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岁深吸了一口气,没再回复,重新把头埋进古籍里。
见过越多的现实中的露水情缘,她就越喜欢昔日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生死与共,赵明诚与李清照的至此不渝。
她所做的那些,也只不过,是在遇到这样的人之前,保护好自己的一种方式。
转眼就到了周五,就在程以岁以为,这周会像之前的每一周那样波澜不惊的过去时,一通电话,彻底粉碎了她平静的生活。
程荣光确诊了骨癌。
程以岁接到电话时眼前隐隐发黑,当时距离她下班还有两个小时,她连假都来得及批,直接冲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她才知道,爸爸的胳膊之所以那么轻易的脱臼,也是骨癌导致的,一种症状体现。
其实他莫名的关节疼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之前他和赵嘉华都没往那边想,还以为只是人体衰老导致的。
因为癌细胞有扩散现象,主治医生建议程荣光必须马上转院。
没事的时候装病的爸爸,在真的确诊生病之后反而故作轻松:“你爸这就刚确诊,还指不定是不是误诊,你哭个啥?你那眼泪装盆里能给我洗脚了。”
程以岁知道程荣光想逗她,擦了擦眼泪:“那我不给,我这都是金豆豆。”
“赵嘉华你看你闺女,跟你一样抠,真随你了。”程荣光躺在病床上,望着医院的天花板,忽然说,“本来还说,这礼拜出院,请你男朋友吃饭,见个面什么的,这么一病,也不知道要拖多久了。”
“……”
程荣光又说:“他总不会要来医院看我吧?要是我一高兴,看见他病全好了,这可怎么办?”
他这话都明示了,程以岁听完怔了一秒,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妈妈,犹豫着问:“那个,爸,你是真的确诊了?这种事可不兴开玩笑啊。”
“……”
后来,还是晚一点的时候,新医院的病房腾出来,担架员过来,跟着护士一起,把程荣光抬到了救护车上,程以岁才相信了,她爸爸是真的确诊了骨癌。
而且严重到需要尽快手术。
赵嘉华跟上了救护车,程以岁自己打了辆出租车。
她发了一会儿呆,慢吞吞地拿出手机,找到昨天聊天的那个对话框。
本来已经,不打算再有过多交集了。
可是现在,好像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再让父母为她操心。
【Kather tyrell:在忙吗?】
【SYQ:不是很忙,是要来看大头吗?】
【SQY:岑臻已经把他的宠物拿走了,不用怕】
看到“不用怕”三个字,程以岁短暂地想起了沈祁言那天耐心安抚她情绪时候的样子。
她断断续续的呼出一口气,逼自己抽离出那时的情绪。
【Kather tyrell:我有个忙,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一下】
程以岁习惯性地把话分段发,下面的话还在打,沈祁言的回复就已经发回来了。
【SQY:好】
【SQY:怎么了?】
先答应下来,才问具体发生了什么,万一她说要找他借钱呢?
程以岁胡思乱想着,揉了揉鼻子,继续打字。
【Kather tyrell:我爸爸生病了,他想看看我的男朋友】
【Kather tyrell:我知道这件事你不太高兴】
剩下的话还没打完——
【SQY:好】
【SQY:哪家医院?】
-
沈祁言停好车,给程以岁打电话,电话还没接起来,他就先看见她了。
一个人站在医院门口抽烟,烟雾在她脸庞缭绕,白烟被风吹开的时候,她的长发也随之幡动。
程以岁抽着烟,看到放在石头围栏上的手机亮又暗,她正要回拨,听见了沈祁言的声音。
还是那样的温柔,凛冽秋风都能化成绕指柔:“冷不冷?”
好像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想藏烟,后来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了。
她找了个相对背风的方向,不让烟吹到他,不动声色地把两人的关系扯远:“谢谢你能来帮忙。”
沈祁言愣了一下,顿了两秒,才轻轻慢慢地说:“没事。”
“你要不要自己先上去?我爸在2601。”程以岁手指点了点烟尾,弹掉半截烟灰,“我要是跟你一起上去,我怕我妈又让我跟你坐一块什么的,本来就不是那种关系,怪尴尬的。”
她说完又抽了一口,背后抵在围栏上,仰头吐出烟雾。
不陷入情爱里的女生,看上去总是格外潇洒。
沈祁言稍稍偏头,漫天星辰也都倒映在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里。
他看着她,唇角微弯:“那你害怕,往我怀里钻的时候,怎么没觉得尴尬?”
