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仟翊总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从前只觉得劭泽颇有城府,行事有度,运筹帷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今看来,却发现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自信,相反,他也有他的苦衷和无奈,甚至在面对家国大义与统治迂腐之间难以两全的时候,艰难做出的决定都很难说服自己。
此时此刻,虽然他强打着精神安慰她,只怕自己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对上,不知朝廷究竟持何种态度,对下,亦不知他们私自出兵究竟能抵挡炎海人多长时间。眼看着自己多年来韬光养晦的资源流失,却还要义无反顾地推进,这其中的艰难,亦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忽然握住劭泽的手:“你说得对,就算天塌了,你也有我,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劭泽微微一笑,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起来。
赋仟翊躺在他身边却是辗转反侧睡不着,直到地平线擦出曙光的时候,她才强迫自己爬了起来:“我去巡视一圈。”
劭泽显然也是整夜无眠,有些疲惫地坐起来,说道:“巡视他们不用这么频繁吧?”
赋仟翊尴尬一笑:“和你躺在一起实在睡不着。”
“这话却不知是在夸我还是骂我了。”劭泽只好也跟着坐起来,整饬整饬带上面具出了帐。
这场仗却比劭泽预期的更加难打,即便他和段鸿羲纷纷亲自上阵,护天军和近卫军联合迎敌,赋仟翊远远看着,还是觉得惑明军队并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直到夜幕即将降临,炎海人终于死伤大半,眼看着要落荒而逃,赋仟翊忽觉身后有一阵强劲的风,足下一滑,险些被带倒,转眼却看身边的勤务兵被什么东西忽然撕扯住喉咙,竟连一丝惊叫都没有,脑袋就搬了家。
她腕间镯子瞬间飞出,向着她预判的敌人方向砸去。
来人手持一把长刀,蓦地跃上前直向赋仟翊砍去,她只好下意识地躲避,一来二去的,自己也没占到丝毫便宜,甚至被对方已经出神入化的刀法逼得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她自己站在悬崖之上看着战况,几乎也不会出手指挥军队,身边只有一个勤务兵和两个士兵而已,转眼间这三人都被来人所杀,她却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心中已然觉得有些后怕,和对方交手之间甚至觉得自己的安危都成问题。
她在躲避之中下意识地往山下的方向退着,考虑着如果这样下去实在敌不过对方,还要抓紧机会逃跑。
“你们惑明人的功夫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那人竟忽然开口说了惑明语。
她先是怔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此时此刻,她也是这么怀疑自己的。原本她还觉得自己的功夫不错,虽然在惑明算不得顶尖,至少在近卫军也是能排上名的。然而如今连番遇到的炎海人,竟各个功夫顶级难敌。
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油然而升。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被敌人的刀挑了一下,手臂险些被割伤,转身后退过后,那人已经随即追上。
“你是不是近卫军的作战都尉赋仟翊?”
那人继续问道。
赋仟翊实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承认自己的职务,毕竟这个时候她不但被此人追着打,也并没有起到指挥军队的作用。
“你是何人?”她反问道。
“你先说!”
“你见我们惑明的哪个姑娘随意告诉男人自己的身份了?”赋仟翊嘴上说得轻松,心中却琢磨着若是十招之内再伤不到对方,就只能借着在蓬莱派学的“空遁移步”抓紧逃走了。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鄙人碎巫谨。”
赋仟翊眉毛一挑,碎巫这个姓,是炎海国姓,眼前此人,看来是炎海皇室中人了?
看着那人眉间清冷,她更加提起精神,想着无论如何,必须要将此人抓获,只要抓了炎海皇室中人,此战的先机也就占尽了。
然而转眼间两人过了数十招,她仍旧是无法近此人的身,突然那人长刀砍下,趁着她尚未作出反应的同时刀锋一转已然上挑,赋仟翊身上的盔甲竟被他一刀挑开!
眼看着那长刀就要砍到她身上,忽闻一阵剑风,一柄剑生生将那人的刀隔开。
赋仟翊眼睛一滞——这柄剑正是她和劭泽自蓬莱派带回来的上古神器断水剑,而持剑之人,玉树临风地挡在她身前,清晰的眉目在阳光下几乎美艳卓绝。
此人正是灵流,那个她一度怀疑真实身份的人。如今看到断水剑,她全然明白,灵流的确是劭泽安插在祯元皇太女身边的一枚棋子。
灵流只是随意地看了她一眼,话不多说,很快将那人击毙在剑下,这才有空认真地看了看赋仟翊。
“我不会说出去的,但是你真的不考虑带个面具吗?”赋仟翊直愣愣地问道。
灵流只是随意地勾了勾唇角,那笑容沐浴在阳光之下,倾城倾国。
“我只负责你的安全,不必到战场上去。”
赋仟翊却脸一黑:“我不需要,战场更需要。”
灵流不屑地瞟了瞟距离他不远的尸体:“刚刚我若不来,你就被他杀了。”
“那也用不着!”赋仟翊情绪愈发不稳定,想想劭泽因为灵流的事不仅瞒着她,还在她认真问过之后还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她心中总有一腔怒气无法宣泄,扭头再次走到悬崖边。
“他不告诉你,不是怕节外生枝,而是怕你知道了实情,心中压力太大。”灵流说道。
“你倒是很了解他,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她认真看着海滩上的战况,虽觉劭泽、段鸿羲他们在炎海人面前鲜有敌手,但场上的战况并不是这样,她不知是段鸿文的指挥出现了问题,还是护天军本身的战法有问题,他们的任何战阵都会被炎海人轻易破解不说,每每破解,我方都是战损严重。
段鸿羲似乎也是意识到问题,正在敌军之中杀着一条靠近段鸿文方向的路。
第136章
赋仟翊蹙眉看着,自己倒是有些主意,却无法下场将想法传递过去,空着急却无能为力,她终而把目光放在灵流身上,将自己的面具递了过去:“能不能下去传句话?”
