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瀚英的神色忽然变淡,只冷静地看着劭泽不语。
劭泽被他看得心慌,百般无奈地和赋仟翊对视了一眼,心道再这么对峙下去,还不知道赋仟翊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忙道:“战事要紧,下一步……”
语音未落,蔚瀚英早一个巴掌打了上去,劭泽生生咽回即将说出的话,楞是沉默着没敢再开口。
蔚瀚英甩袖而走,空留他们二人极为尴尬地对视。
听着脚步声渐远,赋仟翊深深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一时嘴瓢……”
劭泽纵是百般无奈,倒也实在怪不得别人,只道:“他正在气头上,万事少说话,既然知道他不认可你的见解,就不必和他硬碰硬。”
“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也在我的意料之外。”赋仟翊说道:“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劭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能得不承认,在他进入东裕看到满城曝尸的惨状之前,他犹自觉得,赋仟翊的选择有她的道理,然而这场战斗过后,眼见着东裕百姓几乎被屠戮殆尽的结局,突然觉得,蔚瀚英骂得也没错。
赋仟翊固然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并非不顾及东海岸百姓,只不过她更趋向于弃车保帅,只怕抛开情理不谈,她的选择才是成大事之举。
他起身将赋仟翊也扶起来,说道:“你没错,大局为重。”
这时又听蔚瀚英快步走回,大门被砰地推开:“炎海八艘战船在港口抢占登陆,征海军快挡不住了,你带人去支援!”
“我?”赋仟翊惊愕看着蔚瀚英。自她跟随大军到了这里,蔚瀚英还未首肯她上过战场,蓦地开口,她竟有些迟疑。
“不是你,难道让劭泽去?”
蔚瀚英一句反问,赋仟翊忙上前桌案拿起佩剑:“您放心,我绝不会让那些狗东西踏进咱们惑明的土地半分!”
劭泽闻言却也有些担心赋仟翊,忙紧跟着要出去说道:“我和她一起去!”
“你站着!”蔚瀚英一把拽住他:“慌慌叨叨做什么!这点事她自己应付得了,我有别的事吩咐你!”
劭泽被蔚瀚英这么一拽,人倒是站住了,看着赋仟翊急匆匆冲进雨里,不忘嘱咐道:“小心流箭!”
看着赋仟翊走远,蔚瀚英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说道:“你做起事来,尚不如她手腕强硬。”
“您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劭泽不咸不淡地怼了一句。
蔚瀚英破天荒地竟没有生气,反而平静说道:“她可控性太差,若是做了正妃,怕是难以管教。”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您怎么还提这个?”
劭泽的不满情绪溢于言表,蔚瀚英见他烦躁,劝道:“为父并非说她不好,但你不仅仅需要她一个。”
“您和我母亲,两人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劭泽很快反问道。
“你需要更多人帮你。”蔚瀚英强调道。
“我有别的方式。”劭泽道。
蔚瀚英也只是说说,并没有再在类问题上和劭泽较真,不疼不痒地说了一句:“拒绝娶魏紫婧,你有后悔的那天。”
劭泽反倒不以为然,也不想再听下去,说道:“您若没事吩咐,我就去港口看看。”
蔚瀚英忙道:“灰雁回来了,你去好好问问他。”
劭泽意外听说灰雁回来的消息,见蔚瀚英脸色不好,问道:“怎么回来的?”
“失去双腿,爬回来的。”蔚瀚英沉默半晌,补充道。
劭泽神色一顿,几经张嘴,却发觉无言以对,沉默下去,径自走进雨中。
赋仟翊没想到这场仗打得如此艰难,她承认在带兵打仗方面她有天赋,然而面对疯狂进攻全然不怕死的炎海人,她仍旧觉得有些心悸一般的紧张。
很轻易地,这场战争由她所想象的轻易获胜变得胶着不堪,岸上火星飞溅,不少人和装备被涂了火油的流箭引燃。
征海军已经有水军自海岸潜入水中,意图凿穿敌军船甲,而近卫军除了弓箭手,几乎全无用武之地。
赋仟翊看得焦心,却也知晓,这样的远距离作战本也不是近卫军所长,她除了能下令放箭,等待护天军援助,也别无他法。
直到半个时辰后,护天军援军赶到,看着那几架巨大的风隼飞过,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她一边想着这样小范围的联合作战能在瞬间扭转战局,那么这场战争过后,他们更应将惑明军队的训练之中加强各军种合作。在这一瞬间她脑中已闪过无数法子,甚至连建议联合作战演习的奏折如何写,都已经想好了。
“都尉,灰雁都尉回来了。”
赋仟翊眼看着炎海战舰被一一击沉,闻言瞪大了眼睛:“他怎么样?”
“灰雁都尉……失去了双腿……他是爬到东裕的。”
小战士语调哽咽,赋仟翊闻言怒火早已中烧:“你说什么?”