第19章 . 白色毛衣 “我总是欺负你……”……
程以岁把脖子低下来, 同时也支在石阶上的脚收回来,她的脑子被风吹得有些迟钝,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也说了, 我那时候害怕,肯定不一样。”
她不能输,从前撩拨不能输,如今比谁把谁推得远, 她更不能。
是她主动的, 所以先抽离的那个人, 也必须是她。
沈祁言穿的还是很单薄, 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裹紧外套, 更怕冷一点的早早穿上了羽绒服, 只有他, 还穿着一件松软的素白色编织毛衣。
干净得让人有点心疼。
这时赵嘉华来了电话, 程以岁以为她是要催她快点上去, 急急忙忙踩灭了还剩小半根的烟。
接起电话才知道,赵嘉华是想让她在附近找找有没有卖粥的地方,程荣光忽然想喝粥。
挂了电话, 她眯着眼睛扫了一圈,发现还真有,还就在医院里面。
小小的一家店面, 低瓦数白炽灯从里面照出来,玻璃上贴着的那个大大红色的粥字像是个黑影。
程以岁看了沈祁言一眼, 眼神对上后她先挪开目光:“我去买点粥,你要不是不想一个人上去,就在大厅等我?”
她觉得,她已经把能想到的, 拉远两个人距离的话,全都说了。
可沈祁言只是往粥店的方向看一眼,回过头来的时候说:“走吧。”
“……”
程以岁想气又想笑。
她不信他听不出她话里的疏远。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这句话是真的,她都放弃了,他再来追上来,只让她觉得他和其他人没区别。
好看也不行,有钱也不行。
两人一起往粥店走,程以岁也不顾他在身边,又拿了根烟出来咬在唇上。
小卖部随便买的打火机不防风,她点了半天每次火苗还没冒出来就被风吹灭,让她更烦躁了。
忽的,风停了。
火苗在那个瞬间窜出来。
宽阔的白色背影替她挡在风来的方向。
程以岁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松的大拇指被火苗烫得发疼,她皱了皱眉头,没说话,只是甩了甩手再度点燃。
沈祁言偏过头:“之前,好像没见过你抽烟?”
程以岁本来想恶狠狠地回一句,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可是想到他给她挡了风,她没什么底气地回应:“戒了。”
沈祁言眉梢微挑。
“之前在国外上学,外国的烟不好抽,在那边买国烟太贵了,买不起所以戒了。”程以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但是反正话都说到这了,“今天实在心烦,才重新捡回来。”
“嗯?”沈祁言似乎对此饶有兴致,“你在哪个国家留学啊?”
“枫叶国。”
“好巧。我也是,我在……”
“我跟你不一样。”程以岁没什么感情地打断他的话,又扫了一眼他的穿着,虽然没写着牌子,但那种柔软贴身的质地一看就不便宜,“我是靠全额奖学金出国的,穷到一包面包就着果酱能当三天饭吃的那种,跟你不一样。”
她大概能猜到他的生活。
住在高档的公寓里,隔三差五找朋友们上门小聚,日常生活如果没在上课,就是在娱乐。
跟她那种,除了上课就要打工,住在漏风的小破房子里帮人写essay的留学,不一样。
程以岁从没有为那段日子里的穷酸感到自卑过,即使现在面对他也没有,她只是在用她的方式让他明白,她和他,不一样。
沈祁言单手插兜,迈着长腿走在前面,没再开口。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耳边只余下风声。
程以岁去小店里,打包了一碗白粥,把粥递给她时,老板很自来熟地问她是哪位病人的家属。
程以岁报上程荣光的名字,老板虽然不认识,但这不妨碍他说一句早日康复的祝福话。
两人一起从粥店出来。
沈祁言忽然说:“我还以为你是混血。”
他这个话题扯得太生硬了,程以岁没接。
沈祁言吐出两个单词:“Katherine tyrell。”
……
他总不会以为她姓tyrell吧?
