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会保全自己的。”
赋恂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他们亥时出发,蔚统领正在气头上,你切莫和他硬碰硬。”
“我也不敢和他硬碰硬,况且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是我理亏,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赋仟翊一边说着一边从赋恂手中接过自己的佩剑,站起身来说道:“爹,草芥人命是我的错,我会尽力弥补的。”
赋恂也不再多说,只嘱咐了一句:“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定小心。”
“知道了,爹。”
赋仟翊闷闷地跟在大军后面,却见劭泽也早早在此等候,不由问道:“你怎么……”
“知道就算蔚统领严令你也一定会跟来,特意等你一起,免得一会儿他见到你会大发雷霆。”劭泽话说得轻松,脸色却并不好,看向赋仟翊的目光中也颇有责备之色,只是不忍心说出口罢了。
赋仟翊只好道:“我知道你也怪我,我也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劭泽沉默少顷,说道:“炎海人早晚会再次进攻,你不过让事情提前发生,算不得什么。”
“你也这般宽慰我。”赋仟翊沉声说道:“劭泽,我承认得知事情失控之时我有惊慌和懊恼。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难过。”
劭泽闻言先是意外地愣了一下,半晌,堪堪问道:“难道你做此选择,并非是反复斟酌了我们惑明的未来,而只是为了我?”
赋仟翊先是被他问得一愣,很快明白了劭泽的顾虑,不由脱口而出:“我知道你还是会怪我的,你要怪就怪吧,不必考虑我的感受。”
劭泽的确气怒非常,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有何理由去责备她。毕竟她费尽心机甚至是干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还是为了自己,他几经揣摩,这才说道:“我的感受或许在仟翊你心中很重要,但比起边城百姓的生计和性命,它一文不值。切勿再因为我,做出错误的决定了。”
“我也不是全为了你,我还想让蔚统领带着咱们好生将炎海人重挫,免去后顾之忧。”赋仟翊虽然嘴上说着不怕劭泽责备,劭泽真的拐弯抹角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心里听着还是有些不舒服,总觉得此事世人都该责备她,唯独劭泽不该。
这时蔚瀚英已经驱马到了他们身边,怒斥道:“谁让你跟来的?滚回去!”
“蔚统领,属下知错,大敌当前,还请蔚统领能容属下随军抗敌。”赋仟翊的手紧紧握着缰绳。
“没听懂本将的话吗?滚回去!”
蔚瀚英正怒斥着,劭泽忙道:“是我让她来的。”
蔚瀚英怒指着赋仟翊:“滚回去闭门思过,你若是再跟来,就军法处置!”
“此事是我授意,你不必怪她。”劭泽忽然说道。
赋仟翊知道劭泽定会维护她,只不过劭泽不知道在此事之前,赋仟翊早已向蔚瀚英提及此事,蔚瀚英当知以劭泽的性子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劭泽此番托词根本站不住脚,忙道:“殿下,你不必为我遮遮掩掩,事情就是我自己做的,和殿下无关。”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马跪在蔚瀚英马前,说道:“蔚统领,属下知错,如今东海岸战况紧急,属下只想尽一分薄力,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还望统领成全。”
“你弥补得了吗?”
蔚瀚英看向赋仟翊的目光十分冷然,赋仟翊从未见蔚瀚英以这样的神色看自己,心中一凉,说道:“属下当竭尽全力。”
“让她去吧。”见蔚瀚英不语,劭泽在一旁帮腔道:“我保证她不会再出什么状况了。”
蔚瀚英瞟了劭泽一眼,也不语,只当默认,调转马头离开。
赋仟翊这才深深舒了一口气,至少蔚瀚英是同意她随军出征。劭泽下马将她扶起来,说道:“此事我真的不怪你。”
赋仟翊顺着劭泽的力道站了起来,说道:“我知道这种馊主意救蔚统领的代价太大了些,可是我总也没办法冲到宫里将那几个尸位素餐的弄死。就算是为了咱们惑明的安定,四城百姓换蔚统领的命,我不后悔。”
劭泽听着她的话,沉默地盯着地面上嘈杂的泥土,许久,终于开口说道:“你当断则断,或许算不得错。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拿百姓的生计和性命去赌。”
“可是就算如今炎海人不来,早晚还是会来。”赋仟翊不咸不淡地怼了一句。
“那是天灾,而你这是人祸。”
劭泽此言出口,情绪和站位早已清晰明了。赋仟翊就知道劭泽心中作何想,淡然一笑,说道:“我做这些事,本来也没指望大家能理解。如果你们都觉得我错了,处置我就是,我认罚。”
劭泽百般无奈地叹气,说道:“仟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很难,大局为重,保全我父亲,近卫军和惑明才能有未来,我都知道。”
“我不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做主这样的决定,我也很纠结。”赋仟翊此时心中倒不是烦闷,她在做决定之时,早知自己此行不会被太多人理解,然而被人连番质疑和责怪之后,多少还是有些质疑自己。
劭泽也是无法,总不知为何赋仟翊竟能想到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馊主意,然而此主意一出,他竟也并不觉得她有错,仿佛这种艰难的决定只是二选一地保全谁而已。只不过这样的选择,即便他能够理解,只怕也很难被世人所接受。
他忽然问道:“参与这件事的人,你是怎么处理的?”