战事还算顺利,在大军驻扎东裕的第十天,炎海人已经被尽数赶出惑明领土。炎海国王连夜派使臣讲和,一月之内,他们便已经挥师反朝。
灰雁功成身退之后,在炎海人的追杀中能保住性命,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赋仟翊自然是顶着蔚瀚英即将杀人的目光,不管不顾地为灰雁邀了功。玄封帝不知情,尚以为灰雁是在战争中抗敌所伤,一个高兴,也给了他一些封地,甚至为他赐了婚,也算是安慰了他已经残废的后半生。
赋仟翊心中却对灰雁有太多抱歉,正准备了些厚礼打算去探望他,前脚刚出府门,却被府中负责在宫门处打探消息的小厮撞了个正着:“大小姐,这可不好了!”
“又怎么了?”赋仟翊这些日子被折磨得够呛,听着他们说什么“不好了”,脑子就嗡地炸开了。
“灰雁上书揭露,说是蔚统领指使他去炎海佯作投降,引炎海人入侵,以解救蔚统领当日的死刑之困!”
赋仟翊几乎要被这样的说辞所气吐血:“此消息可有误?”
“刑部的人已经向公主府去了,大小姐要不要赶着去报个信?”
赋府距离皇宫要比背临蔽水山脉的公主府近了很多,算着小厮快马跑过来的时间,这个时候刑部的人应当还没有走到赋府的位置,赋仟翊也顾不上别的,牵了小厮的马直奔公主府去了。
这一路她脑中闪过无数的可能,她和灰雁交情并不算浅,以灰雁的性格和格局,如果不是被人威胁,大概不至于干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她甚至在进府的时候都来不及下马,见门房将门打开,直接不顾门房的阻拦,纵马冲了进去。
蔚瀚英此时倒是在正厅坐得端正,劭泽在他身边垂手而立,雩珩公主倒是坐立不安地看着赋仟翊冲进门,忙站了起来:“丫头,你可还有什么主意能让公主府渡过此劫吗?”
赋仟翊也不是没想过什么主意,然而思来想去,却也真是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见赋仟翊沉默,雩珩公胡继而补充道:“不管是什么馊主意,你尽管说。”
赋仟翊见着雩珩公主眼泪已在眼眶打转,几经张口,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垂首一跪,说道:“此事是我用人失察,我会去找陛下将一切和盘托出,不会连累公主府的!”
“我本就是必死的人,你去认罪,不过多带上一个你,甚至是赋家满门。”蔚瀚英声音冷定,看向赋仟翊的眼神凌厉而严肃。
听得赋家满门四字,赋仟翊神色一顿,沉默半晌说道:“那我去找灰雁……”
“如果你觉得找他有用,你不会先来公主府的。”蔚瀚英很快打断她的话,说道。
赋仟翊被堵得无话可说,干望着蔚瀚英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蔚瀚英的神色冰释下来,说道:“不要再给他们留更多的把柄了。”
劭泽始终未说话,看着赋仟翊极度自责的神色,深深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扶起来:“此事不怪你。”
“这场无妄之灾,自然是怪她。”蔚瀚英毫不客气地说道:“想想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和那些战死的军士们,想想被鲜血染红的东海和曝尸遍地的海岸线!我被陷害与你无关,但东海岸的每一条人命,都是因为你赋仟翊一念之差害死的!”