“我喜欢什么就把什么当成微信名后缀,当时看《权力的游戏》挺喜欢tyrell家族的,再之前看《海贼王》的时候我喜欢乔巴,微信就叫Kather chopper(凯瑟乔巴)。”程以岁说得简单明了,最后发表结论,“跟姓氏没关系。”
除此之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
再回到病房,程荣光忽然就不行了。送来时还好好的一个人,好像只是程以岁去楼下抽了两根烟,再买个粥的时间,就变了天。
程荣光像只放在案板上离开水的鱼,痛苦着挣扎,嘴里不停地喊疼。
赵嘉华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像是在哄小孩那样:“哪疼,哪疼你说话,啊。”
程以岁顾不上手里还捧着一碗热粥,冲到病床旁按动了上面的呼叫铃:“爸爸,爸爸你再挺一挺,我这就叫医生来!”
她手里的那碗粥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洒了半碗,沈祁言走到她身边,垂着眼拖着碗底接过去。
喊疼的程荣光忽然安静下来,看着后走近的男人,眨了眨眼,不喊了。
“……”
赵嘉华都愣住了,安抚他的手停在半空。
而后程荣光捋了捋病服,在赵嘉华的帮助下坐起来,面色还是苍白,声音倒是也不比平时虚弱多少:“你就是我姑娘的对象?”
程以岁眼珠轻轻往沈祁言的方向转,不太敢抬起来看他的脸。
首先,她这是骗了她爸,有点心虚。
其次,刚刚在外面,她一点好脸色没给沈祁言,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生气不帮她了。
她的眼珠继续往下,讨好似的拿下沈祁言手里的粥,放在病床床头的小柜子上,整张后背都是僵的。
一边解袋子上面的死扣,程以岁一边在心里打鼓。
沈祁言被风吹过的声音有些低哑,喊了声:“叔叔好。”
……幸好,他默认了。
程以岁紧绷着的后背松了些,解袋子的速度都快了。
她把粥拿出来,扔掉已经脏了的袋子,抽出纸巾擦了擦碗底。
等她回头就看见,程荣光的目光从沈祁言的腰部一直往上,抬头时嘴巴跟着张大:“小伙子真高啊。那个,我小时候要是家里不穷,应该也能有这么高!”
“……”
爸爸,这种自取其辱的话,咱们真的没必要说出来。
这时,护士端着金属托盘进来,她抬头看了一眼挂着的点滴,看见还有不少,停下往前走的动作,问:“什么事啊?”
程荣光已经不喊疼了,赵嘉华有些愧疚:“没事,不好意思啊,刚才是我们紧张了。”
护士的脸色不太好,但考虑到家属的态度不算差,只好沉着脸说:“刚就跟你们说了,他这病就不叫大事,别有事没事自己吓自己,那我天天没事往你们这跑,别人还看不看了?”
赵嘉华连声道:“是是是,是我们不对,打扰您工作了。”
护士咂了下嘴,还想抱怨点什么,余光察觉右手边站着一个刚才没见过的大高个,她顺着阴影抬头,看清男人的脸后她愣了一下,语气有点惊讶:“你是不是……”
沈祁言语气很快地说“叔叔阿姨我出去一下”,走到护士面前,低头说:“您跟我出来一下吧。”
沈祁言带着护士出去,程以岁也把粥弄好了,她拿了个板凳坐下,疑惑道:“刚护士说您的病不是大事,什么意思啊?还真误诊了?”
程荣光正色:“没误诊。”
赵嘉华白了他一眼:“是没误诊,但是良性的,还是早期,没他闹得那么厉害。”
隔壁床一直拿iPad看视频的伯伯在此时插话,好像很有经验似的:“刚得病都这样,病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先把自己吓一跳。”
被人当面揭了底,程荣光面色挂不住,咳了一声,转移话题:“哎?你男朋友做什么的啊,怎么就这么跟护士出去了?”
这话就把程以岁问住了,而且听刚才护士的那个语气,好像认识沈祁言似的。
结合之前岑臻说的找医院什么的话,她犹豫着答:“好像,家里跟医院有点关系吧。”
“哦。”程荣光点点头,没怀疑,只是主动接过粥,冲她挤挤眼,小声说,“你出去去看看去,我觉得那小护士刚才看他的眼神不对。”
“?”
“人家小伙挺一表人才的,你妈说他性格挺温和,过这村儿没这店了,你别跟没事人似的。”
“……”
程以岁莫名其妙的被她爸妈给撵出去了。
外面的窗户开着通风,比室内要冷,她裹了裹大衣,顺着走廊往前走。