赋仟翊发觉惑明一方不占优势并不是因为兵力和人力的问题,而在于护天军和近卫军训练中无交集,在战场上更无法默契配合,反而是顾此失彼,互绊阵脚。
战事胶着了没多久,随着灵流的加入,惑明军队很轻易地将炎海人赶了出去,这其中赋仟翊的功劳功不可没,然而她不敢居功,只当此事是蔚瀚英的手笔而已。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本只是两三天的战程,朝廷那边知道他们出兵之后不曾速速派人来追责,却在炎海人退兵外海落荒而逃之后,紧跟着来了东海岸,甚至在他们还没有整饬回京的时候,一纸圣旨已经落到海岸线。
她始终觉得,自己等人是被押送回京的,虽然这期间劭泽不知所踪,等他们真正回到近卫军营的时候,一道圣旨将营区彻底封闭。
蔚瀚英干坐在营房之中,见她和赋恂走了进来,毫无反应。
“蔚统领,您……”
赋仟翊尚未开口,赋恂已经示意她闭嘴,自己说道:“统领是打算坐以待毙了吗?”
赋恂话说得很不客气,蔚瀚英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那不是正好给你让了位?”
“我宁可不要。”赋恂说道。
蔚瀚英毫不在意,说道:“下令的是我,牵头的是海鹰,朝廷不会将近卫军赶尽杀绝,你们赋家,是安全的。”
赋恂说道:“若是你不安全,我们赋家安全有何用?”
蔚瀚英莫名其妙地笑着,说道:“那朝廷留我又有何用?等着我和劭泽将他们手中的权利倾覆吗?”
赋恂被蔚瀚英堵得无话可说,只道:“若是统领真的无计可施,那我也别无他法。”
蔚瀚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朝廷不会轻易放过我,趁着你们两个都在,有些事,我和你们交接一下。”
蔚瀚英说着,起身自他身后的书架之中按动了一个看起来紧紧是木架结构的机关,那书架后面慢慢挪出一个暗格来。
他探手取出暗格之中存放着的一小张卷轴递给赋恂,说道:“除了劭泽以外,还有六个你们尚未掌握的幽萤都尉,这是名单,必要的时候,可根据这个找到他们。”
对于这份名单,赋仟翊并不感到意外,令她意外的是,翻开名单的第一个名字,竟然是那个据传说只会看戏唱曲的周慕嫣,是的,就是那个征海军周家的二女儿周慕嫣,传说中大皇子死也不要的姑娘。
赋仟翊瞠目结舌地看着蔚瀚英,蔚瀚英点了点头,说道:“如非必要,不要动用她。”
赋恂却对蔚瀚英只字不提络音的事更加不解,问道:“统领是否有其它可用的人?”
蔚瀚英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赋恂,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说道:“余下的,你们和劭泽商议即可。”
赋仟翊起初想着此事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然而蔚瀚英这么一交代,心里反而没底:“统领,朝廷总不能真的不给我们活路吧?”
蔚瀚英沉吟半晌,说道:“若是这样,近卫军的未来,可就交给你们赋家了。”
赋仟翊沉默着没有说话,忽然问道:“海鹰这个名号受了牵连,宣王殿下多年来的经营岂不是不值?”
蔚瀚英道:“不死即可,这个名号,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赋仟翊却觉得,朝廷若是碍于近卫军和雩珩公主的面子,多半不会处死蔚瀚英,却有可能下令处死海鹰,不论到时他们找个什么人替死,只怕劭泽这个海鹰的名头都是白经营了。
反倒是蔚瀚英更加坦然,仿佛运筹帷幄尽在他掌控之中一般。
朝中的命令令赋仟翊傻了眼,就在封营的第二日,玄封帝下圣旨一道,以抗旨之罪赐蔚瀚英火刑,为首担任指挥权的幽萤都尉海鹰、灰雁各杖一百,护天军段鸿文、段鸿羲以及征海军周慕雨罚俸一年,禁足三月。赋仟翊因为不曾插手指挥之事而逃过一劫,但听到此消息时,还是竭尽全力才克制住想将玄封帝和大皇子、皇太女纷纷斩于剑下的冲动。
没人见过海鹰的真容,此事随意找人顶替劭泽虽是没问题,但蔚瀚英的处境却极为尴尬,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找人替死吧?