赋仟翊自然也没想到事情闹成如今这幅样子,大费周章地转了一圈,甚至是引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她想保住的人,依旧要面对同样的结局。蔚瀚英语气犀利,然而说得却全然没错,灰雁的反向指证,已经让这场战争和那些百姓和军士的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更何况她是这一系列事端的始作俑者。
听得蔚瀚英的指责,心中更是自责不堪,泪水不受控地涌出眼眶。
“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雩珩公主见赋仟翊掉眼泪,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这些人这么想致你于死地,她是在维护你。如今咱们兵力不足,不能反,她除了出此下策,也别无他法。我不觉得她做错了。错的是朝中那帮老不死的东西。”
“都这个时候了,还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劭泽终于开口道:“若是毫无对策,不如您先去蔽水山脉避避风头,等过些日子咱们有办法了,再说。”
蔚瀚英鄙夷地看了劭泽一眼,说道:“我走了,你们等着被连坐?皇位不要了?天下不要了?惑明的未来不要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提什么皇位。”劭泽微然握了握拳:“这个国家,完了。”
“你都这么没斗志,我看这个国家是真的完了。”蔚瀚英不咸不淡地怼了劭泽一句。
劭泽的目光终于泛起波澜。
蔚瀚英沉默半晌,说道:“你们听好,近卫军除了你们知道的十二支卫队之外,还有一支常年在蔽水山脉的影卫。影卫一共二百人,个个武艺高强,以一当百,必要的时候,可以让赋恂去调动。征海军月海少将骆安是自己人,若日后遇到任何困难,找到他,他会全力以赴。”
蔚瀚英说罢见他们个个怅然,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尴尬一笑,上前拥抱雩珩公主,说道:“今后的路,就算我不能陪着你们一起走,你们也一样能够走得精彩。”
赋仟翊见蔚瀚英也说不下去什么有用的话,实在没心思听他在这里和雩珩公主儿女情长,转身跑了出去。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找灰雁试一试,不管他受了什么样的威胁,至少她也要据理力争一番,或者能解决这场闹剧。
然而她赶到灰雁家中,就听得他畏罪自杀的消息,再冲进去想验尸,却听闻那尸首掉入强酸当中早已尸骨无存的消息。
她几乎是崩溃地走在街上,知道灰雁一死,此案必定永无出头之日,她总不能再一次故技重施,让炎海人入侵为代价救火。
忽然她被一只宽大手按住了肩,扭头一看却见段鸿羲怅然站在她身后,无助地将他的手拿开:“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要是有主意,你就直说。没主意的话,也别劝我了,烦着呢。”
段鸿羲沉默半晌,还是说道:“我父亲不想帮蔚统领,我无能为力。”
赋仟翊早知道护天军段统领在皇族争斗中始终保持中立的态度,根本也没将段统领纳入考虑范围之内,听闻段鸿羲的话毫不意外,只道:“说点有用的。”
段鸿羲道:“想让宣王殿下和雩珩公主不受牵连,只怕你要站出来作证,说你亲眼所见,蔚统领严令灰雁这么做的。”
“什么?”赋仟翊不解地看向段鸿羲,心想他是疯了,此案已断,她说这些有的没的毫无意义。
段鸿羲道:“灰雁的证词中,并未说是谁给他下的命令。你得证明,雩珩公主和宣王殿下不曾参与此事才是。事已至此,我知道你不想将事情全部推到蔚统领身上,但也唯有这样,才能让其它人全身而退,你明白吗?”
赋仟翊听着段鸿羲的话,沉默了少顷,也不再理段鸿羲,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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劭泽一袭素净的黑衣独自坐在公主府南侧阁楼顶层的高台,手捧一杯凉透了的茶发呆。
蔚瀚英忽然被赐死,那些或被迫或自愿的承诺好似一夜间都重重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第140章
“即便所有人都倒下,你也必须站着。”
“可是如果我死了呢?”
“即便死,你也一样要站着死!”
这是蔚瀚英的嘱咐。
故而,他不是迎着寒风以一种几近自虐的方式去缓解压力,而是静静地坐在这里,品茶看景,将一切悲痛与压力都和这清凉的茶水一并咽下去,坐得端正。
他将嘴唇压在杯口,一股深深的凉意入喉,他微微皱了皱眉——苦涩。
这是蔽水山脉最深处的石松针,苦涩而性凉。他放了比以往高十倍的量煮熟,企图用这异样的苦涩去缓解心不甘的杂念,却不想着如此难以入喉。
这是个好日子。玄封帝为他的长女祯元皇太女办了隆重的生日会,满城风日。
玄封帝下诏天下同庆。家家户户都需横挂喜幅。其隆重好似家家有女出嫁。
杯盏觥筹之间,人们的笑语和乐器歌舞声渐渐淡了下去,换上城东刑场的一片肃静。
人们静静集聚在城东的空地前,心照不宣地来送这位公信力甚高的“前”近卫军统领。
圣旨上写道蔚统领假传圣旨、欺君罔上,赐城东刑场自尽。皇命如天。没有人可以为之改变。对于普通的皇城居民而言,再大的不公与不服也一样要默默承受。
在通向刑场的那条官道上,人们自发地用右翼城最大的鲜花市场花容源的极品百合铺满了石阶,一脚踩下,清香四溢。
刑部的官员并没有为难这昔日的英雄将领,更不曾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用那些沉重的屈辱枷锁折辱他的尊严。
他们仅是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无声地看着她一步步踩过那些新鲜芬芳的百合。
劭泽早在空无一物的刑场等候。他甚至希望一直这样煎熬地等下去,永远没有下一刻。
当他看见许久不曾出声的人们忽然安静而有序地让开一条路,而父亲出现在路的尽头时,他知道,他那不切实际的希望终而破灭了。
蔚翰英同他一样穿着一身暗纹的黑衣,在微有薄雾的上午显得异常乍眼。
那火仿佛烧了很久,在狂野的火势中他根本看不清蔚统领的身形,只看着那火红充斥苍穹而后渐渐熄灭,刑场如同来之前一般干净整洁,连骨灰都不曾留下。
他屈膝跪下,深深叩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