赋仟翊忽然想到了段鸿羲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这才恍然惊觉,段鸿羲此言出口,必然是已经去杀人灭口,而这一杀一灭,灭的岂不都是她身边最为贴心忠诚的人了?
她怔怔地看着劭泽,干问道:“你也觉得他们非死不可吗?”
劭泽不可置否地问道:“还有谁。”
赋仟翊怔怔道:“段鸿羲已经去处理了。”
劭泽沉默少顷,说道:“兹事体大,马虎不得。若是被人抓了把柄,你必会被世人加以诟病。到了东海战场,那个灰雁我需亲自见一见。”
“你不会连他都怀疑吧?”赋仟翊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是怀疑,是规避错漏。这么大的事,若不做到滴水不漏,后患无穷。”劭泽话说得缓慢,却字字清晰。
赋仟翊只觉得心情沉重,虽然这种沉重完全是她自找的,但是,战乱总比蔚瀚英被冤死强。至少蔚瀚英活着的时候,她知道无论如何,惑明都是有救的。
赋仟翊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有纠结这些的力气,还不如去战场收拾炎海人。”
“我可没说同意你上战场。”劭泽忽然说道。
赋仟翊意外看向他:“上次是因为抗旨的事,那这次本来就是顺理成章去打仗的,怎么又不让我去。”
“不放心。”劭泽说着,顺手将她胳膊拎了一下拎上马。
“你拎我干嘛!”赋仟翊虽然坐在了马上,左右还是觉得那么多人看着,劭泽这番举动有点不好。
劭泽却脸不变色心不跳,从容道:“就是想告诉你,就算你武艺高强,力量上永远不是男人的对手。不要试图让敌人近身,否则你会输的很惨。”
赋仟翊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她自小苦练武艺,也是因为知道这个道理,然而话从劭泽口中说出,不知为何,她却一点也不像以往一般觉得难过,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仿佛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对她关心爱护,并不求全责备,仅仅这样,她就能够心满意足。
“我知道了。”
劭泽继而道:“同意你跟着去,是怕你不放心战况,能让你亲眼看着,也能出个主意。至于战场,你还是不要去。”
“可是我自己捅出的篓子,我总得做点什么。”赋仟翊倒不是好战,不过是觉得自己身在军营数载,出了事情,总该做点什么。
劭泽微微思虑了一番,说道:“你若是真想去,那就紧跟着我,不可走散。”
赋仟翊终于由衷地勾了勾唇角,这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笑,然而这样的笑却在随即一瞬间被另一名情报兵打碎。
前方战况紧急,炎海人已拿下东海岸两座城池,如今正在攻打东北方向最后一所城关东裕。
赋仟翊这一路几乎都是以一种吃不下饭说不出话的状态,紧跟着蔚瀚英,却始终被蔚瀚英无视。
等到他们到达东面战场安营扎寨,赋仟翊的嗓子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来。
她三番五次提出要上战场都被蔚瀚英毫不客气地驳回,即便在第一战叶子臻领兵攻城大捷,一日之内夺回刚被敌军占领的东裕,她始终笑不出来。
夜已深,城中零星地点着几盏残破的灯,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还是看见了无数来不及处理的尸体,炎海人的、惑明百姓的、征海军的,有些尸体纷乱地堆砌在墙角、街道之中,一场暴雨淋下来,不说血流漂橹,那股早已开始腐败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终于忍不住当街呕吐起来。
这些人之中,除了今晚战死的,只怕有的已经在这城中死去很久,无人收尸便罢,更在这算不得凉快的天气中迅速腐败发酵,整个城中弥漫着一种挥不去的死亡之气。
劭泽只沉默地拍着她的背,目光中的怒气早已平复:“死尸过多,不及时处理只怕要生出瘟疫来,这场雨过后,只怕要先清理街道了。”
赋仟翊见到此景,就知道他们总要先处理好东裕的问题,另外两座城池必然是不能即刻攻打,入了东裕官府之后,首先修书一封给段鸿羲,在蔚瀚英修书给朝廷求援的同时,也想试试护天军能否再次出手相助。
毕竟朝廷只想让蔚瀚英打胜仗,但并不想多出一兵一卒,不过是看着近卫军自生自灭罢了。
屋外的雨始终未停,稀里哗啦地砸在门外的石阶之上,回声响亮修书过后,蔚瀚英命勤务兵灭了两盏油灯后,便命他退下。
屋中只剩一盏昏暗的蜡烛哔哔啵啵地燃烧着,赋仟翊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第139章
蔚瀚英和劭泽只是面对面地站着,相视无言,她就算是站在一边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也总觉得心虚不已。
“今日城中的情况,看懂了吗?”蔚瀚英忽然开口问道。
赋仟翊起初以为他在问劭泽,并未发话,许久见无人应答,蓦地抬头,才知道蔚瀚英早已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劭泽见她不语,忙道:“炎海人拿下东裕,任由横尸满城不作处理,看起来是不懂得规避瘟疫。如此……”
“我是问她!”