赋仟翊在听到圣旨之后神色复杂地看着蔚瀚英,却不料蔚瀚英一脸释然,说道:“如此处置,甚好。”
“处你死刑还甚好?”
赋仟翊暴怒之下几乎将校场之上的旗杆砸烂,却是灰雁拦着,说道:“朝廷不曾迁怒更多的人,已是不容易,你可切莫找事了。”
“我切我的旗杆干他们何事!”
灰雁沉吟半晌,始终拦着赋仟翊:“原本没你们赋家的事,前脚他们刚走你后脚打倒了旗杆,你说呢?”
赋仟翊这才冷静下来,看向蔚瀚英。
赋恂始终没说话,也不曾阻拦过赋仟翊,见她安静下来才说道:“火刑排场大,大家站得远,若是找人顶替,也未尝不可。”
“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蔚瀚英冷笑道:“倒是此事我求你,到时候给我一刀,不要让我活活被烧死即可。”
赋恂木然看着蔚瀚英,忽而沉默。
“难不成,此时还要劭泽亲自动手?”蔚瀚英反问道。
“我做不到。”赋恂道。
“蔚统领,此事定能找到替死之人,咱们民间有的是易容高手,我这就去找。”赋仟翊扭头就要走。
蔚瀚英一把拽住她:“一来,我们的营区被封,你出不去,二来,就算我活着,也只能永远活在阴暗之面不得见天日,不值得。”
“但是我们都希望您活着。”赋仟翊道。
蔚瀚英苦笑着摇了摇头:“抗旨之事,总要有人负责任,在我带兵前往东海岸的时候,就想到了今日,你们不必这么惋惜。”
赋仟翊神色复杂地看着蔚瀚英,说道:“您死了一了百了,却留下宣王殿下和公主殿下面对这个烂摊子,这难道是君子所为吗?”
此话出口,她原本以为蔚瀚英会生气,却不料他竟莫名一笑,说道:“不是还有你们赋家?”
赋仟翊见蔚瀚英如此,心知他是退无可退的自欺欺人,嘴上却依旧不知如何认输,只道:“那您要是不在了,公主府也快倒了,说不定我就另择他人呢,到时候别说公主府没了依托,就连您苦心经营的近卫军都成人家的了!”
“仟翊!”赋恂眉头一皱,终于开口:“若此事已成定局,你大可放心,我们赋家,绝不会弃之公主府于不顾。”
蔚瀚英看向赋恂的神色,终于从冷定渐渐变得无可奈何,他终而凄凄凉苦笑:“谢谢你们。”
不等赋恂回答,倒是赋仟翊率先开口道:“蔚统领不用客气,我们赋家跟着统领二十余载,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只是我担心此事过后,若炎海人再次来袭,我们该当如何?”
“你觉得该当如何?”蔚瀚英反问道。
赋仟翊神色一淡,道:“若是继续抗旨,就算再次赶走他们,也是强弩之末,后继无人,没什么意义。”
蔚瀚英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复又看了看赋恂,说道:“那就是时候该排除后患了。”
排除后患,赋仟翊心中终于释然:“统领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蔚瀚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近卫军和公主府的未来,就看你们的了。”
赋仟翊嘴上说着这些话,心理却极为不是滋味,虽说劭泽和蔚瀚英有冲突,但蔚瀚英毕竟是他的父亲,遇到困难,公主府自然是同仇敌忾的,怕只怕劭泽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去和朝廷理论,反倒让人抓了话柄。
抗旨之罪可大可小,这是赋仟翊自己太过于乐观,仔细想想,在哪朝哪代,抗旨之罪不是死罪呢?就算他们立了战功,那毕竟是抗旨得来的,若是真站在玄封帝的角度思考问题,玄封帝必定会觉得,这与起兵造反并无二致。
她干站在蔚瀚英面前,不知道这个时候究竟是赋家的安危更重要,还是蔚瀚英的命更重要,她只知道她事先并没有想事情会严重到要蔚瀚英付出生命的地步。
“蔚统领。”她忽而一跪,说道:“我有个馊主意,您要不要听?”
蔚瀚英意外地眉毛一动:“你说。”
赋仟翊说道:“当时之势,是我们近卫军牵头打胜仗,虽然靖野军和征海军尚未使力,可以预见,就算他们使力,也未必有大捷之阵。如今我们赶走了炎海人,他们开始有功不赏有过重罚,那么何不引炎海人再次入侵?若是朝中顶不住压力,自然而然只能求助于我们近卫军,到那个时候,您也就不必担这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