那么容易。”
赋仟翊看着劭泽,却颇为百感交集:“我知道你一定会管的。”
她的百感交集并不是因为劭泽敢抗旨,而是因为他肯消耗他积蓄了多年的兵力去承担本不该他承担的责任。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然而真正手握重兵的人蒙在被子里当缩头乌龟,逼着不相干的人冲锋陷阵,还是顶着抗旨、私自出兵等一切要命的名头去冲锋陷阵,实在是让人心里憋屈。
然而想到这里,等不到她开口赞美,劭泽反而怀疑地看着她,问道:“带兵打仗,你真的可以吗?那是实战,不是演习。”
他刻意强调了“实战”二字,反而让赋仟翊听得颇为无语:“你真的觉得我不行?”
“我不确定。”劭泽毫不客气地说道:“倒不是因为怀疑你的能力,主要是怕真刀实枪的,出什么意外。”
赋仟翊当然惜命,却不以为然道:“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咱们这算是抗旨出兵,应该是不能被收尸的吧?”
话说得随意,听得却刺耳,劭泽眉头一皱,说道:“你若总开这种没边际的玩笑,就不要牵头了,好生在京城窝着吧。”
“那可不行!”赋仟翊听罢急了:“我就是随便一说,你可不要当真了!”
劭泽正色道:“我原本也在想着,你到底要不要去。总觉得你不去好一些。”
“我有那么糟吗?”赋仟翊被劭泽说得有些怀疑人生:“我觉得我应该不比别人差呀,说不定比我哥还强一些呢!”
劭泽说道:“原本就是抗旨出战,你们赋家不能举家出动吧?”
赋仟翊道:“要留肯定是留我哥啊,他在陛下身边,总不能僭越跑出来参战吧?”
“我不想让你去。”劭泽神色复杂地看着赋仟翊。
赋仟翊终于对上劭泽的眼睛,从劭泽眼中透出的担忧恰到好处地被她捕捉到,这才问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全?”
劭泽点了点头,说道:“刀剑无眼,你虽武艺高强,毕竟人外有人,上次你和炎海人交手也没有占到便宜,应该知道他们的实力。”
赋仟翊正色道:“近卫军中,我的武艺算高的,又是作战都尉,若是我都贪生怕死不敢去,谁来指挥部队?”
“但是……”
劭泽干望着她,忽而欲言又止。劭泽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甚少有话说一半不说完的时候,赋仟翊一眉毛一动,心知劭泽大约只是担心她的安全,不愿意她去冲锋陷阵而已。欲言又止,只因为理智告诉他,他需要自己。
她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一来,我是作战都尉,未必要亲自出手,二来,这么多人在,又不是单打独斗。再说,抗旨出兵这种事,作战都尉不到场,大家还有什么士气?”
劭泽的手仍旧摩挲着那盏茶杯,许久方才说道:“你若去,必要保证不可落单、不可冲动。”
赋仟翊道:“上次的事是意外,这次不会的。我也怕死,我还要留着命回来跟你成婚呢,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当皇后呢。我要是这么傻了吧唧地死了,岂不是给其它女人做了嫁衣?”
此话出口,神色始终严肃的劭泽终于释然笑了:“你的逻辑,真是异于常人。”
“那宣王殿下你的眼光也异于常人。我这种逻辑,换做旁人怕是也不敢要呢。”赋仟翊虽是心不在焉地耍嘴皮子,却知劭泽近日压力甚大,能让他笑一笑也是不容易。
“对不起,我总是在给你找麻烦。”劭泽道。
赋仟翊微微叹气,说道:“其实若是不认识你,此时为了百姓、为了近卫军和蔚统领,我大概也得硬着头皮上,所以你也不用太抱歉,这个麻烦不算是你给我找的。”
只要你记得我的好就行。赋仟翊心中这么想着,将茶杯从劭泽手中抢下,说道:“烦心事解决了,就不要再折磨这个杯子了。”
手中乍空,劭泽反而更心不在焉起来,突然站起身,说道:“既然决定了,准备准备吧,等我消息。”
赋仟翊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纵然说话的时候她相对轻松,毕竟是马上要打仗了,完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仔细从脑中过了一遍近卫军目前的状况,大约知道应该调动哪些部分,做出哪些要求指令,这才起身收拾了两件细软,将佩剑认真擦拭干净。
蔚瀚英是当夜赶回军营紧急下指令的,近卫军作为四军中最为精悍的一支,有着充足的物资和装备,几乎不需要任何筹备,连夜出城。
京城守卫皆为近卫军,故而他们在出城之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然而越走赋仟翊心里越不踏实,驱马追上蔚瀚英,问道:“蔚统领,到现在我们都没有被阻拦,说明他们根本就不想阻拦,放任我们抗旨出兵,不就是杀鸡取卵吗?”
蔚瀚英随意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说谁是鸡?”
赋仟翊被堵得无话可说,也没想到蔚瀚英居然会忽然拿此话怼回来,尴尬地看着蔚瀚英。
蔚瀚英轻笑:“劝陛下出兵的事上我们已经做足了努力,就算他是为了逼着我们抗旨,这个罪名,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接。”
半晌见赋仟翊不说话,他复而说道:“若真有事,也不会连累你们赋家。”
赋仟翊道:“统领现在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太见外了。”
蔚瀚英道:“他们只是针对公主府,你们赋家犯不着蹚浑水和我抱团死。”
蔚瀚英话说得随意,赋仟翊听得却异常刺耳。为驱除敌寇而抗旨出兵,听起来好像是个值得传诵千古的感人故事,身在此刻时,却有着难以形容的悲凉之感,这种感觉并不仅仅来源于皇室的昏庸无度与冷漠自私,更是因为她此时此刻无法预知后事。
她原本对驱赶炎海人很有信心,如今听蔚瀚英此言,心却凉了半截,因为即便他们驱除了敌寇打了胜仗,等待他们的依旧不是封赏和赞扬,而是抗旨之罪。
赋仟翊道:“若是天家真有此意,也要先问近卫军同不同意!”
蔚瀚英神色微动,说道:“若是真有那天,近卫军和劭泽,就都交给你们赋家了。”
赋仟翊胸中早有一腔怒意无处宣泄,听得蔚瀚英如此说,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说道:“宣王殿下是你儿子,近卫军是你一手建设,要管你自己来管,别指望把这些烂摊子推给我们!”
此时劭泽仍旧在京中处理事务,晚些才会追过来,没有劭泽帮腔,赋仟翊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蔚瀚英,只觉得他的确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去东海的。
蔚瀚英听罢赋仟翊的话却笑了,说道:“你若不管,我只好找别人来管了。”
“蔚统领!”赋仟翊眉头一皱,对于蔚瀚英这种半推半就的玩笑十分反感。
其实蔚瀚英向来严肃,真的是甚少开上一句玩笑,然而话一出口却如此的不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