蔚瀚英听劭泽开口已然皱眉,不等劭泽说完,忽然喝道。
赋仟翊被蔚瀚英吓了一跳,忙说:“炎海乃蛮夷之地,这群没文化的人连尸体腐化的危害都不懂,那……”
“我是问你,看着城里那么多无法入土为安的人,不扎心吗?”蔚瀚英打断她的话,忽然问道。
赋仟翊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弦在这一刻终于断开,眼中的雾气几乎要凝成水珠:“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可是这样的事就算现在不发生,早晚也会发生。与其您被冤死,这样的屠戮依然会发生,我更希望您活着,亲手解决这些禽兽!”
蔚瀚英对赋仟翊的话不敢苟同,反而怒目而视,说道:“若是保东海岸十年太平,劭泽已然能在朝中当家做主,这样的事,根本就不会再发生!”
赋仟翊被蔚瀚英说得一愣。她始终觉得,劭泽韬光养晦多年,如今仍旧难以立足朝中,等他能够当家做主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并不觉得炎海人真能等到那个时候才会进攻惑明。
见赋仟翊不说话,蔚瀚英以为是她不服,继而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达到目的,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赋仟翊怔怔地看着蔚瀚英,也不知道蔚瀚英此话从何而起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就算她此举确实错了,她也算跟着蔚瀚英多年,总不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吧?
“回话!”
她忽然回神,看了劭泽一眼,开口道:“我只是想把损失减到最小。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么严重,我真的不是视百姓生命如草芥,我只是不希望他日若您不在之时,那些炎海人变本加厉。到那时候,只怕就不是如今两三座城中百姓遭殃这么简单了!”
“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蔚瀚英怒意正盛,劭泽见他抬手指向赋仟翊,下意识地就伸手想拦。
赋仟翊虽然做这样的决定已经早已骂过自己千百遍,却仍旧觉得她此举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并不觉得真的做错了。故而在蔚瀚英几番发怒之时,都并不想服软认错。
见劭泽拦下蔚瀚英怒指自己的手,仍旧觉得自己该据理力争,说道:“在我眼中,您的命抵得过东海岸四城百姓,如果您非觉得自己不配,那我无话可说。”
“仟翊!”劭泽见她的样子,知道她不会轻易顺从蔚瀚英所言,然而听得如此忤逆之言,还是忍不住开口埋怨一句,转而对蔚瀚英道:“她这么做,也是得了我的首肯,我也觉得……”
“你不必替她说话!我知道你做不出这样的事!”蔚瀚英毫不给劭泽面子地打断他的话道:“就算咱们近卫军以一顶十,重挫炎海人势在必得,那些死去的百姓和被破坏的城镇也无法复原,她此举无异于是叛国之道。”
“我只是想救你!何来叛国!”赋仟翊也不知道以蔚瀚英的脑回路,对她的所作所为非但不感激就算了,事情发生之后不沉默也就算了,竟然说来说去连叛国这种词都要往她身上安,着实不干了:“蔚统领,就算是我害死了一些百姓,可是我为惑明保住了最重要的良将。你活着,你会守着国门安社稷,你不会让外敌吞占我们的土地!”
蔚瀚英不苟言笑,似乎根本不认为她说的话有理:“狡辩!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赋仟翊闻言自然是不服的,说道:“那您安排人在祯元继承人身边管账,也不怎么光明磊落。您不说自己,只知道埋怨我!”
一时间,赋仟翊的尾声静止在空气中,屋内安静得让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声格外沉重,这样的沉重更夹杂着劭泽的心跳愈发快了起来。
她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一时间嘴快,竟然将此事说漏了出来,只怕蔚瀚英想不到劭泽一时嘴快竟把此事告诉了她,虽然她也算不得外人,毕竟婚未成,也左右算不得多近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